心有所悟之后,李不琢先是封闭眼识,又逐渐封闭了其他五识。本来纵使在静坐之下,李不琢隔绝六识也需要酝酿许久,此时他站在院内,手握烛龙,竟十分迅速便入了定,杂念一除,所见的便是一片无形无色的无边世界。
这无边的“空”,乃李不琢观想所得,但空就是空,何来无边?故而空无边是四重定境里最低的一重,只是为助人排除杂念,让人不被色相所扰,方能接触更深一层的定境。
此时李不琢在动中遁入空无边境,有所突破,心中却不悲不喜,一念不起,定力较之初修定法时已有长足进步。处于空无边中,李不琢不以自身去感受一切色相,外在的形神却都自主呼吸吐纳,自主运转着五劳七伤法,将自身炼化得愈发纯粹。
正此时,李不琢所见的无边空境忽而涟漪微荡,若清水中泅散开一点淡墨,旋即便化作缕缕烟尘。
一缕烟尘化作一名老者,抚过一黄口小童头顶,叹息一声。
“顽石不琢……”
这便是李不琢幼时的记忆,此时却在幻中呈现。
李不琢心神微微一动,略有疑惑,当即便有脱离定境的预感,旋即便抛开念想,不再关注这幻象。
那幻象也散入无边空境中,不见影踪。
不知又过了多久,无边空境涟漪再起,又有一缕烟尘,化作卧床病妇,垂死呻吟。
“出人头地……”
李不琢一念不生,烟尘倏尔散去。
然而下一缕烟尘又迅速出现,化作一支雀翎箭。
咻!
无边空境中,李不琢自身也无所不在,这一箭却刹那钉至李不琢眉心前,发出射进颅腔的咵哒声,将一道烟尘所化的将士钉在一旁颓圮的城墙上!
铜盔坠地声锵然响彻整个空无边境!
李不琢耳边瞬息嘈杂起来,风沙、马嘶、喊杀、刀剑相击!
空无边境波澜大作,李不琢见到一片黄沙飞扬的战场,一回头,盔甲狰狞的大将在马上嘶吼:“避战者斩!”
李不琢忽觉被人搡了一下,踉跄向前奔了几步,感到身上有些拘束,原来不知何时竟披上了革甲,手中一柄崩了口子的铜镶剑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十分刺目,血腥气和风沙混杂着撞入鼻腔……砰!
一声鼓号,李不琢心跳骤然加速,浑身燥热,颤抖着剧烈喘息!
然而李不琢心底却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一柄马刀对着李不琢脖子砍下来,李不琢不闪不避。
马刀将李不琢头颅斩下,李不琢与马刀,以及风沙中的战场,俱作烟尘消散。
李不琢心有所悟,却并不深思,仍不悲不喜,然而一转眼,他又见到烟青色天空下,一头枣红马背上的女人马尾摇曳着远去,一低头,手上精致的剑鞘上刻着一个燕字。
又一晃神,潮湿阴暗的屋子里,他与小丫头和白衣公子紧张地坐在油灯前,外面忽然有人高喊:“……高中魁首!”
空无边境的涟漪越来越频繁,将李不琢往事中的一幕幕幻化出来,男欢女爱,声色犬马……到后面,又幻化出李不琢未曾经历过的情景,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李不琢守着一点摇曳的念头,如一点明灭不定的烛火,却始终不灭。
不知过了多久,涟漪逐渐平息下去,无边空境再复寂静。
这寂静,又与在李不琢隔绝六识以后的寂静有所差别,仿佛最深处的念头都已消弭,李不琢知觉到,空无边境中有一物越来越清晰,终于心中一动:“我封闭六识,又以何观想出空无边?原来如此,观想出空无边的,在佛家为禅心、在古贤口中是一心、在道家为真灵,得此,即入识无边境。”
然而,念头一动,李不琢却一晃神,只觉被无形之手从空无边境生生拉扯出去,霎那间,便感受到无冬城里一阵带着海上湿气的晚风,耳中也听到遥远的潮汐和近处的虫鸣。
“前三重定境,都得一念不生才能保持,只有进入非想非非想境,方可在无我之下有所思考,我对识无边有所领悟,却也因此脱离了定境。”
李不琢心中了然,左右一看,视野里却一片漆黑,看不见了任何东西。不由呼吸微微一促。
“似乎是以内炁阻隔眼识,受到了些许反噬。”
李不琢当即内视,便发觉了原因。定法修行,外人看似只是枯坐,实则凶险异常,单是以封闭六识来使人摆脱色相干扰的法子,便十分极端,若非修为高深,必定要有人护法,不然动辄就有封闭六识而无法苏醒,就此死去的危险。李不琢虽然境界暂时跌落,心境修为与学识还在,才敢独自尝试。
除了这等危险,入定观想中也有诸多风险,譬如李不琢在无边空境中,若被幻境迷惑,便轻则入定失败,重则神智失常。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夜便能养好伤,影响不到明日出行。”
李不琢微微松了口气,这种反噬,以内炁疏通调理一番便可,费不了多大功夫,以此为代价,却破了定法一大瓶颈,今夜是大有所获。在灭除空无边境的一切杂念后,他已能轻易使出六灭通,今夜在空无边境中有所领悟后,李不琢财发觉这神通对六识的封闭,并非纯粹让人听不见、看不见,而是有所针对。若李不琢此时站在院中,对十步外的石桌使出六灭通,李不琢便可见到、闻到其他诸物,眼中唯独不能见闻此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