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先生....你可真是太狂妄了。”
程知远没有接受他的下拜,而是摇头道:“我从不为苍生计较!”
他说完这句话,便请庚桑楚离开,而庚桑楚抬头,满脸失望,却又有一丝了然。
“果然不出我所料,夫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愿意为苍生作牛马,夫子既是仙,也是一个人,既有仙的超然,也有人的自私,但夫子的自私,是杨朱的自私,天下不来祸害我,我便也不去祸害天下。”
“可夫子不喜欢小国寡民,但这种杨朱一般的自私之心,又和夫子唾弃的小国寡民有什么不同呢?”
庚桑楚道:“穷天道尊是推崇这种治理方式的,但他只是说可以试一试,可夫子却全盘否定,然而我已经相处了最公平,也是最优秀的解法。”
“夫子以算学闻名于天下,但在这件事情上,为何根本不去计算,而是一口驳斥了我的念头呢?”
庚桑楚站起来:“我来求夫子,其实也是一个希望,只是如今夫子无情的断去了我的这份希望与念想,看来我与夫子共治天下的时代,还远远未曾到来。”
“夫子只是看着眼前的一点东西,难道不觉得小了些吗?”
程知远忽然一指西方:“西极之外有金仙,著一经时曾言‘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诸佛龙象,你可以理解为你我等五十二仙,也可以理解为白玉京之上的天上仙,代表一种美好的意境,你言我不愿作苍生牛马,然而你又去做过了吗?”
“你如果真的有过躬耕于南阳,牵马于雁门,做过三十年的众生牛马,那你也不会在这里和我大谈理想。”
庚桑楚沉默下来,他大约过了十个呼吸,方道:“为众生作牛马,不是化入众生中,牛马是拉车之物,苍生愚钝......”
程知远顿时摇头:“我若能笑,便要大声笑出来.....”
“嘶呱嘶呱呱呱!(发出大笑的声音)”
黄蛇忽然从他的袖子里钻出来,听到程知远这句话,顿时高高的仰起头,发出类似笑的声音,表示它能代替程知远大笑,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和青蛙一样.....
庚桑楚低头:“这便是穆王之蛇?”
程知远拍了黄蛇一下,对庚桑楚道:“庚桑楚,你觉得苍生愚钝,又不想为众生牛马,那你又为什么来要求我去做这些事情呢?”
“你觉得仙人生来便是具备改天换地之使命的吗?”
“所有的仙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庚桑楚忽然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的眼中,程知远拨弄黄蛇的身影,似乎和那个青年渔夫重叠在了一起。
就在不久前,在曾经屈子投江而死的那条江水上,那个青年渔夫逗弄着手臂上的鱼鹰,在自己遇到他之后,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渔父”,也是越王找了许多年的“夫差”。
子非鱼,不知鱼之乐。
这是惠子曾与真君的对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仅仅是仙人秋水讲的故事。
或许秋水把这个故事放出来,是有嘲笑惠子的意思,因为惠子曾经听闻仙人天下做了不可解决的题目,故而欲与其比高低,这才有了千年不破的“玉连环”。
用惠子与真君的话,惠子不断的诡辩,真君却说一切都是看得见的。
“谁能了解所有仙人的理想?”
程知远道:“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本事,就好像徐无鬼一般,他的理想是治疗天下的病症,但最后他自己却成了病症之源。”
“杀龙之人,沐浴龙血,最终化为新的巨龙。”
庚桑楚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程知远问了一个问题:“庚先生,我想问一下,你识得多少个金文呢?”
金文乃是钟鼎之文,也是周朝大篆的类型之一,因为多数用在器皿上,故而代表文字之中的“崇高性”与“神圣性”,一般来说,在这个时代,金文是不会在书面上进行书写的文字。
庚桑楚不假思索:“我自幼便认识这些神圣之言,或许是仙身使然,而其他仙人,似乎生来也能直接看懂这些文字。”
“钟鼎之言,乃是通天之语,自夏始,由商承续,再至周,达到鼎盛,而四千七百年前,自平王东迁之后,诸侯开始试图僭越,以郑庄公姬寤生为首者,开始在自己的钟鼎上铭刻超越了世俗礼法的‘某些钟鼎言’。”
程知远:“世间文字三千余,几乎都能化为金文。”
纵然商朝以前已有青铜器,金文之始,实在盘庚迁殷后。初时只有寥寥数字,及至周初,已达千二百余字。商末铸有金文之青铜器日多,然所述仍十分简略,多为铸者或其先祖之名讳。至商亡时,方有文章出现,然其时最长之文,仍仅有四十余字。
及至周代商起,金文渐兴,天子之事,如昭王南巡,穆王西狩等,多有记述。
自平王东迁以降,铁器渐见,钟等青铜乐亦渐多,且亦能铸文于青铜器外侧,故金文所录,已非如当初般,只为王公大臣之事,战功、音阶等,皆有铸录。此时金文被广泛使用,堪称全盛时期。
程知远忽然开腔,这一番话,让庚桑楚浑身一抖,就像是如雷霆灌入心扉,隆隆震荡,让他不能把持自己的心境。
“你知道金文中的天怎么写吗,天字,是一个‘人’的模样,有手,有脚,有脑袋....可另外一个真正的‘人’字,则是一个弯腰之人的侧影。”
“天是人之正面,人则是人之侧面,天即是人,人亦是天,往古之时,伏羲氏窃仙法于天,引道之震怒,然而若无伏羲氏,人间无仙,亦无人。”
“我不见你躬耕于天下,却一昧向着头上去看,好看吗!”
“人之腰不弯,人不立,恐怕一世不得见天。”
程知远:“我是自私不假,但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庚桑楚,你自诩学究天人,楚王殿中,一番毒计,我都为你拍案叫绝,你简直是把东皇太一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你却连腰都弯不下去,看不懂人字,也就看不懂天字了。”
程知远道:“人是弯腰的,当人直起腰时,便是顶天立地,而不是一直低着头,也不是一直仰着头,你在祈求什么?”
“汝!蔽于天而不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