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4.第1204章 人间半部书

第1204章 人间半部书

这趟落魄山霁色峰之行,老秀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没有跟陈平安说理由,相信这位关门弟子猜也猜到了。

这还是因为那场至圣先师的泮水论道, 谈到了问天一事的相关学问,老秀才比较擅长这个,不管是与仿白玉京那位老先生问道,还是在天外给于玄传道,都显示出老秀才的学问功底,这才可以与礼圣告假, 中途抽身半个时辰,走这趟落魄山。

最终很想留下多待几天的老秀才, 就只是苦着脸与那些孩子们道个歉, 再单独拉上陈平安走了一小段山路,快速言语,老人问了几个紧要问题,“此次闭关重返玉璞,有无把握?”

陈平安有一点好,极好,就是不会故意说些让人放心的善意谎言。

“有一定把握,先生不必担心这个, 退一步说, 学生自有兜底的手段。”

“那把夜游剑的淬炼之法, 就没有跟白也请教请教?”

毕竟是四把仙剑之一“太白”的剑尖部分。

当时在城头的陈平安,身在蛮荒的斐然,邹子身边的刘材,游历五彩天下的赵繇,各得其一。

“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询问此事,学生内心深处, 总是习惯将白先生视为高不可攀的天边人。”

“那就暂时搁置此事,问还是要问的, 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嘛,白也重返青冥天下之前,你一定要厚着脸皮询问此事。对了,先生好不容易将于老儿拐来落魄山做客,你有没有让这只铁公鸡生个蛋再走?”

“于老前辈半送半借了一千颗金精铜钱,大手笔。”

“这哪里够,这只是该有的题中之义罢了,只说道祖曾经在此留下颇多紫气,先到先得,白也可以,天君谢实亦可,只要是个道士,就都有机会,最终给于老儿半道截胡了那么大一份道缘,他也没点表示表示?”

说实话,这份堪称磅礴的道气,本就是道祖预留给道士于玄的那份, 别人还真就未必抢得走。

但如果不是老秀才故意起了个话头,故意给了个台阶下, 于玄这么个人精儿, 哪里有脸皮来宝瓶洲这边顺势取走,毕竟文庙这边到底是怎么个态度,于玄还是要顾忌一二的。可既然暂时作为文庙话事人的文圣都这么说了,于玄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既然于前辈没有多说此事,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你这孩子,到底是脸皮薄了!与他讨要几部属于桃符山不传之秘的符箓秘本也好啊,只要你肯开口,他一定愿意给的。”

罢了罢了,回头自己去跟于老儿登门讨要,一山五宗门,大大小小的庆典能少了?

“先生,浩然天下一座道观,若是纯以‘道观’命名,违不违反文庙礼制?”

这就像一座山岳就叫“青山”,而非别称“翠微”来得更加招惹非议。在最讲究名正言顺的浩然天下,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首先就得过中土文庙这一关。

与人借钱,还人情债,都是难事。

老秀才捻须沉吟片刻,“只能说有的谈。礼圣那边还好说,亚圣未必肯点头,还有那三位文庙正副教主,先生估计要跟他们小吵一架才行。”

“那还是算了。犯不着为了给于前辈锦上添花,就让先生在文庙那边大动干戈。”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好事。”

难怪柳赤诚又开始招摇过市了。

“蛮荒那边?”

“暂时无大事,只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文庙前不久确立了一个人数多达三百余人的智囊团,刻意增加了年轻人的比例,这座临时衙署,地址位于地脉渡口那座城内。诸子百家都有份,可以派遣一人参与其中,再多,那个人就得格外优秀了,才能担任军机郎,原定分出三个层级,元雱那小子说太多了,害大于利,所以就简略为内外两层幕僚机构,毕竟上下不太好听。”

说是诸子百家,其实是一个泛称,真正被文庙认可并且明确定义为“家”的学脉,大大小小,现存六十有二。

追本溯源,每一“家”,都曾是上古岁月里,对未来世道如何走向的一种殚精竭虑穷尽智力的艰苦探索。

“在这其中,许白那孩子就比较出彩了,不过还有三个年轻人,甚至要比许白更厉害,其中一个,你很熟悉,就是邵元王朝的新任国师林君璧。”

说到这里,老秀才叹了口气,可惜自己的关门弟子,只是托付夜游神君魏檗给了文庙那本册子。

陈平安问道:“大体上,是不是老人比较激进,想着早点打几场一锤定音的大胜仗,将先手优势扩大和稳定下来,反而是年轻人相对比较稳重,寻求步步推进之法,争取这场战事只有先手和中盘,或者说中盘就是收官?宗旨就是从头到尾,都契合‘可控’二字,不给蛮荒天下任何翻盘、甚至一点意外都不给他们的机会?”

老秀才爽朗大笑,“嘿,被你猜中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先生,其余两人?除了横渠书院山长元雱,还有一个是谁?”

老秀才捻须笑道:“是个出身杂家一脉的弟子,对于这场战事,他用了一个比喻。”

抬起手,一挥袖子,老秀才微笑道:“平推!容我浩然在甲子之内,以最小的战损获得最大战功,平推了蛮荒半壁江山。”

陈平安一愣,不由得赞叹道:“好手段,好气魄!”

要知道浩然天下在那场战事的中后期,在文庙的暗中调度之下,以十大王朝为首,开始不惜耗尽国库、不遗余力研发各种足可改变局部占据劣势的战争利器。比如大骊王朝就联手墨家打造出来了山岳渡船和那剑舟,但这还只是现身战场、效果得到验证的极小部分,因为蛮荒大军受阻于宝瓶洲中部、周密登天离去,妖族如潮水般倒退回蛮荒,故而浩然天下还有一大串杀手锏,依旧藏在“水底”,等到战场更换为蛮荒天下,想要知道这些武器的杀伤力,蛮荒本土妖族都得拿命来“看”。

老秀才欲言又止。

不愧是最善解人意的关门弟子,陈平安笑道:“我已经让柳勖给玄参曹衮他们捎去消息了,等柳勖一到全椒山,所有剑修就可以撤出那头地下矿脉。在那之后,他们几个愿不愿意进入文庙担任军机郎,出谋划策,我只能以朋友身份给个建议,不能强求。”

让避暑行宫一脉年轻剑修赶赴扶摇洲,再让那拨去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为他们护道,陈平安是要担很大风险和责任的。

一旦出现了任何问题,那些年轻人身后的宗门,哪怕嘴上不说,心里都会有很大的疙瘩,毕竟玄参他们,哪个不是各自宗门未来祖师堂前几把交椅的候补人选?要资质有资质,要才智有才智,要品行有品行,就像曹晴朗之于落魄山。

老秀才笑着点头,“不强求,必须不强求。”

老秀才,你那关门弟子为何不来?!难道从今往后,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躺在功劳簿上享福了吗?

敢当面这么问的,必然都是与老秀才关系熟稔的老朋友了。

文圣,陈山主会不会进入此城担任军机郎?

这么问的,数量更多,多是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未必全是出于仰慕之情,也有些觉得天下事,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老秀才信誓旦旦道:“平安,你要是愿意去地脉渡口逛一逛,墨家钜子那边我来说,他敢给你吃闭门羹,我就堵他的门去!”

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头疼,只得与先生含糊过去。

老秀才看了眼天色,说道:“得走了。”

白也以心声询问道:“我是在这边等陌生道友,还是去那边找他?”

老秀才笑问道:“你是要跟小陌先生,聊一聊剑术心得?”

白也说道:“见了面,话赶话。不投缘打过照面就行了。”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想要回玄都观就赶紧回吧。”

白也果然雷厉风行,当真就跟君倩一起飞升去往天幕。

老秀才急得直跺脚,君倩以心声笑道:“先生,关于仙剑‘太白’,白也留了本册子在桌上,让小师弟自行翻阅。”

老秀才问道:“册子厚薄如何?”

君倩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薄,也不厚。”

老秀才瞪眼道:“平安要你这师兄有何用,你给先生等着!”

君倩无奈道:“先生,真不能怨我,我劝过,白也不听,总不能按着他的虎头帽要他多写几个字吧。”

老秀才放缓语气说道:“君倩,到了那边少闯祸,先生不在身边,白玉京又是别家地盘,你悠着点。”

君倩嗯了一声。到了宝瓶洲那处天幕门口,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向韶州泮水那边作揖作别,君倩亦然。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这场议事,其实比较简单,除了确定山头归属一事,就是确定身份,比如谢狗担任落魄山次席供奉,小陌担任记名供奉,箜篌担任落魄山首任编谱官,由外门杂役弟子,转为内门谱牒修士。其实外门也好,内门也罢,在落魄山都是摆设。

落魄山不是供奉,就是拜师于供奉们的祖师堂嫡传弟子。所以白发童子的这个内门修士身份,依旧是独一份的。

而且从今天起,因为编谱官身份,白发童子就可以在祖师堂内有一把椅子了,隐官老祖做事讲究,大气大气!

再就是山主陈平安正式收取郭竹酒和宁吉为亲传弟子。依旧是掌律长命负责坐在桌旁,研墨,开笔,录名,载入祖师堂谱牒。

至于那艘剑舟到底是归上山还是下宗,反正就是让崔宗主认清楚什么叫众叛亲离的下场了。

别说是异姓亲兄弟一般的周首席,就是贾老神仙这个下宗书院的讲习,都不给半句公道话啊。

最后就是这条剑舟归上山,但是可以租借给下宗。

事情一件一件议过,陈灵均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两眼放空。

先前于玄参加过北岳封正典礼,就立即重返天外道场,陈平安的那句提醒,让老真人上心了。

当时陈灵均确定于老神仙真回去星河了,这才敢牢骚一句,先前自己作为主陪坐了半天,都没喝顿早酒作为回礼,老真人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差点意思。

再就是那位平时路上遇见自己都会笑着点头致意的辛先生,他竟然认得那个姓陈的斩龙人!

那可是《路人集》开篇第一页的陈清流!中土白帝城郑居中的师父!

陈灵均真是稍微想一想,就会心有余悸,太吓人了。

以后必须得离辛先生远一点,也得让好兄弟陈浊流离辛先生……算了,朋友如何交朋友,就别去指手画脚了,你们继续当你们的朋友。至多下次重逢再喝酒,必须与那穷光蛋旁敲侧击一番,你的朋友辛先生可了不得,认得那位传说中的斩龙之人。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算不算得自己的朋友?免了,可别弄巧成拙,投机取巧要不得!

忧愁不已的陈灵均转过头,看着邻座的笨丫头,一直看着,直到她皱起眉头,就差没有转头瞪眼了。他才收回视线,双臂环胸,唉,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晓得自己的志向高远,好些不为人知的壮举,他都不稀罕说。

有聚就有散,等着下一场相逢。

吴鸢是一州刺史,赵繇是一部侍郎,都是当大官的。

陈平安就拉着两位师侄一叙。

只说一事,大骊朝廷接下来会专门设立一个官职,负责处理某些“小事”。

拔出萝卜带出泥,再把坑给填平了。

比如山下某郡县官场出现了一场贪渎案,或是山上某座仙府门派出现了违例犯禁之举,一经发现,朝廷就开始一路深挖下去,有一个算一个,牵扯到上柱国姓氏也好,地仙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好,上不封顶,皇后余勉所在余氏,太后南簪所在家族,或是神诰宗,云林姜氏,只要在这“一条线”上的,全部需要去大骊刑部这个机构衙署内自证清白。在朝廷内部,一一录档,大骊官场邸报下发到刺史、诸州将军一层,形成定例,如果需要,可以再低一层至各州郡守和与之同品秩官员、各路山水神灵手里。

吴鸢沉吟不语,赵繇笑问道:“就算一窝端了,过错大小怎么算?总不能都一棍子打死吧?”

陈平安说道:“你是刑部侍郎,你来具体定罪和追责,所有细节都由你拟定。我只负责帮你和刑部收尾。”

“在这期间,所有的官官相护,视为平常事的人情往来,都该是你牵头这个衙署的重中之重,要抓要盯的,就是这些人和事。”

“能够进入这个衙署的官员,年纪要轻,品秩要低,这就叫位卑权重。与此同时,你再秘密设置一个不对外公开的内部机构,专门盯着这拨年轻官员的言行举止,官场交集,可以给他们一次犯错的机会,你甚至可以是故意为之,再对他们作小惩大诫,到了那一刻,你再明白无误告诉他们,这件错事,暂时只在你这边归档,刑部和吏部所有官吏,就连尚书都无法查阅。”

“所以那些‘小事’的挑选就有些讲究了,切入口可以是中层官员,我建议又分两种,一种是仕途顺遂却是因为擅长钻营而发家的青壮派,没什么功过相抵了,一种是刚刚告老还乡却赚了偌大一份家当的,没有什么既往不咎。案子当然是你们刑部牵头和主导的,但是查案的一开始,你们可以主动跟地方官府联系,要的就是有人帮忙通风报信,求的就是习以为常的同气连枝。故而那些刑部秘密供奉,接下来有的忙了。”

赵繇点头道:“可以。”

吴鸢无奈道:“那就由我来开这个口,免得赵侍郎和刑部有那嫌手中权柄不够大的嫌疑。”

一山有一山的道气,一座衙门也有一座衙门的清浊官气。

赵繇问道:“还有事吗?”

陈平安说道:“跟你们有关系却关系不大,朝廷近期会对山上山下重新编订鱼鳞册,会纳入最新一次的京察大计,京城和陪都户部联手大骊国境内的三岳山君和大渎两位公侯。再就是吏部官员和各级城隍庙,定期前往大骊京城议事,在不违背城隍本职、不至于让各位城隍爷逾越冥府规矩的前提下,与两京吏部互通有无,阳间有旧账就查旧账,老黄历一直往前翻,若是历史实在久远,比如过去了一两百年,那就不必牵连某些身世清白的后世子孙了,但是有些在世时所谓的清官名流,家乡那边就别想着继续立着牌坊、地方县志上的乡贤显宦篇可能就要褒贬互换改一个说法了。当然如果这些现今依旧显赫的豪族门第家风不改,那你们刑部就又有事请可做了。”

吴鸢问道:“为何不干脆张榜告示,直接下放到县衙一层,让市井和乡野老百姓都知道这些?”

陈平安默然。

赵繇朝吴鸢摇摇头。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那就各忙各的。”

李宝瓶要返回大隋山崖书院,她要整理一下读书心得,裴钱说要跟着宝瓶姐姐一起去。

李槐打算去一趟蛮荒天下,因为嫩道人在忙碌大渎开凿一事,就需要一位新的护道人。毕竟嫩道人是被陈平安“拐骗”去的桐叶洲,陈平安就犹豫让谁跟着李槐,代替蛮荒桃亭担任护道人。只是小陌还在青冥天下,姜尚真还需要跟崔东山盯着莲藕福地,谢狗?陈平安就问了一嘴,谢狗倒是无所谓,她只要别随手做掉一头蛮荒大妖,就不算违反自己跟白泽老爷的那个约定,谢狗笑嘻嘻询问一句,山主就不怕我投敌?陈平安笑言一句,某些八字都有了一撇的事,又不是爱而不得便一定要反目成仇的。谢狗一听这个就来劲了,拍胸脯震天响,说这趟走镖蛮荒,李槐但凡少掉一根头发,她就提头来见……

陈平安跟李槐说自己那趟远游,可能会改变路线,从原先的北俱芦洲、皑皑洲和中土神洲……这条游历轨迹,变成桐叶洲、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绕上一大圈最后去往中土神洲,再从北俱芦洲返回宝瓶洲。而去南婆娑洲之前,会去那新雨龙宗看看,可能就会去剑气长城旧址,再去蛮荒地脉渡口和那片十万大山,尤其是十万大山,一直不曾去过。

于禄和谢谢,这两位身世坎坷的旧卢氏王朝遗民,去国离乡多年,好像因为在桐叶洲联手立国,便终于解开了心结,要一起故国重游了。

旧国如故人,客从南方来,衣上杏花雨。

陈平安在送他们下山的时候,泄露了一桩天机:“北俱芦洲剑道第一人白裳,刚刚跻身飞升境没多久,他曾经跟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合谋,一起操控、夺取宝瓶洲千年的剑道气运。田婉还有个身份,是邹子的师妹,白裳其实也有,我也是前不久将两个消息重叠才得出的结论,原来白裳的前身,是我们骊珠洞天福禄街卢氏子弟,更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原名卢岳,是剑修,我猜测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也就是你们卢氏王朝,可能都是改名不改姓的卢岳‘第二世’亲手创建,因为掌控了某些秘法,让卢岳能够生而知之,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去了北俱芦洲,用了白裳这个身份,从此专心练剑,以旁门左道寻求飞升之法。”

三山九侯先生的那拨记名和不记名弟子,是封姨在京城火神庙泄露给陈平安的,而白裳前身是“同乡”卢岳,则是李-希圣在天外亲口说的。

谢谢嗤笑道:“难怪白老剑仙开宗立派却不开枝散叶,至今只有徐铉这么一个嫡传弟子,看来是担心师尊怪罪他滥收弟子。”

陈平安打趣道:“你就这么评价有可能是你们卢氏开国皇帝的白老剑仙啊?”

谢谢眼神幽幽道:“卢氏覆灭,国祚断绝,也没见他出手相助啊。”

当年宝瓶洲还是个浩然天下垫底的小洲,大骊宋氏也远远不是后来一国即一洲的王朝,白裳若是愿意仗剑南下,不说帮助卢氏子孙反过来吞并了拥有绣虎崔瀺的大骊王朝,保住卢氏国祚总归是不难的。

陈平安只是笑着摇摇头,就不去掰扯什么道理给她伤口上撒盐了。

其实谢谢何尝不知道类似“山上仙师断绝红尘、子孙自有子孙福”粗浅道理,她确实就只是气不过、必须牢骚几句而已。

于禄神色复杂,始终没有开口言语。

陈平安微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如果白裳真是你的老祖宗,你也别矫情,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该哭穷哭穷,该诉苦诉苦。何况我与白裳又非死敌,如今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凭本事找人一起谋划两洲剑道气运,我误打误撞也好,顺手为之也罢,总之也是凭本事坏了他的一半好事,有无结仇,是否问剑,都摆在桌面上了,总之在这件事上,你跟谢谢都是外人,别搅合进来。”

于禄点点头,笑道:“就等你这几句话呢。”

陈平安拍了拍于禄的肩膀,“不愧是跟我守前后夜的人,精明得像个傻子。”

于禄哈哈笑道:“我谢谢你啊。”

谢谢没好气道:“毛病!”

听着一旁啧啧声,谢谢瞪眼道:“陈平安,你阴阳怪气个什么?!”

陈平安板起脸道:“我是崔宗主的先生,你怎么跟师公说话呢?”

结果挨了于禄一肘,谢谢快步走下山去。

陈平安揉着肩头,朝谢谢那边抬了抬下巴,“嗯?”

于禄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撇撇嘴,戏谑道:“七窍通了六窍。”

于禄忍俊不禁,“你懂,你最懂。”

貂帽少女祭出了一条不知名的远古宝船,速度快过流霞舟,带着李槐和他的贴身侍女一起去往海外。

公务在身,毕竟是当次席供奉的人了,她没什么可推脱的,但是必须快去快回,万一自己不在山中期间,小陌就回了呢。

谢狗坐在栏杆上,天风拂面,少女伸手扶住貂帽,鬓角发丝飘荡不已。

万年之前,修道资质实在是太好了点,总得找点事情做一做,不然她就太无聊了。思来想去,灵机一动,那就找个道侣嘛!

小狐狸韦太真就站在栏杆旁,陪着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的谢姑娘一起聊些山水趣闻。

刹那之间,谢狗站起身,再转过头,蓦然笑道:“你咋个这般寒碜模样了?”

老瞎子身形佝偻,笑呵呵道:“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

谢狗一时语噎。

老瞎子说道:“白景,你就不用护道了,好意心领,我亲自带着徒弟回去。”

谢狗说道:“你可管不着。”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随你。”

他对白景,印象还是不差的。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李槐从屋子那边走出,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称呼,“师父。”

老瞎子皱着眉头,歪着头,问道:“什么?”

李槐白眼道:“得嘞,喊你老瞎子才舒坦是吧。”

老瞎子这才点头道:“好徒弟。”

谢狗伸手盖住脸,真是一对活宝。

一直靠胡说八道来维持师尊威严的仙尉道长,在徒弟这边,终于真真正正扬眉吐气了一回。

故意不说缘由,带着林飞经一路徒步走到那座香火山的山脚,道士仙尉润了润嗓子,故作肃穆神色,指向高山,沉声道:“飞经啊,此地名为香火山,以后我们师徒两人,就要在这里开辟道场,可以视为自家山头了。”

林飞经大为惊讶,落魄山召开祖师堂议事一事,

但是师父跟他连谱牒身份都没有,更别提参加议事了。

怎就“开峰”了?

仙尉老神在在微笑道:“为师不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如何的人,好汉不提当年勇,故而你可能有所不知,在这落魄山,正经和临时的看门人,在为师之前,就只有两人,郑大风和曹晴朗,他们一个是看着陈山主长大的长辈,曹晴朗除了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如今都是桐叶洲那个下宗的峰主了。所以说啊,上山下宗的谱牒修士年年有,肯定是每年都越来越多的好光景了,但是唯独这看门人嘛,非是为师自夸,一般人,还真当不来!”

要说这是天地良心的大实话,好像算不上。可要说仙尉道长故意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劲儿扯谎吧,还真不是。

林飞经震惊道:“落魄山都有下宗了?!”

师父和贾老神仙可真藏得住话啊,滴水不漏。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仙尉道长教训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等哪天落魄山顺势晋升为正宗祖庭了,你再来惊讶不迟。”

林飞经佩服不已,打了个稽首,心悦诚服道:“果然还是师父修心有成,是弟子心浮气躁了。”

仙尉大袖一挥,说道:“登山。”

师徒俩开始合计着如何建造“道场”了。

合计来盘算去,总之就是量力而行,道场气派不气派,关键得看兜里的银子答不答应。

比如当徒弟的林飞经,准备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给师父建造一座像样的宅子,尤其是书房,总得稍微沾点仙气。

而当师父的,却是打算在这条山路上,建造几座供人歇脚的行亭,命名一事,非他所长,也简单,三里亭,五里亭,十里亭。

朗朗上口,好记难忘!

柳赤诚携友登山做客,比陈平安预期要晚几天,而且这次外出,穿得很素。

看来上次在牛角渡下船,瞧见了那位人间最得意,把我们柳阁主吓得不轻。

落魄山泉府账簿上边,还躺着将近四千颗谷雨钱的一大笔盈余,所以将金精铜钱折算成神仙钱的三千颗谷雨钱,立即偿还白帝城那笔债务,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因为陈平安跟韩俏色做了笔“无本万利”的买卖,就没有着急一次性还清。

柳赤诚脱下那件粉色道袍,换了一身文士装束,再带着那帮跨洲渡船上边认识的新朋友,拜访落魄山,来见陈平安这个老朋友。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

何况这袋子钱还是师兄赠送,柳赤诚猜测里边装着的神仙钱,是谷雨钱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那种铭文稀少的小暑钱。

柳赤诚对这次落魄山之行,要求不高,能上山就行了。喝不喝得上酒,不做任何奢望。

不曾想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陈山主,竟然真就站在山门口早早等候了。

编谱官又开始忙碌起了,好好好,终于一股脑来了拨不是上五境的,哎呦,竟然还有俩龙门境,意外之喜!

白发童子没理由不开心啊,笑容灿烂得那叫一个诚挚,都快把那些客人给整懵了。

落魄山待客,就这般平易近人,如此热情吗?!难道说真是沾了柳阁主的光?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顾璨还要忙着给刘羡阳当伴郎,龙泉剑宗那边事情多,在这边没等着你这个当师叔的,他就先回了。”

柳赤诚虽然将信将疑,不过心情大好,便是假的又如何,那也是从挚友陈山主口中说出的客套话,能有几人有此殊荣待遇?

一起登山,客套寒暄,陈山主没有冷落任何一人,除了有问必答之外,偶尔话锋一转,穿针引线,好似走门串户。

结果柳赤诚发现陈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熟悉那些朋友的山门、师传和祖师事迹。

陈平安亲自领着一众客人到了朱敛的宅院,已经备好了酒水。

他们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院内拼了两张桌子靠在一起,摆好了长凳。

“她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着介绍道:“至于桌上酒水,是自家铺子酿造的哑巴湖酒。”

因为要待客,就没有带上金扁担和绿竹杖,原本演练了好几种自报身份路数的小米粒,比如粗声粗气学那江湖好汉拱手抱拳之类的,只是临了,小米粒还是怯场了,只是轻声道:“见过诸位仙师。”

除了柳赤诚知晓周米粒的真实身份,其余别洲仙师都是忙不迭还礼,生怕失了礼数,将那个“小姑娘”尊称为周供奉。

至于桌上酒水,听说过,怎么可能没听说过,这可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哑巴湖酒!

受宠若惊的众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用心那么一尝,再回味一番,不用说了,必须名不虚传啊!

小米粒挠挠脸,好大阵仗,有些羞赧,不过坐在好人山主身边,她总是啥都不怵的。

方才看着那个不可貌相的周供奉,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落座,众人又是道心一震。

不愧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能够跟陈隐官同坐一条凳子!

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在浩然宗门,护山供奉当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美,确实地位超然,可要说在这种公开场合,与一宗之主平起平坐?!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陈平安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

这拨人又不熟,只是柳赤诚的朋友,还不至于让小米粒这么待客。

小米粒抬着头,皱着两条疏淡的眉头,挠挠脸,这样好么?

陈平安笑了笑,只得点点头,待客一事,你官最大。

小米粒这才咧嘴一笑,开始给大家分发瓜子。

把一些没意义的言语聊得有意思,大概也是一种修行了。

柳赤诚唏嘘不已,哪里能够想象,当年那么个好似闷葫芦的质朴少年,都变得如此人情达练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修道岁月,真是修行到狗身上去了。

陈平安到底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这边,所幸不用柳赤诚开口,就有人主动开口询问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

一个在大门口那边探头探脑的青衣小童,起先瞧见院内好像没有《路人集》上边的老神仙,只是听着里边的闲聊,惊骇发现竟然躲着个白帝城柳阁主,陈灵均一溜烟就跑路了,柳道醇在这本册子上边,其实名次比较靠前,照理说柳阁主才是玉璞境,不该有此荣幸,可问题在于此人是那位斩龙之人的嫡传弟子,那么玉璞境不得当个仙人境看待啊?

但凡是与陈清流沾边的,别说嫡传弟子,就是徒子徒孙,陈灵均都要一见面就躲得远远的,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

柳赤诚当然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青衣小童,虽然行事古怪,也没当回事。

可如果柳阁主知晓真相,只需一部分,比如那青衣小童曾经喊自己师兄为“世侄”,而且师兄又没有说什么……

估计柳赤诚的一颗道心就要摇摇欲坠了。

柳赤诚单独留下,给出了那袋子钱。

其实陈平安就在等这个。

因为谢狗先前提过此物,说看不穿里边是什么。

谢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肯定是出自郑居中的手笔无疑了。

进了厢房,陈平安当面打开钱袋子,并非预料之中的金精铜钱,而是市井流通的铜钱,最普通的那种山下钱币,品相好坏,材质优劣,都有。

分别是浩然历史上某些王朝,于开国元年铸造的铜钱和王朝末年的年号钱,一首一尾,如同终始。

柳赤诚看着那堆锈迹斑斑的老旧铜钱,信心满满的柳阁主,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柳赤诚下意识就是澄清事实,“陈山主,确是师兄送给我的,我都没有打开一次,觉着礼重才送出手的,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我就将琉璃阁搬出白帝城!”

这可比柳赤诚发任何歹毒誓言都诚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郑先生送给你的,再故意让你转赠给我,没什么好怀疑的。”

柳赤诚松了口气,好奇问道:“师兄此举,意在何为?”

陈平安说道:“听没听过一句老话,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

柳赤诚愈发疑惑不解,当然听说过,只是跟师兄让我这个小师弟转赠铜钱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首先,先首。”

柳赤诚依旧是一头雾水,先首,先手?

只是与那善、恶和孝、淫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手腕一拧,拿出旱烟杆,娴熟放入些朱敛亲手晒制的烟草,笑着解释道:“事有始终,有个‘首先’,才有后来。跟围棋是差不多的道理,这些各朝开国元年的铸造铜钱,占据半数份额,就是郑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钱口如水井,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后来的成就,不管高与低,一半功劳都要归功于曾经的不显眼处人与事。而这些王朝末年钱,就是再对我敲打一番,让我不要得意忘形,棋局好不容易从中盘熬到了到了收官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要想善始善终,就要明白一个‘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粗浅道理,剩余半数铜钱,就是此理。”

柳赤诚使劲点头,师兄果然是有深意的。

陈平安笑道:“此外还涉及一家务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柳赤诚可不跟陈平安客气,立即截住话头,“感兴趣,怎么不感兴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曾以一叶飘落,来提醒我,其实福地‘井口’旧址依旧,可与大泉王朝蜃景城衔接。”

柳赤诚再不言语,果然是些不感兴趣的内容。

陈平安却是另有心思。

裴钱曾经说过,她当年在那口水井旁,亲眼见到老道士伸手从天上抓下一轮大日。

裴钱裴钱,当年的小黑炭,就是小财迷一个,给自己取名为钱。

柳赤诚本想拉家常几句,却看到陈平安眯眼沉思状,就只好拗着性子坐在原地。

上山采药,偶遇暴雨,溪涧水面暴涨。这才有了道士吴镝与那女鬼自称一句的“年少曾学登山法”。

那是一门不见任何记载的吐纳术。说粗浅也粗浅,说高明也高明。

儒家是讲究食色性也的,人只需懂得节制即可。而道家有清心节欲的心斋法,佛门也有用来持戒的带刀睡,两教诸多法门、清规戒律,终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而欲治心,就绕不过七情六欲,而欲,就绕不过男女情欲,火宅炎炎,情欲如火,如何调伏此心此情此欲,当然就是一道大关隘。之前陈平安曾与于玄话说一半,说自己参考过佛家学说,结果走不通,就在于陈平安早就发现自己好像对于男女之事,床笫之欢,并非出于本能,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有情而寡欲”或是“欲由有情生”的境地,简单来说,就是陈平安作为男人,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相对常理而言,属于本末倒置了。然后陈平安当年独守剑气长城,反正闲来无事,就开始仔细复盘,一直倒推回去,得出的答案,就是那门吐纳法使然!

陈平安再猜测,只是一种猜测,极有可能,从那一天起,自己就本该从某张赌桌上离开了,因为失去了继续押注的资格,凭此换来一条活路。

而这一刻,兴许恰好就是之后一切事的转折点,就像家乡谚语所谓的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无论天公作美不作美,其实天道天心都无私。故而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只在见与不见知与不知。

先前在秋气湖大木观,如果将山君怀复和练气士孙琬琰的问题加在一起,就等于问了个好问题。

而陈平安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明明白白给出一个答案,能否上山修道,修道成就高低,与人心善恶皆无关。

小镇当年有过一场大考。但是出题的主考官和阅卷的总裁官,只有一人,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

关于这场大考的规矩,细节,过程,都是云遮雾绕,不为外人所知晓。

事实上,陈平安这个猜测是对的,药铺后院的杨老头私底下曾经有过一句感慨,不曾想还是命最硬的赢了那些命好的。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烦请你帮我与傅剑仙傅宗主道贺几句。”

柳赤诚点头笑道:“好说。傅噤本就对你比较顺眼,他一直将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视为憾事。”

这可是天大的实诚话了,傅噤这家伙向来是眼高于顶的,除了师兄,就没几个能入他法眼的。

傅噤看自己这个师叔,也就只是一个师叔的辈分了,跟顾璨那个小兔崽子是一路货色。

柳赤诚对此心中没什么芥蒂,毕竟是师兄的嫡传弟子,不傲气,才会教他这个当师叔的倍感失望,如今就都挺好。

关起门来对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算得了什么,出门在外,我柳赤诚还是他们的师叔嘛。

下了一场小雨,细雨朦胧,陈平安只是将柳赤诚送到院子门口。

柳赤诚要去找那帮乘兴而来满载而归的朋友了,不管怎么说,今天陈平安算是给足自己面子了。

陈平安微笑道:“风雨茫茫,吾友珍重。”

柳赤诚再傻,此刻也心知肚明,这句话,不只是对自己说的。

所以柳赤诚郑重其事打了个道门稽首,正色道:“陈平安,各自珍重。”

陈平安趁热打铁道:“既然是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柳赤诚哈哈笑道:“那就别谈钱了,伤感情!”

读书不觉春渐深。

山中一处寂寥却不显冷清的宅邸。

闺中女子不知愁,碧琼梳拥青螺髻。

在外与居家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判若两人。

掌律长命此刻手边放了几本小说,虽然也写那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可毕竟与郑大风、仙尉道长他们所看内容,还是不一样的。

她此刻眯眼而笑,意态闲适,看着一场小门小派的镜花水月,桌上食盒打开,一格格分门别类,放着各类特色糕点、果脯。

她不喜欢走出屋子跟人攀谈,好像也没谁喜欢来她这边串门,没什么不好的,她乐得清静自在,反正无需修行,随便打发光阴。

先前那场霁色峰广场聚会,在白发童子绘制第一幅画卷之时,其实骑龙巷那边的代掌柜石柔,草头铺子贾老神仙的两位弟子,林飞经,甚至就连白登几个竟然都有份,都得到通知,纷纷赶到霁色峰,竟然一个都没落下,好像都要被画面定格,留作纪念。一开始长命还不知道自家公子的用意,只是当她看到嬉皮笑脸的青衣小童和他身边板着脸的粉裙女童,再视线巡游至一个最不起眼的某人身上,长命才瞬间恍然。

是那个既不是练气士也不是纯粹武夫的中年男人,他来自剑气长城,刚到落魄山那会儿,还是个少年,跟同乡蒋去是同龄人。

如今却已经双鬓微白的张嘉贞。

少年难再年少。

每一次可能还有重逢的相聚,都是个逗号。但是别忘了,所有的相聚,终究只是逗号。

如果说人生路上就是一场场聚散和告别,那么越是修道之人,越是修道有成,就会有更多的分别与不再见。

又比如当时郑大风伸手搭在赵树下的肩膀上。某种意义上,真实年龄已经古稀的朱敛就站在最旁边的位置。

董水井,年少时在山中那条烧香神道旁边,开了间馄饨铺子,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难得来这边呼朋唤友亲自下厨,以往董水井每逢闲暇来此,都是挑选夜深人静的时候,关了门给自己煮一碗馄饨。

这次约了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三男二女,都是年轻人,至少容貌都是如此,是练气士的,也属于山上的年轻人。

在三十年前,连同董水井在内,他们都还没有如今的家底。

都是当年那场大骊豪族权贵、山上一流仙府暗中外迁、离开宝瓶洲留下的空缺,桌上这几个年轻人,或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就趁机补缺了。

前者再想回来,跟他们这拨“后起之秀”抢地盘,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弃神色,满脸讥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们还真有脸返回宝瓶洲。董兄,你们大骊这边怎么讲,可别在商言商好商量啊?”

董水井说道:“不会给谁开口子,最少暂时是如此。”

一位女子伸手轻轻挥动碗口上方的热气,“听说他们在南边诸国,各自都找到了落脚点,故伎重演,在山上山下扶植傀儡,试图站稳脚跟,再与大骊宋氏讨价还价?”

与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的男子大口嚼着馄饨,含糊不清道:“见机不妙就跑路,有利可图就回来,没什么奇怪的。哪怕大骊宋氏丢掉了半壁江山,哪怕暂无新任国师,也不是这帮王八蛋可以掰手腕的。换成我是大骊新任国师,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宝瓶洲。”

马上有人拆台,“你倒是去当大骊国师啊。”

男人白眼道:“陈山主都不当,我当个屁的当。”

“董大哥,再来一碗,有香菜吗?”

“我不要香菜,实在是受不了那个味儿,董半城,来一瓶老醋,不唆几口就浑身不得劲。”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大骊国师之位总是空着,南边诸国山上山下,才敢这么蹦跶。”

“对了,听说那铁符江水神庙,求姻缘的香客络绎不绝,董兄,真有那么灵?据说就像那桐叶洲埋河水神庙,香客去那边祷嗣多灵验,我有俩朋友就专程跑去大泉王朝那边,很灵!”

董水井从厨房那边端碗返回,加了香菜,还拎了一瓶陈醋过来放在桌上,“没去过,不知道灵不灵,再说先前铁符江水神杨花已经升任大渎公侯了,接任水神,神职是什么,谁晓得。”

林守一反倒是像个外人了。

已经是玉璞境,还曾担任过大骊王朝的齐渎庙祝。

处州的州城,街市鳞栉,灯火如昼,号称繁华富丽甲半洲。

这座山中就有山神祠庙,香火鼎盛,万井百祀之香火氲氲,用表景想。四面八方之膜拜憧憧,无不持敬。

“董水井,你跟陈山主很熟吗?帮忙介绍介绍?我家族内有个姐姐,她成天望眼欲穿,苦等落魄山举办镜花水月呢。”

“董兄董兄,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无求人习惯的,有件事,真得与你求上一求了,必须带我去趟落魄山,带着任务来的!我那师姐,失心疯了,听说我来大骊王朝,要路过处州见朋友,非要我去与那位年轻隐官讨要墨宝,那本专门写他年少风流韵事的山水游记都带来了……”

董水井听到这里,没好气道:“劝你别去跟陈平安说这档子事。”

林守一会心一笑,确实,这不明摆着登门找打嘛。

山风阵阵,百窍清凉,一碗馄饨,心肠滚烫。

有年轻男人喝过了酒,用筷子敲碗,嗓音沙哑吟唱道:“君不见壮士憔悴时,山河破碎风飘絮,昔年座上皆豪客。”

有女子伸手轻拍桌面,与之唱和,“君不见英雄落魄时,马瘦如柴卖宝刀,今朝得意气飞扬。”

“君不见美人倦梳妆,白头如雪恨铜镜,悔不嫁状元郎成了商人妇。”

“君不见老将军铁甲铮铮作龙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丛,愿将功名换年少。”

钟倩在那边待不住,很快就回到了落魄山,一到山中,就去老厨子那边混了顿夜宵。

带回了一些酒桌谈资。

秋气湖大木观一场被誉为人间之巅的议事,有资格列席的成员,之后各回各家,谁都没敢往外泄漏什么内幕。

但是一个个遵守规矩、勿伤大雅之余,多出了几个无伤大雅的说法,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一下子就脍炙人口。

“少侠请拔刀”,“山上以仙法相斗,道高者可以事后再补上一句多有得罪”。

“剑客对上剑仙,曹逆虽败犹荣”,“某人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成了那个最重江湖礼数的人”。

朱敛,郑大风,姜尚真。

这仨老光棍聚在一起闲聊,陈平安就算走到门口了都不进去。

陈灵均琢磨着啥时候去莲藕福地游历一趟,所以觉着必须要跟钟倩处好关系,就屁颠屁颠来这边给“钟第一”敬酒。

姜尚真与钟倩这个福地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很投缘,尤其是钟倩的两句肺腑之言,真是说到周首席心坎上了。

情伤难痊愈,书癖不可医。

什么叫熬着过日子,就是苦胆破了都不自知。

吃过了宵夜,郑大风懒洋洋躺在老厨子的藤椅上,朱敛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陈灵均拎了条板凳坐在他们中间。

钟倩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走了,就差没拿一根竹签剔牙。

朱敛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小傻子,你在等她,她何尝不是在等你。你们都可以长大了。”

陈灵均既没有嬉皮笑脸打哈哈,也没有反驳什么,就是闷不吭声。

姜尚真打破沉默,转移话题道:“怎么小陌还没来?”

朱敛笑了笑,等他回来,也要问他一句了。

“小陌,你见过比她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夜深人静,月明星稀,独自躺在竹板廊道上边,昏昏欲睡,睡觉参半。

整个旧骊珠洞天的群山与小镇,山路与道路之上,瞬间布满了一条条金色火焰,如水流转不停。

唯有一条泥瓶巷,依旧漆黑一片。

本该早就到了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和顾璨,其实就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内,刘羡阳睁开眼,骂骂咧咧,顾璨神情凝重,没敢说话。

刘羡阳以心声怒喝道:“陈平安!”

做了一场梦的山中陈平安突然惊醒过来,坐起身,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刘羡阳说道:“你小子又鬼打墙了?!”

以前当窑工学徒那会儿,陈平安这家伙就经常做噩梦而不自知,都是刘羡阳晃都晃不醒……那就干脆一巴掌打过去。

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缩地山脉,直接来到泥瓶巷祖宅门口,推开门,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边?”

刘羡阳瞪眼道:“顾璨觉得你不对劲,我觉得他的直觉没错,就瞒着你折返回来了。说吧,怎么回事?!”

陈平安关上院门,苦笑道:“比较复杂了,大致上就是我给很多的自己设置了一座迷宫,各自去解谜题。”

之前于玄询问陈平安,有无第六层,当时陈平安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了。其实真正的答案,是有。

若非如此,青鸾国之行,只说李宝箴和柳蓑这种小阵仗,还不至于让陈平安带上莲花小人儿。

刘羡阳怒道:“走不出会如何?走火入魔?!”

顾璨坐在那堵黄泥墙上,嗑着瓜子,不掺和。

只是那些瓜子壳都被顾璨丢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

陈平安也不还嘴,只说不至于。

去屋内搬了条长凳到门外,刘羡阳就在那边追着骂,觉得不解气,就接连几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

顾璨嘿了一声。

陈平安无奈道:“有完没完,烦不烦。”

刘羡阳站着默不作声。

陈平安笑道:“坐下再骂?”

刘羡阳闷不吭声,顾璨笑着拱火道:“刘宗主嫌弃你是元婴境,没资格跟他平起平坐,得站着才好高人一头。”

陈平安用眼神示意顾璨别瞎起劲了,再找了个蹩脚理由,“你们都是玉璞境了,我不得着急啊。”

顾璨撇撇嘴,嗑完瓜子,跳下黄泥墙,拍拍手,走去坐在长凳上。

刘羡阳伸手推开两颗脑袋,坐在长凳中间位置,双臂环胸,“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的,其实你比鼻涕虫还不让人省心。”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姿端正,笑眯眯道:“对对对,骂得好。”

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伸长双腿,笑道:“骂得好,对对对。”

刘羡阳绷着脸,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双手搂过两人的脖子。

(本章完)

1121.第1121章 酒,剑,明月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场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上)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564.第564章 出拳与剑93.第93章 墙上有个字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邻469.第469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上)778.第778章 醉酒947.第947章 你试试看480.第480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下)908.第908章 议事789.第789章 针线活1118.第1118章 飞鸟回掌故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769.第769章 年轻朱敛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1035.第1035章 来者何人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925.第925章 为何问拳828.第828章 以一城争天下(上)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时(上)12.第12章 小巷515.第515章 报道先生归也(中)971.第971章 龙蛇起陆1097.第1097章 太平年258.第258章 桂花岛之巅1109.第1109章 关门弟子628.第628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429.第429章 夫人请自重第1295章 青衫落座234.第234章 尘埃落定711.第711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486.第486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中)1087.第1087章 饮尽一杯酒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810.第810章 少女问拳河神1245.第1245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三)175.第175章 敕令239.第239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191.第191章 做买卖也是修行1025.第1025章 山巅问拳第1314章 明天1208.第1208章 将进酒240.第240章 观瀑320.第320章 何为天下无敌1156.第1156章 题外话68.第68章 天下有春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490.第490章 天下大势847.第847章 一洲涸泽而渔1099.第1099章 某个门派269.第269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511.第511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下)第1297章 书房里的写书人495.第495章 皇子挡道1199.第1199章 早知会被仙字误756.第756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一)223.第223章 小街一战157.第157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838.第838章 贾生让人失望(上)603.第603章 遇见我崔东山(二)963.第963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第1283章 逍遥游第1296章 翻页的何止是游记525.第525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下)1217.第1217章 雪光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万里422.第422章 有个好先生508.第508章 单骑南下(上)1137.第1137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1236.第1236章 吾辈剑修当如何301.第301章 江湖险恶30.第30章 暗室684.第684章 文圣一脉师兄弟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941.第941章 刻舟求剑404.第404章 拜访915.第915章 横着走495.第495章 皇子挡道863.第863章 春风得意825.第825章 化雪时(上)1037.第1037章 龙门对749.第749章 多少小鱼碧水中1006.第1006章 花实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剑客901.第901章 还礼1234.第1234章 纯粹剑修们619.第619章 跻身三境675.第675章 小师叔最从容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1140.第1140章 谁人道冠如莲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