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风流

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风流

人在山中行,风起松涛,若闻剑戟鸣,崖外鸟向鸟上飞, 云从云中起。

黑衣小姑娘一路巡山来到崖畔,还跟着俩拖油瓶的周首席,米大剑仙。

落座,小米粒开始分发瓜子,哪怕不用开口言语,谁也不觉气氛尴尬。

陈平安嗑着瓜子,突然问了个古怪问题,“曾经之姜尚真成为今日之周首席,会不会有很大的遗憾?”

玉圭宗九弈峰的峰主,北俱芦洲的姜贼,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曾经在云窟福地大开杀戒的姜氏家主,书简湖真境宗内让野修刘老成都不敢有丝毫异心的姜宗主,神篆峰祖师堂内被摔椅子的姜尚真。

姜尚真要适应和融入落魄山,就等于是在迁就落魄山, 就等于姜尚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姜尚真, 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落魄山上,聪明人的不在少数,姜尚真如果只是伪装, 落魄山内外是两个人, 就又等于是貌合神离,关系注定不长久。所以“修行做人皆随心所欲、从不被迫作取舍”的姜尚真,好像必须做一个二选一。

姜尚真笑得合不拢嘴, “先前在桐叶洲与崔宗主重逢,他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不愧是先生学生, 都有差不多的心思。”

陈平安问道:“当时你的答案是什么?”

姜尚真笑道:“忘了。”

陈平安也不再追问,开始转移话题,“不忙着回桐叶洲吧?”

姜尚真点头道:“我可是上宗首席。”

小米粒望向米裕,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余米余米,周首席点你呢。”

本来还想装个傻的米裕,只好无奈道:“隐官大人,既然老聋儿来了,能不能让他当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啊,我愿意让贤!”

陈平安笑道:“别,如果再给老聋儿加副担子,他可能就要卷铺盖跑路了。”

米裕还不死心,“我去劝劝?”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就当个人吧。”

米裕只得作罢。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想好临别赠礼了?”

陈平安点头道:“恰好小有家底,人手一张符箓。”

米裕咳嗽一声。

陈平安回过神,失策了。

崔东山曾经说过一句很崔东山的话,大致意思是他这个学生,只是擅长摧毁人心, 陈平安这个先生, 却是擅长修补人心。

这句称赞,到底有几分诚心,陈平安并不去深究。

但是陈平安将崔东山这句话记得很牢,当成一句极有分量的提醒,甚至是敲打。

所以陈平安一直在扪心自问,先生的言行,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学生的这句话。

这就很陈平安了。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之所以是陈平安的缘由之一?

姜尚真问道:“听说山主急需金精铜钱?”

陈平安笑道:“暂时够用了。姜老宗主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口碑名声,就别挥霍掉了。如今缺的,花钱都买不来,比较难办。”

姜尚真心领神会,是说那斩龙台材质的磨剑石。此物,对于剑修而言,真不嫌多。不是剑修的,也愿意珍藏,典型的无价无市。

剑修的飞剑数量,并不绝对与杀力高低、未来成就挂钩,在剑气长城,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就能凿穿蛮荒大阵的剑仙,万年以来,大有人在。但是世间没有任何一位剑修,会嫌弃自己多出一把飞剑。

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数量不多,相较于一把的,数量已经呈现出断崖式的减少。

而多达三把飞剑的剑修,在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不能说是屈指可数,可如果给避暑行宫一张纸,怎么也是写不满名字的。

玉圭宗那个历史上最年轻的九弈峰峰主,少年邱植,他就有三把本命飞剑。

九个孩子当中瞧着最不起眼的姚小妍,她也有三把。

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更是有四把。

裴旻也是陈平安目前所知飞剑数量最多的剑修。

姜尚真说道:“剑修只有聊起这个,才会觉得只有一把本命飞剑,还剩下点好处了。”

米裕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我跟周首席大摇大摆返回桐叶洲,再偷摸走一趟龙脊山?”

米大剑仙的画外音就是咱们偷偷砍下几块,先解决燃眉之急。

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如今就是大骊国师,你给我偷摸个试试看?!”

米裕看了眼姜尚真,监守自盗这种事,周首席不就做得行云流水。

姜尚真说道:“剑修每用掉一块磨剑石,世间就少一块斩龙台,确实难办。”

于玄有钱,有境界,有身份,有功德,有口碑……一位练气士该有的,令人羡慕的,于玄都有,而且还都比别人多。

即便方方面面阔绰如此,先前跟陈平安聊起斩龙台的买卖,老真人也很是为难,不敢有任何打包票,只能说帮忙在老朋友那边提一嘴,牵线搭桥。他们肯不肯卖,会以什么价格卖,都得看缘分。

大骊户部秘录的甲六山,小镇俗名龙脊山。在此开山的,有四方势力,大骊宋氏,阮邛,宝瓶洲两位兵家祖庭风雪庙和真武山。

此山封禁将近三十年,关卡与阵法,层层叠叠,戒备森严,未经允许擅自入山者斩立决。

等到陈平安如今多出了一个大骊国师身份,当然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大骊朝廷只负责帮忙开山,裸露出那片斩龙台,并不参与瓜分这些最纯粹的磨剑石。

本属于风雪庙与龙泉剑宗的斩龙台,其实已经是个空壳子。

巨大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报酬,比如风雪庙祖师就秘密得到了一道远古剑术,凭此跻身仙人,同时这条剑脉,可以让剑修直指玉璞,能够让剑修在开府、结金丹、由元婴破境跻身玉璞境,在这三大修道关隘上,有如神助,架起长桥,小去诸多阻力。如此一来,所谓“直指”,名副其实。

而阮邛在见到“老剑条”之后,也得到了一门匪夷所思的铸剑术。在那之前开采的所有斩龙台,身为大骊宋氏皇家首席供奉的阮邛,只余下一小部分,留作家底,龙泉剑宗毕竟是一座剑道宗门,剩下大部分都送给了大骊朝廷,而大骊皇帝又转手送给了帮忙打造剑舟、山岳渡船的墨家,作为抵债,墨家钜子如今在蛮荒天下打造的那座城池,最重要的基础材料就是斩龙台。

故而如今“还没有败光祖业”的,就只剩下真武山了。

远古天庭有两座行刑台,其中一座就叫斩龙台,登天一役被打碎,坠落人间,最大的两块,就是骊珠洞天的龙脊山,跟剑气长城宁府那座山顶构建凉亭的“小山”。

按照纯阳吕喦的说法,龙脊山古称颇多,有真隐,天鼻,风车,寮灯等说法,山中曾经有一座洞天括苍洞,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一处风水宝地。

而宁姚当年曾经托付倒悬山看门人张禄,送给鹳雀客栈的陈平安一块形如长条板砚的斩龙台,其中一面铭刻“天真”。

想来就有“天鼻”“真隐”各取其一组词的用意。

等到陈平安听说了吕喦的泄露天机,就去问过宁姚,宁姚说当年送出此物,就是老大剑仙的意思。

只是陈清都那会儿在宁姚这边评价陈平安的说辞,不太中听。

老大剑仙说那穷酸小子,长得黑不溜秋,委实不俊,虽说一双眼睛还算炯炯有神,却也衬得他更黑了,模样丑是丑了点,但不管怎么说,少年武夫,能够万里迢迢跨海远游,在那蛟龙沟都差点把小命丢了,过倒悬山,就为了给宁丫头你送剑,见了面,喝了点小酒,就敢说喜欢你,追求心仪女子的不要脸,他那小子是得了精髓的,何况身上还有一股子韧劲,不差。既然他喜欢你,你也不讨厌他,怎么都该表示表示,我看那块斩龙石就挺好,他家乡就有此物,财迷已经晓得此物的金贵了,他如今还不是炼气士,更不是剑修,若是回乡路上,例如在那臭牛鼻子的藕花福地,小子侥幸重建了长生桥,他哪天缺了钱,为了破境,就舍得高价卖出、或是偷偷与谁典当此物,说明此人眼穷心不定,绝非良配。尤其以后万一成了剑修,被境界和炼剑所诱惑,偷偷消磨这方斩龙台,宁丫头也别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这种男人,依旧要不得……

当时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只是等陈清都说完,才给出自己的想法和答案。

我不愿如此试探他,他也不需要如此被试探。

如果说这些言语的,不是老大剑仙,宁姚就会换一个更直接的说法。

这是她在侮辱陈平安,也是宁姚作践了自己。

陈清都当时笑得不行,感慨一句,“情字不可敌,宁姚不例外。”

少年少女的相互喜欢,真是美好。

之后老大剑仙才说了一个宁姚愿意接受的理由,说此物暗藏一桩不小机缘,于陈平安将来修行有助,那小子,比较聪明,说不定哪天就能开窍,想出其中玄机,但是你不能提醒他,一提醒就离题万里喽。

一桩机缘?老大剑仙你哪怕换个说法,说是一桩“文字缘”,我可能也会多想几分啊。

否则这件宁姚赠送的定情信物,我肯定不作二想。机缘?能够跟宁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缘分了。

除了每每记起、看到“天真”与“宁姚”,就是单纯想她,还会想什么,还能想什么?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法未到,别说是求而不得,怎么求都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需要有要求。

哪怕跟宁姚事后复盘,陈平安大致确定老大剑仙所谓的不小机缘,就是那座括苍洞天和那半座斩龙台,即便错过了,也没什么。

他始终不曾错过她。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你们以为是在酒铺跟朋友喝了点酒,宁姚就不让我进门?

当然不是事实,大错特错!哪个王八蛋敢误会我,我就让谁知道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我家乡小镇的民风淳朴。

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进门好不好,门外凉爽,醉醺醺然,躺着打盹,饶有风味,与看门的纳兰爷爷一起聊些老黄历,贼有意思!

真武山,看来今年内还是要走一趟了。

一来是谈一谈那片斩龙台,看看有无商量的余地。

更重要的,陈平安是想要见一见马苦玄的那位护道人。

此人自然不是什么恶人,他甚至与很多山上修道之人都不一样。当然在骊珠洞天内,他更没有如何刁难和算计陈平安。

只是对方曾经将某个道理,撂在了草鞋少年这边,如今已是山主的陈剑仙,就带着这个道理去见一见他。事情很简单。

上次祖师堂议事结束之后,陈平安再去压岁铺子跟石掌柜按例对账,那个喜欢当小哑巴的再传弟子周俊臣,如今见了面,虽然还是没什么笑脸,但是都会主动喊陈平安一声师公了。

陈平安只会点点头,嗯一声。心里其实美坏了。

石柔私底下就跟小哑巴说看得出来,陈山主很高兴你能够主动喊他师公。

小哑巴撇撇嘴,说师公是忙大事的人,心情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有起伏。

不过孩子嘴上是这么说,心情是很好的,因为他站在板凳上看书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松弛的,孩子再不是那种好像蜷缩在角落小心翼翼看世界的模样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一句关于袁黄的事情,姜尚真说这小子真心不错,资质心性都好,挺适合来落魄山落脚的,将来武学成就,估计不会比钟倩、曹逆低。

其实陈平安是希望通过袁黄反证一事。落魄山如今的风气,与我这位山主无关,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

这家伙在上山之前,就已经很会说话了,既然袁黄是如此,那么周首席、贾老神仙你们也是如此,由此证明,我家山中风气如何,与我何干?说不得还是你们影响了我呢。

姜尚真哪里清楚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先前在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来了一手富贵险中求,如愿成为了大骊地支一脉的领袖,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更大余地。

这位前任窑务督造官,自以为是在进行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不料他的选择,早就是崔瀺预料之中的事情。

因为袁化境已经证明此事,国师崔瀺确实有话捎给陈平安,说曹耕心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人选,只要他敢赌,你陈平安就让他来当地支修士明面上的领袖,可以免去许多纷扰庶务的分心,只是记得让皇子宋续与曹耕心相互掣肘,明里暗里,都不可太过一团和气,事无异议,就是一条日渐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说出这个真相之前,先问了陈平安两个问题,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计一事?

第二,会如何处置大渎以南,大骊王朝之外,各国被镇压的山水神灵?

陈平安各自给出答案,大骊朝廷境内的山水考评,改十年为三十年。

从宝瓶洲南部诸国拣选出一部分山水神灵,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用以缓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国的南北关系。

这就像一场考校,出题的主考官是崔瀺,袁化境只是阅卷官,陈平安答对了有答对的评语,答错了就有答错的考评。

如果作为大骊国师继任者的陈平安,什么崔瀺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么都当不知道。

陈平安笑着询问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务,等着自己作出什么决定,再来“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摇头说不知道,陈国师有本事就自己去问出答案,不必在这里套我的话。

见袁剑仙如此以诚待人,陈山主很是欣慰,于是投桃报李,亲口承若袁剑仙若是在拜剑台闭关失败,一切灵气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颗雪花钱。

袁化境当场脸黑。

所幸到了拜剑台,时常与那甘棠供奉请教剑术,收获颇丰,尤其是期间谢狗不知是何缘由,竟然主动开口点拨了袁化境三两句,让袁化境豁然开朗。说是听她寥寥几句话,胜过十年苦修功,半点不夸张。袁化境在此闭关破境之心,愈发坚定。就算落魄山赶他走都不走了。

当时谢狗倒不是觉得袁化境资质如何,值得她指点几句什么的,没有的事。可不能让小陌误会了。

谢狗纯粹只是受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简简单单的修行练剑,非要搞得那么复杂,让她在一旁看着真着急。

这就像学塾蒙童在做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题,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于十啊,你这小元婴,咋个非要一加二加三什么的,关键是一个不小心还多加了个一二三的,再来个减法甚至是乘除,你这练剑路径,倒是整得挺花俏啊……

看得谢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脑袋按在地上,是十啊,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资质再差,脑子再笨,也不该这么搞自己啊。

一开始谢狗还担心误会了这位袁剑仙,是不是故意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她看了一会儿,发现真不是,就是年轻人的脑子有问题。

同样是剑修,同样是“天才”,哪怕同样是按照“百年道龄”来计算。

袁化境看上去这个问题不简单,其实真的很难。

谢狗初看这个问题不难,其实这个问题更简单。

至于宁姚……她可能看不到什么问题不问题的。

要说咱们那位陈山主?大概是极有耐心,不管如何加减乘除,都要反复试试看,故意绕远路,反正都会得出那个正确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来拜剑台,已经半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才了,果然练剑还需勤勉。

陈灵均独自晃荡到了这边,瞧见一大帮子坐在那边嗑瓜子,埋怨不已,怎么不捎上自己。

姜尚真说道:“山主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村塾那边的教学,不如让我代课几天?”

陈平安看了眼他,没说话。

米裕更是直摇头,这就比避暑行宫还要避暑行宫了,周首席为了在小陌那边找回一点场子,有点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了。

陈灵均拍了拍周首席的胳膊,“别逞强,你就不是这块材料。”

我就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

姜尚真却是难得神色认真,微笑道:“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时就有个梦想,从来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在谁都不知道姜尚真是谁的乡野市井间,开一家书铺,书铺边上有座学塾,我当教书先生。”

“我的这个梦想,虽然已非少年,但是还很年轻。”

“山主,你要是担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当我没说。”

陈山主亲自关门待客的府邸那边,可就没崖畔石桌这般气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势欺人?好个家大业大陈山主,好个暴得大名陈隐官!

作为斗然派掌门的高徒,田宫突逢异象,临危不乱,先以符阵护身,再祭出几件灵宝,照耀得周遭百丈光明,驱散迷雾,开口问道:“陈山主意欲何为?”

那厮依旧装神弄鬼,不愿现出真身,反问一句,“不如换个更有意义的问题。”

田宫一边稳住道心,单手掐诀,从袖中掠出一条长达百丈的火箓长龙,游曳之地,再逐迷雾扫荡一空,依稀可见,置身于水面之上,细看之下,每一条水纹仿佛皆是一道古符?田宫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现成的符阵?被陈平安拿来就用,还是神不知鬼不觉临时起阵?

田宫沉默片刻,身后还摆着那张座椅,终于后知后觉,冷笑问道:“陈山主安排我们住在这座宅子,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斗然派开山一脉的祖师符箓,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够一气掠出多远,跨过多宽的水面。”

陈平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好似就站在椅子那边,田宫驾驭那条符箓火龙,气势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撞去。

田宫怔怔转头,只见那一袭青衫长褂,的的确确就站在椅子后边,双手搭在椅子顶部,笑望向自己。

而那条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箓火龙,不知为何,愈来愈小,距离那陈平安越近,规模越小,明明看似距离陈平安额头不过尺余,汹汹火龙始终不曾停歇,但是那陈平安熟视无睹,好像笃定这张符箓根本无法触及自身。照理说,这张符箓转瞬间早已掠出十数里路程,约莫是这座符阵小天地内犹有一层“境界”,挡在了两人之间,如一道天堑,难以逾越。

陈平安纹丝不动,趴在椅子那边,老神在在道:“若是符箓可以说话,那我这张符,能够让你这张符,叫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实则天涯海角的颓败之感,教人心灰意冷。”

田宫默然不语。

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让火蛟渡江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龙。”

田宫怒斥道:“外道狂言!”

陈平安笑问道:“既然火蛟注定难以渡江,走水成功。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妨猜猜看,我这张符箓,是个什么名称?”

田宫不情不愿给出心中猜测,“尺棰符。”

高人有高语,大人有大言,古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作为斗然派最痴迷修行的道士,田宫这点眼力和学识还是有的。

陈平安点点头,“猜对了。再就猜猜看,符纸是什么材质?”

田宫缓缓说道:“炼光阴长河为符纸,故而别有功效,能够以符炼符,如同走水。这类符法,是飞仙宫叠符一道精妙所在。”

陈平安笑问道:“一棵道树开五花,斗然派与飞仙宫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师爷。明知叠符有大用,为何不去互参?”

田宫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无言以对。

面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鹤背峰杨玄宝誉为“符法造诣最近于玄”的修道天才,被那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镇压在山脚一般,双腿盘坐,祭出了数件本命物,堪堪托住那张……山字符。

一袭青衫蹲在不远处,吞云吐雾,当此人偶尔以烟杆轻轻磕地,香童便要面红耳赤几分,愈发吃力几分。

陈平安笑问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罢,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几眼就会学会,我听说桃符山时常举办道会,五宗子弟都会演习符法,切磋道法,取长补短,你为何没有掌握斗然派的几手开山符?难道说你一次都没有参加?觉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于玄第二?谁给你的自信?师尊杨玄宝?还是因为她带你破格去过几次云梦洞天?”

香童脸色铁青,少年毕竟难得外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骂了几句自认为是骂人的话吧。

ωwш▪Tтkǎ n▪¢ 〇

陈平安笑道:“多骂几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谓鹤背峰,更不知何为桃符山。杨玄宝自身修符法,是大家,传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将你保护得太好,拔苗助长了。将来香童或是黯然兵解离世之时,或是下山历练身死道消之日,回头再看人生路,捧杀香童者,杨玄宝是也。”

“小娃儿,你要对得起你师尊杨玄宝的宠溺和希冀。不可让她一次伤心就打杀了万千欣喜,让她悔不当初。”

香童双臂发麻,脖颈发酸,头顶山岳越压越低,少年只得越来越低头。

最可恨的,是那个姓陈的故意每说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点头称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

香童蓦然眼睛一亮,只见一位熟悉女冠强行破阵,破开禁制,步出大门,对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语道:“陈山主,请适可而止,如何传道,你一个外人,不必对我指手画……”

不等鹤背峰杨玄宝说出最后一个“脚”字,刹那之间,剑光一闪,女冠头颅便已滚地,她那双眸与香童恰好对视。

香童心中惊骇,哪怕已经明知师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间道心失守,大山轰然压顶,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齑粉。

下一刻,“走,小娃儿,暂无境界,没了身份,纯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带你看几眼人间红尘,涨涨阅历,要以山河万古开阔吾辈心胸,用千百牛毛琐事砥砺吾辈道心。教一个没了师尊的香童,如何在这世界自处,看看能否仅凭自己,在世道上寻见立锥之地。”

在那走斝山,鲁壁鱼抬头望见山顶那拨气势冲天的王座大妖,谨守道心,告诉自己眼中所见皆是虚妄,结果便有那大妖朱厌一棍砸下,裹挟无穷道意和杀机,鲁壁鱼瞪大眼睛,下意识一退再退,长棍抵住鲁壁鱼的脑袋,那头王座大妖大笑一声,摇摇头,满脸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击,随便一棍下去,打杀几十个于玄徒孙辈,有何难。

“朱紫绶,作为旁观者,我有一言相劝,你不必视薛直岁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觑了自己。”

“薛直岁,你身为天君,一宫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几分?别家道脉的天君不去说,作为于玄嫡传,学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没有问题,可若是当徒弟的,一点不似师尊,而且形神两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师灭祖,取而代之啊?”

那个天资卓绝可以吃符涨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凤,已经在一处无垠虚空牢笼中,吃了不知多少张她闻所未闻、见未所见的珍稀符箓,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飞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头,她觉得自己好像都跻身传说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万千符箓可以随便吐出,她只需随手丢出一张,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将那一颗颗远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两半,可以将一条条璀璨天河搅得星斗转移,随意搬弄,布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着屋内,那满地尸骸,惨绝人寰的景象,道心只是稍起涟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论善恶,有了善恶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红尘里打滚,恐怕道心才不纯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人间苦难,多矣。

丁道士坐在原地,依旧是缩脖子靠椅背的慵懒姿势,双手插袖,问道:“陈山主,这类以假乱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别人身上,兴许有几分管用。对付小道,可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那个手持旱烟杆、跷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

丁道士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于了,神色认真说道:“陈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样未必有用,不如换一种办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让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现在,陈山主浪费光阴和天地灵气,小道也觉得陈山主在浪费小道的光阴。就像那文霞,先前对你显摆与文庙和熹平先生的关系,她很不以为然,觉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么多的头衔,也就只是个桌上喜欢说认识谁的人,唯一区别,不过是山下人说自己认识某首富某显宦,山上人说自己认识于玄罢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让小道瞧不起陈山主了,没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当真点头,来了一句,“那就换个法子,让你如愿,以力服人。”

片刻之后,鼻青脸肿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鼻子,满手都是鲜血。

丁道士还是笑道:“陈剑仙,技止于此?”

站在附近的陈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确实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机巧,在求道心固。否则也不会连如何绕过心魔,顺顺利利跻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条捷径。说你歧途了,当然不信?”

丁道士眼前一花,变躺为站,悬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只见地面上以一条长河为界,出现了两条被河水“截断”的山脉,出现了两种景象,其中一条山脉,在河水一侧,百峰绵延,河对面的半截山脉,却只有高峰数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显。而另外那条山脉,由长桥跨河勾连山脉,一边山峰寥寥,对岸却是万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拦,只是道路崎岖,却无高山矗立。

下一刻,丁道士就站在那座长桥上,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以符法封禁记忆,以捷径绕过心魔,侥幸架桥过关,不是没用,是很好用。只是唯独不能用在元婴到玉璞这一关。你就没有想过,为何跻身了玉璞境,犹有返璞归真、跻身仙人的‘求真’一事?防的,就是你这种最聪明的学道之人。丁道士,我没必要吓唬你,等着吧,等你到了玉璞境瓶颈,就要还债了,山中修道岁月,不知山外寒暑又如何,你却要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一定会让你苦不堪言的。”

丁道士闻言,轻轻叹息一声,“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办法的办法啊,陈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并非故意抖搂聪明,而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羽化山高人辈出,见识不浅,就没有人拦着你?好好劝你几句?”

“他们没有想到我可以想出这种捷径。等到察觉,已成定局。当师门长辈的,总不能把我打得跌境、从元婴再走一遭吧。”

“天无绝人之路,为何不求祖师于玄?”

“你以为于祖师是谁?想见就见,想要问道就问道,你知不知道,于祖师的徒孙辈有多少人?一山四宗门,有多少授箓道士?于祖师哪怕偶尔现身道场填金峰,又需要回复多少封书信,每天接见多少道士,处理多少必须他亲自批阅的庶务……”

“有机会,可以求,为何不求?”

“那是符箓于玄,合道星河十四境!你以为飞剑传信一封,或是跑去填金峰……”

“为何不求?”

“……”

“回头我帮你跟于道友求上一求,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

“修道要怕道心不纯粹,道心不要怕不纯粹。这个道理,对其他人不管用,你丁道士却要时刻牢记。”

道士侧过身,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晚辈丁道士,虚心受教,铭记在心!”

陈平安坦然受之,笑问道:“丁道士肯定不是你的本名,原先名字不好听?说来听听?”

丁道士看了眼“前程”景象,反问道:“陈先生,若非得到你的指点,我注定前路坎坷?”

陈平安笑了笑,“吓唬你的,你还真信啊。求真一关,拦不住你。”

丁道士先是愕然,随后洒然一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他问道:“陈先生,为何故意那般言语作为开场白,让小道,文霞,让我们都对你轻视几分?”

陈平安反问道:“不先知道你们的‘轻视’所在,如果知晓你们的‘重视’何在?”

“我既要知道你们这拨谱牒修士的共同性在哪里,也要知道你们的特殊性和各自差异。”

“丁道友,你修道一事,颇不俗气,至于传道一事,还差得远。如今有无收徒?”

丁道士笑道:“暂时还没有收徒。还有,陈先生就不要喊我道友了,晚辈如今还当不起。”

屋内一众道士,陆陆续续,一一返回真实境地,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丁道士已经变得正襟危坐,也有那神色恍惚或是大汗淋漓的道士,更有道士必须掐诀坐定,才能稳住心湖动静。

他早已对那陈先生心悦诚服,何止是此行不虚,根本就是大有裨益。

田宫改变主意了,准备先去其余一山三宗求学问道,再去一趟南婆娑洲灵宝派,寻人问道。偷学?陈山主说了,那叫切磋!

我辈学道之人与他人学道,能叫偷?

梁朝冠算是有惊无险过关,可依然心有余悸,想着以后陈平安哪天做客桃符山,路过一候峰,自己得借口闭关,离他远一点。

朱紫绶其实算是最不糟心的一个道士了,不知那些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修道天才,都是那副撞见鬼、又好像同时见了神的模样。

少年香童是最后一个睁开眼睛的道士,咬牙切齿道:“姓陈的,任你手段无数,计谋百出,我偏不服你!”

桃符山“三候”峰的三位道士,在不同山头,遇见了不同的人,他们各有各的收获。如今才知符箓一道,不止是往高处去的才叫大符。

白凤幽幽叹息一声,符箓这玩意儿,在那座虚幻境界中,她都快吃撑吃吐了,她就想着以后回到道观内,就好好学学如何画符。

那个翘起腿抽旱烟的陈平安,微笑道:“些许障眼法,贻笑大方了。”

丁道士心知不妙,要糟!

这话听着像是一句收场之语,惊堂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似的,其实不然。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天君薛直岁,始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入山才知云峰好,撑伞徐徐带雨行。

李睦州是唯一一个不用苦熬的道士。

山中下了一场雨,李睦州便拿出一把油纸伞,走到山脚那边,作为看门人的道士仙尉,已经回宅子躲雨去了,大门没关。

李睦州就在门口,叩响铺首衔环,那年轻道士闻声出屋,站在廊道中,笑着招手道:“李道长,来里边坐。”

已经听陈灵均详细介绍过中土神洲桃符山的了不起,当然青衣小童也炫耀了自己与那符箓于玄的相邻而坐,把臂言欢。

李睦州还是第一次进入道士仙尉的书房,第一眼就是那文房匾,“玄虚”,意思很大啊。

书桌上搁放了一对朴拙的铜镇纸,铭文是那极为常见的劝学内容,相对稀罕的,是七字相同。

皆言万般皆下品,好读书,不好读书。

都说寸金寸光阴,好读书,不好读书。

李睦州是学问淹博之士,稍微咀嚼,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

确实,山下俗子,往往年少时最容易读书,却不太愿意勤勉求学。等到白头时想要好好看书了,却是眼力不济,精神不佳,没有那么容易读书了。

仙尉道长确实雅致。

自取道号“玄虚”仙尉,却没有想要故弄玄虚,笑道:“这对铜镇纸,是老厨子,就是我们落魄山的大管家亲手打造,送给我的文房清供。这位朱先生,是真正的博学多才,妙语连珠。他说有书不读,便是低了天分。他还说过一句,我们这辈子的慧根,是上辈子读书而来,下辈子的智慧,是这辈子读书而去。朱先生又说了,读书分书本内外,却也不必非要盯着书上的文字,看人看事,多想多问,也是读书。”

李睦州深以为然,“确实是此理,朱先生几句话,大有禅机,深具道意。”

难怪先前路过那栋好像从不关门的宅子,就见那位老先生在堂屋作画,绘一幅水墨荷花,将极长却极窄的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再让那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拖拽宣纸,一枝墨荷,梗长丈余,一笔到底!

神完气足,酣畅淋漓。

李睦州本就是精通丹青的此道高手,见此场景,也要佩服不已。

仙尉是走惯了江湖的,假道士,真江湖,便笑道:“李道长能这么评价,也差不多哪里去。”

李睦州问道:“这里的书籍?”

仙尉搬来一条椅子,说道:“随便看随便翻,李道长就把这里当成自己书房。”

反正一些个翻阅较多的正经书,都已经藏在抽屉里了。

李睦州道了一声谢,落座后拿起一本山下版刻较多的道书,又看了几本,发现一个细节,道士仙尉看书,似乎只看序言和跋文?

显而易见,正文内容,那些长篇累牍的文字,主人根本不必多看,随手翻页扫过就知大概,偶尔有书页折角,就是这本书的最紧要处?

高人无疑了。

难怪陈山主会让自己与仙尉道长多聊聊。

仙尉心虚不已,只是难得有个正儿八经的道士高人,坐在自己书房,就想着是不是请教请教,那些书页折角处,处处都是疑惑。

学问太低,修道太难。

读书人,京城居不易。修道之人,山居也难啊。

仙尉犹豫不决,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指向折纸一页,读了几句书上内容,试探性问道:“李道长,此语何解?”

李睦州耳中听着那句话,眼中盯着书上内容,心中想着的,却是,仙尉道长这是意有所指?

考校学问?

本来觉得那句话通俗易懂的李睦州,一下子就觉得吃不准了,莫非此语,意外有意,玄外有玄?

仙尉见这位经纬观的宗字头道门高真,遇到这句话,竟然都要认真思量一番。

道士仙尉一时间悲从中来,是了是了!看书修道,果然很难!

李睦州思来想去,总不能闭口不言,正要开口说话,仙尉坐在一旁椅子上,手肘抵住桌子,再单手托腮,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好像在看那本摊开的书,也好像是在神游万里,既像是与陆道长言语,也像是自言自语,“朱先生说他也是听一个学人说的法门,就在于五个字,‘观世音菩萨’。大致意思就是说我们要‘观’,多看书,‘世’,多走路,行世道,‘音’,要多听听别人说什么、想说什么,不要一味自说自话,最后再有菩萨的慈悲心肠,那我们就算是在真正修行了。”

仿佛学道人闻道,万一禅关砉然破。

道士李睦州瞬间跻身物我两忘的心斋境地。

天外,于玄非要给老秀才揉揉肩膀,老秀才非不肯,俩倔老头就在那边推搡,一来二去,不知是谁率先没掌握好力道,另外一个就跟着没轻没重了,你来我往的,看架势,就快要真的打起来了。

老秀才突然停下手,揪须皱眉不已,“于玄,你觉得发生什么事,会让你跟落魄山反目成仇?”

于玄微笑道:“是担心发生类似那头鬼物的偷袭手段?会有一二道士暴毙于落魄山?只管放心好了,我岂会让陈道友为难。一来这些道士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二来我悄悄设置了一张大符在他们身上,既是护身符,又是伏线符,谁要是觉得有机可乘,用点鬼蜮伎俩,那就别怪贫道循着那条线索,去登门拜访了。何况陈道友是一贯小心谨慎的,否则白景道友也不会坐在屋顶。”

“于老哥,你家山头茫茫多,管不过来,实属正常,话说回来,难怪仙槎道友先前要说道你几句了,不算冤枉?”

“五个宗字头,差点就要一只手都数不过喽。经纬观最穷,门风反而是最好的,你说奇不奇怪,玄不玄妙?”

“你在此合道星河,当然是众望所归,旁人谁瞧了都服气。白也就说他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肯定会还上,当然还不上是最好。”

“所以你跻身了十四境,中土文庙那边,总得给份贺礼,意思意思。于老哥,你猜怎么着,大伙儿一合计,琢磨来思量去,就是没个定论。给多了,估计你会嫌鸡肋,说不定还要觉得欠文庙一份人情。给少了,保不齐什么山什么宫什么派的,会觉得我们这帮在文庙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是一帮臭穷酸,说实话,我们也愁啊。”

于玄揪住胡子,一张老脸皱成一堆,“老秀才,给句准话,你要是这么整的话,贫道很虚。”

“你们是道士,道士肯定住在道观里,不然就是身在道场中,是也不是?”

“老秀才,荀卿!你别逼我学那泼妇骂街啊,我于玄也是有脾气的人。”

“咋个还急眼了,骂架?于老儿,我再给你一次重新好好说话的机会!”

“唉,老秀才,我这不是担心集灵峰那边出了纰漏,心急如焚就容易说话不过脑子嘛,见谅个。”

“放肆,你既然不把我当朋友,于真人今儿伤了我的心,我就也不把你当兄弟,喊什么老秀才,喊文圣!”

“半借半送给落魄山的一千颗金精铜钱,借给陈道友的五百颗,这笔账算在老秀才你头上,如何?”

“于老哥,你要是这么聊天,那我可就上杆子往上爬,把你当亲哥了啊?善,从来只有谈钱就伤感情、借了钱就等于少个朋友的关系,哪里有像我们这样一谈钱、感情就愈发深厚的关系?于老哥,有没有带酒,我得闷几个,老弟才学有限,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诚挚言语了。”

“荀老弟,喝酒就算了。”

“实不相瞒,我跟亚圣反复商量,总算合计出个贺礼,打算送两块匾额给你,礼圣觉得可以,这件事就算通过文庙议事了。一块匾额呢,榜书‘道场’俩大字,搁不搁在填金峰,都随你,另外一块写‘道观’,你依旧想放在哪里就放哪里,文庙只管送,可不管你搁在啥地方。”

于玄惊讶道:“文庙舍得给出如此重礼?!”

老秀才嗤笑道:“你觉得是谁先起的头?”

于玄喟然长叹一声,赞叹道:“陈道友确实厚道,实诚,缺了点心眼。”

他那六个嫡传弟子。

桃符山的鹤背峰杨玄宝,曾是于玄首徒,兵解再转世,重返山中继续修道,等于是一人占俩。

经纬观的垢道人,羽化山的鬼仙山主元素。飞仙宫的薛直岁。还有斗然派,当代掌门梅真的师尊,已经闭关百年的童蒙。

当然如今于玄还有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弟子,不过暂时让经纬观那边帮忙传授道法,毕竟不宜带往星河一起修行。

先定心性再传道与术,一向是于玄收徒宗旨。

这次故意让薛直岁“护道”,确实如陈平安所说,最需要打磨道心的,在于玄看来,恰好就是这位嫡传弟子的道门天君。

偌大一座飞仙宫,过于暮气沉沉了。

于玄每次莅临飞仙宫,敢抬头看他的道士,都没有几个啊。

他既不是去巡查的,也不是游山玩水,是极其希望走在路上,就有个道士,主动开口,问上一问道法,不问道,闲聊几句也好。

曾经有过这样的道士,虽然会神色局促,语无伦次,也会问一些并不高明的问题,但是于玄乐在其中,耐心为他们仔细解惑。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着祖师爷于玄,敢开口言语的道士就开始越来越少,上次去飞仙宫,就连一个道士都没有了。

于玄当然可以主动停步,喊来一个远远稽首便无言的道士,但是于玄更希望飞仙宫的任何一条山路上,都有道士主动言语。

于玄说道:“老秀才,现在可以让我跟陈道友聊几句了吧?”

虽然看不见那落魄山景象,只是符箓在,他们道心大致如何,于玄还是有所感知的。

也就是某位道士的心境真到了糜烂境地,于玄也有机会出手挽救一二。

等到老秀才撤掉了那份大道屏障。

天外于玄以心声言语一句。

“陈道友待客真诚。”

山中陈平安便回复一句。

“于道友用心良苦。”

于玄如释重负,抚须而笑。一千颗金精铜钱,肯定不算打了个水漂。长远来看,其实有赚,大有赚头!

不料那位陈道友笑问道:“他们只是有了个否定之否定,得了个很初步的肯定而已。于前辈毕竟是送了五百颗金精铜钱,我与人做买卖一向不愿别人亏钱的,需不需晚辈再来个顺水推舟,趁热打铁。一般而言,楔子过后,翻过开篇正文内容,就该步入中段,最后再来收官……”

于玄忙不迭说道:“不必不必,陈道友如今忙着闭关,不宜耗神分心更多,有个楔子与开篇便足矣……”

陈平安笑道:“前辈放心,接下来只在事上磨砺,无碍道心太多,我先带他们见识见识山上斗法之外的战争场面,再帮他们量身打造一场场刺杀,例如设身处地,换成是陈平安,如何面对甲申帐那拨剑修的围剿……”

于玄试探性说道:“陈道友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咦?

心声如石牛入海。

于玄又开始揪着胡须一并揪心了。

其实跟竹楼崔诚当初帮陈平安和裴钱教拳,是一个路数。

先让人退无可退,逼到墙角,全无一丝余地可以周旋。

比如丁道士无比自负于自身的修道天赋、学问才智。那就悉数摧毁之再重建。

同样手段,换成一个飞升境修士来做,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这拨道士们犹有一份大余地可退,栽在别人手里,是我差了道龄。

陈平安一个外人,不管是旁观者清,还是眼界使然,可能要比他们更了解五座宗门。

只说从于玄,到垢道人,再到赵文敏,到李睦州。

就像陈平安自己,对那刚刚进入跳鱼山十六人,就少了耐心,而且是少了很多的耐心。

这当然也跟当下陈平安的处境大有关系,但是退一万步说,就算陈平安没有跟马苦玄打那一架,没有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偷袭,陈平安也还是不可能亲自传道和教拳,甚至不可能经常去跳鱼山,至多就是站在开辟为私人道场的扶摇麓,凭栏远眺,多看看那十六人的修行进展,通过一些细节,确定他们的心性品行,再与郑大风和岑鸳机定期碰头一次,查漏补缺。

一座跳鱼山,暂时多出十六人,等到大骊王朝送来第二拨剑修胚子呢?或是没有在桐叶洲创立青萍剑宗?又或者等到二十年封山再解禁,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都陆陆续续开峰,有元婴修士或是远游境武夫坐镇山头,而这些峰主,都有了越来越多的亲传弟子和再传弟子……

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只是学郑居中,终究不是郑居中。

所以于玄的这份良苦用心,陈平安心有戚戚然。于玄今日之境况烦忧,不就是落魄山和青萍剑宗来日之必然?

小门派担心青黄不接,祖师堂香火不旺。弟子,钱财,天材地宝,灵器外物,道书秘笈,只求多多益善。

大宗门,也会忧心弟子们良莠不齐,道场繁芜,顾此失彼,人心涣散,担心那些好苗子,一着不慎误入歧途,求道不真。

于玄是要他这个陈道友,做那恶人,来当砥砺那些儿孙辈道心的磨石。

陈平安很默契就接下了这份苦差事,于老真人花钱买道心,陈平安何尝不是一种未雨绸缪的预演和练手?

何况还不用花钱。

在陈平安眼中,这些身份清贵、当得起仙苗美誉的道士,其实大多数都是……年轻人。

斗然派的道士田宫,愿意为了经纬观的垢道人,第一个公开撕破脸皮。好不好?陈平安当时差点就要给他竖大拇指。

那文霞觉得他陈平安那般作派,惹人厌烦,令人作呕……好不好?陈平安觉得简直就是太有道理了,她如此想,好得很!

犹有一拨年轻道士,坐在那边,好像就是在等着久闻大名的陈山主,到底是否有真本事,配得上那些传闻和事迹。

陈平安内心深处,非但没有任何芥蒂,反而觉得他们的态度就该如此。

当然,如香童这样的,另说。

至于又属于例外的丁道士,尤其是天君“值夜”薛直岁,飞仙宫这一脉,规矩太重。

规矩当然必须得有,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是过重,就会过犹不及。道士天性,束缚一多,舒展就少。

身心不得舒展,如何天人合一?

大体而言,这场坐而论道,陈平安不外乎有错纠错,雕琢璞玉。与那好上加好。

说是传道,其实不至于,陈平安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份上,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江湖险恶”,倒是名副其实,当仁不让。

于玄,教得出一树开五花,教得出绝大多数道士都是持身端正,却未必犹有更多精力,教得了所有的“一个再传弟子的香童”,“太羹福地的丁道士”。

陈平安一个外人,兴许反而教得了近在眼前的外人香童,丁道士,也一样未必教得出一座“经纬观”,一位“垢道人”。

于玄给了一份问卷,正确答案是公开的。陈平安给出一个详细具体的解题过程就行。

于道友,陈道友。

相互间以道友相称,可不是什么客气话。

一个是信得过对方,一个是自信担得起。

再一次“醒来”,随陈平安一同作壁上观的薛天君率先起身,打了个稽首。

这一次就算是那香童,也跟着起身,老老实实行了个稽首礼,才撂狠话,只是略显色厉内荏,“依旧不服。”

最不服气的那个桃符山鹤背峰香童,还有如今一想到符箓就头疼的斗然派白凤,以及想要与陈山主多请教请教的飞仙宫鲁壁鱼,这三位道士,他们都愿意留在落魄山。

跳鱼山那边的传道之人,不就多了嘛。

岑鸳机给人教拳就是学拳。

同理,你们帮着传道就是自己修道。

打不过一个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东道主,教几个最高境界才是观海境的孩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这天陈平安亲自将其余打道回府的道士们,送到了牛角渡,近距离瞧见了那艘“龙蛇踪”,陈平安啧啧称奇,说半点不眼馋,那是自欺欺人。

陈平安竟是与他们打了个道门稽首,微笑道:“道在琼楼,道在瓦甓。道在符箓,道在道外。我辈学道者当珍重宝之。”

二候峰女冠文霞,她壮起胆子,试探性问道:“陈先生,晚辈能不能开启一场镜花水月?”

一众道士只见那位陈山主霎时间如临大敌。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后路过贵派道场,想必自有面谈的机会。”

恩将仇报,坏我道心?!

文霞小有遗憾。

黑衣小姑娘安安静静站着,什么都没有说。

小米粒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叶澹不知是用上了什么符箓手段,还是自行跨洲来此,在牛角渡凭空现身,望向那位青衫男子,确定身份后,她神色淡然道:“师祖前不久降下一道法旨,将这艘龙蛇踪跨洲渡船,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

陈平安故作镇静,点点头,“落魄山在此谢过桃符山。”

叶澹笑道:“我也要谢过陈剑仙才对。”

陈平安心中了然,照实说道:“无意间帮你报仇,只是顺带的,道友不必言谢。”

那文霞依旧一脸茫然。

叶澹脸上笑容更浓,“果然人的名树的影,陈隐官确实官威不小。”

陈平安面带微笑,并不言语。

叶澹的到来,本就足够出人意料,现身之后,与那陈平安打哑谜一般,更是处处透着古怪。

斗然派“叶处士”,岂会与谁笑脸笑言?

便有几位道士心中叫苦,莫非还是一场幻境,狗日的陈山主,有完没完,还在考验我们道心?!

就有一个觉得遭不住的混不吝年轻道士,直接往地上一躺,看你陈平安能奈我何,我现在的一颗道心,简直就是古井不波!

叶澹皱眉道:“是一候峰,名叫梁朝冠?你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

梁朝冠笑呵呵,翘起二郎腿,“陈山主,下次我去斗然派,见着了真的叶师叔……”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你已经见着真人了,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当面说清楚。”

薛直岁无奈道:“赶紧起来,陈山主没有弄虚作假。”

梁朝冠看了眼薛天君,再看了眼气态端庄不怒自威的叶师叔,最后看了眼陈平安,一骨碌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与那叶师叔默然稽首,大步流星往渡船走去。

陈平安好心好意提醒道:“忘了?龙蛇踪已经租借给落魄山了。”

梁朝冠朗声道:“没忘,贫道打算留在落魄山好好历练一番。”

没有一艘跨洲渡船,难不住薛直岁,祭出一艘符舟,足可跨洲远游。

所幸那叶澹也跟随道士们一同返回中土神洲。

她腰间悬挂一支极为罕见的彩色短鞭,篆刻“壶公炼制于古西岳”一语,以及“赶海”二字。

姜尚真以心声问道:“米裕,你去过避暑行宫,清不清楚,山主为何对这个叶澹,如此……戒备?”

米裕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我以前在避暑行宫闲来无事,喜欢翻阅档案,还真知晓这里边的内幕。叶澹除了道士身份,她也是一位剑修,曾经去过剑气长城,结果第一次赶赴战场,就受伤不轻,是被那红叶剑宗的妖族剑修蕙庭,以‘脂粉’打成重伤的,叶澹好像还连累了一位师门长辈的护道人,所以她曾经立过一个誓言,谁能手刃仇家,如果是男子,她愿意与他结为道侣,若是女子,她就担任婢女百年。真不怪咱们隐官大人一见到叶澹,就怕得要死,她如果非要完成誓言,赖在落魄山不走,隐官大人如何是好?”

姜尚真恍然大悟道:“缘来空有缩地鞭,缩不了相思地。”

米裕说道:“换成咱俩?不算个事?”

姜尚真微笑道:“这就是我们远远不如山主的地方了。一个男人的最大风流,是洁身自好,用情专一,让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米裕佩服不已,周首席这句话,当真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陈平安说道:“等小陌回来,你们几个剑仙,加上裴钱,陪我走一趟大骊京城。”

裴钱。姜尚真,米裕。一位止境武夫,两位仙人境剑修。

小陌,谢狗,老聋儿。这可就又是三位飞升境剑修了。

大骊王朝新任国师陈平安,要首次出现在朝堂大殿上。

(本章完)

720.第720章 敌已至,剑仙在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358.第358章 雨停1158.第1158章 雨过天晴1075.第1075章 见麒麟1269.第1269章 也是剑修与自由1006.第1006章 花实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750.第750章 远游人皆是蒲公英711.第711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709.第709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483.第483章 凉风大饱1014.第1014章 下宗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万里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1004.第1004章 坐隐42.第42章 天才842.第842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31.第131章 书生弟子696.第696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295.第295章 驭剑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二)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两重逢366.第366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451.第451章 且将书上道理放一放(上)157.第157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665.第665章 两破境985.第985章 开山892.第892章 压压惊1032.第1032章 阍者117.第117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下)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959.第959章718.第718章 左右教剑术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248.第248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994.第994章 惜哉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复588.第588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一)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501.第501章 驱马上丘垅(下)72.第72章 黑云934.第934章 教拳297.第297章 作别642.第642章 眼中万少年1247.第1247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五)959.第959章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860.第860章 问我春风500.第500章 驱马上丘垅(中)267.第267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63.第63章 原来如此406.第406章 山巅斗法306.第306章 远观近看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上)543.第543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气1009.第1009章 道簪620.第620章 击掌828.第828章 以一城争天下(上)502.第502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上)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967.第967章 共斩蛮荒753.第753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剑客171.第171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833.第833章 谜语274.第274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421.第421章 山水依旧718.第718章 左右教剑术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339.第339章 狐儿镇240.第240章 观瀑264.第264章 一道符1202.第1202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560.第560章 画卷中923.第923章 登高望远672.第672章 何谓从容986.第986章 后手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848.第848章 一斩再斩,唯我得意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313.第313章 变故1210.第1210章 复仇者折镆干117.第117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下)1191.第1191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60.第60章 有鬼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615.第615章 天下大势1050.第1050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