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沈云荞的真实感受是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痒痒的,心头也跟着痒痒的,并且心跳得厉害。

但她不会让他发觉。

她是那种天生的情绪不上脸的人,让她脸红或是情绪外露,特别难。况且此刻她心里也真是气恼居多,却因此定颜一笑,说着反话:“承蒙高大人侧目给我脸上贴金,我荣幸之至。现在你闹够了没有?能把我放开么?我这种人,不在乎名声,只怕拖累得高大人清誉受损。”

“……”高进与她拉开距离,松了手,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

沈云荞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给他行礼,转身走了。

高进开始在室内踱步,百般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这三番五次的探究,怎么一点儿成效都不见?哪儿出错了?

难道说真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不能够吧?

真是要了命了。

比起没头苍蝇似的高进,俞仲尧此刻过得似神仙。

俞仲尧卧在床上,头枕着章洛扬的腿。

章洛扬在帮他按着头部一些穴位,偶尔询问一声力道是轻是重。

俞仲尧的不适感越来越轻微。头疼的时候,似有血管恨不得蹦出来,且有心魂被困在方寸之地之感,烦人的紧。

“觉得好些没有?”章洛扬问道。他是不情愿的,说哪儿有那么娇气,歇一会儿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她忍着没瞪他,坚持之下,他才肯安安分分躺在床上任她摆布。

俞仲尧勾了勾唇,“嗯,还真好多了。”

“是吧?”章洛扬笑起来,“那么以后就要听我的了。”

他笑。

章洛扬抬手蒙住他双眼,“什么都别想,闭目养神。”

“行啊。”他依言闭上眼睛,却抬手捉住了她的小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她手心。

章洛扬手一抖,呼吸一滞,收回手之前,捏了他下颚一下。

俞仲尧无声地笑开来。

她是跟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的。抬手摸了摸脸颊,继续给他按头部的穴位。

过了一阵子,睡意袭来,俞仲尧索性调整了一下,斜躺在床上,侧枕着她的腿,一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别忙了,我睡会儿。”

哪怕能够安安稳稳睡上一两个时辰,于他都算得奢侈。

章洛扬其实是有些别扭的,两人这情形未免有些暧昧。但是,敛目看着他舒展的眉宇,静静低垂的长睫,瞬间心软,转手拿起了折扇,“嗯,你睡吧。”

俞仲尧深深呼吸一下,闻着她好闻的淡淡的香气,安心入眠。

他并没想到,自己这一觉会睡很久。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黄昏。自己还保持着睡前的样子,她则是一面给他打扇纳凉,一面随手翻阅着他放在枕边的一册地域志,神色很专注。

“洛扬。”他唤她,语声透着初醒时的慵懒。

她有点儿意外,“这就醒了?”语气分明透着点儿失望,“是不是我总翻书吵到你了?”

“没有。”俞仲尧心里化作春日柔水,泛着层层醉人的涟漪。他起身下地,头脑分外清醒,整个人都松快起来,真正的神清气爽。他勾了勾她的小下巴,“不觉得累么?”

“还好吧。”章洛扬站起来,这才觉出腿有点儿麻了。

俞仲尧把她带到怀里,笑微微凝视片刻,缓缓趋近,辗转索吻。

章洛扬慌乱地忽闪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合上眼睑。

他一手扣住她的下巴,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克制着不往衣襟里面游转。

她低低的喘息着,根本不知所措,没着落的双臂抬起来,透着些迟疑,慢吞吞环住他身形。

他说她主动抱过他,抱着他不撒手。而在这一刻之前,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知道了。

很温暖,让她心里踏实安稳。

是的,是温暖,不同于这夏日里灼人的热。

他是颀长挺拔而让人觉得略显清瘦的人,而触感却是结实有力。

她调整着呼吸,闻着他好闻的气息,带着点儿好奇,手在他后背流连,指腹轻按,隔着衣料,也不能忽略他肌肤的弹性。

俞仲尧吸了一口气,先是蹙眉,随即便是唇角上扬,手绕到背后,捉住她的手,让她勾着自己的颈部。

这个单纯的女孩,肯定不知道方才的举动可以称为撩撥、誘惑吧?

现在这样就好。她在他怀里,给他甜美静好。足够了。

这是他生涯中的珍宝,要尽力珍惜,更要等她长大。

不能急切,若是急切,兴许就会让她觉得所谓喜欢是出于情慾,觉得他对她不够尊重。

不见得如此,但那是他要先想到并避免的事。不要让他的心中明月蒙尘,不要让她对儿女情长抵触。一旦抵触,她便会退缩,甚至远离。

他对她说过,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活了一辈子,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是从未活过。

将近二十五年,看过听过的已太多,想得更多,太多是非都是看到开头便预见了结局,总能存着一份笃定自信。所谓的活了一辈子,是指这个。

也在这将近二十五年的岁月之中,他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唯剩一个远在天涯的妹妹等他去寻找,带她回家。太久了,他心里身边缺失的太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所谓的像是从未活过,是指这个。

与他的相逢到如今,他从未料到,更因此惊喜、感激。

她让他活了过来,让他长期千头万绪的心魂放松,有了寻常人的愉悦、感恩。

所以他需要经常考虑的是,自己能为她带来些什么,怎样能让她过得更好。

还未付出,便无资格索取。

**

晚间,章洛扬坚持去了厨房,除了几样炒菜,还做了沈云荞和俞仲尧都喜欢的拌面。劲道爽滑的面条,搭配上肉丁、豆芽、黄瓜丝等臊子,分外美味。

她刻意多做了一些,亲手给俞仲尧送到房里的时候建议道:“让高大人和阿行过来和你一起吃吧?”又道,“我要和云荞一起用饭。”

俞仲尧颔首一笑。

她这才笑盈盈地去了沈云荞房里。

沈云荞呼噜呼噜连吃了三碗,被章洛扬拦着,才没再盛一碗,嘴里却道:“明天我还要吃。”

章洛扬笑道:“你这习惯是真不好,吃什么就要吃个够。”

“是啊。我可是能连续吃一个月饺子的人物呢。”

沈云荞想起了以前的事。有一年冬天,她吃饺子吃上了瘾,每天晚上都要消灭一盘饺子。洛扬觉得这不是个法子,可又不忍心拒绝,就在馅儿上下功夫,尽量减少重样的情形。就这样,她从十一月二十九吃到了腊月二十九。

除夕傍晚,府里处处都洋溢着喜气,还有厨房里飘出来的菜肴、饺子香气。那晚坐到餐桌前,她才发现自己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并且,直到第二年入冬之前,她一听人提到饺子俩字儿就胃里不舒服,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个吃法后患无穷。每每提起,洛扬都是啼笑皆非的。

她不懊悔,只是担心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再想吃饺子——那就太可惜了,明明是特别美味的食物。幸好,后来缓过来了,她长的教训是:什么东西再爱吃,也不能连续吃一个月。洛扬对此当然是很无语了,可也没法子,平日还是惯着她。

想到这些,沈云荞不由笑起来,“像我这种吃货,其实应该托生成男的,娶媳妇什么都不图,只要厨艺好就行。不对,我直接娶你不就得了?唉,老天爷怎么弄的呢?居然让咱们俩成了最好的姐妹。那就下辈子吧,这辈子我没事多烧烧香拜拜佛。”

章洛扬居然是有点儿认可她这歪理的。要想饱口福,总不能嫁个厨艺颇佳的男子吧?——厨艺颇佳的男子都去了宫里、官宦门第、酒楼之类的地方,别的人就算是厨艺好,也不会告诉外人——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君子远庖厨。

沈云荞今日这好胃口,部分原因是出于心烦,想吃饱了早些睡觉。高进那厮的耍赖,到底还是让她有些心神不宁了。

饭后,章洛扬回到房里,借着灯光看书。

蔷薇进门来两次,第一次是说付琳去找简西禾了,两个人似乎起了争执。

不是都退亲了么?付琳还去找简西禾做什么呢?

过了一阵子,蔷薇又来通禀,说孟滟堂也去找简西禾了。

其实付琳、孟滟堂去找简西禾,目的是相同的。

他们两个的贴身随从都被俞仲尧换了,不知有多不方便,最气人的是,去哪儿都要受约束。

简西禾之所以成为孟滟堂手下第一幕僚,自然是对任何事都很有主意。到了这会儿,两个人不找他找谁呢?

但是简西禾却是一点儿帮他们脱离现状的意思都没有,先是对付琳直言道:“我看这样是不错,别说没法子,有法子也不会告诉你。”

付琳起先是红了眼眶,哀怨地看着他:“我姐姐将我托付给你,你就这样对待我?”

简西禾笑,笑意淡漠,“不是我这样对待你,是俞仲尧让你落入了这种处境。”

付琳睁大眼睛,“所以我才来求你相助啊。”

“你没人看管了,也不过是多去找俞仲尧几次,多讨几次没趣,为着你姐姐,不如安分些。”简西禾平静地戳穿她企图,又道,“是我以前的话点醒了你,还是你在看出一些事情之后,才知自己对那个人由恨生情了?”他眉峰微微一挑,语气有点儿讽刺,“不管怎样,还是收收心为好。明明可以活得像个人,为何偏要做小丑招人嫌恶呢?”

付琳听了这样的话,自是再不能维持凄楚可怜之姿,眼神恶毒地凝着他,言辞刻薄:“这些话,你见到我姐姐之后,还敢说么?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先前能爽快答应与我定亲,是因为意中人没出现,眼下遇到意中人了,就开始数落我了——你怎么好意思的?也不看看你看中的是个什么货色,她那边与高进挂着,这边吊着你,行径还不如……”

“住口。”简西禾语声并没拔高,甚至语气还是很平静,神色与眼神却已如霜雪,泛着森冷的寒意,“我兴许欠你姐姐人情,但不欠你。我要还她的人情,并不见得非要用照顾你来还。你是不是看我做幕僚太久,忘了我原先是怎样的人了?所谓物以类聚你总该听说过。你姐姐歹毒,我亦非善类,对你容忍有限,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再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重话,是为了萍水相逢的沈云荞。

付琳的震惊多于畏惧,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冷笑道:“好啊,你这可是亲口承认对沈云荞有意了,我听明白了。我管不了你,可二爷管得了你。”语毕转身,去找孟滟堂了。

简西禾按了按眉心。

对沈云荞有意?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付琳倒先认定了。

说她什么才好呢?

沈云荞,那女孩子的确是惹人侧目,容貌、性情,都似熠熠生辉的宝石,焕发着光彩,叫人好奇,愿意走近。言行做派却又是让人觉得磊落、舒服,这在女孩子中间是极为少见的。

男子被吸引很正常,但是能不能到倾心的地步,不好说。她是一面让男子甘愿走近又一面让男子向随时停下来再做观望的人——他对她,从初见到如今,都是这种情形。

说白了,她肯定是带刺儿的花,开得太耀眼,却未必不含毒。

孟滟堂来得很快,他先吩咐简西禾帮忙想想法子。

简西禾笑道:“二爷如今是司马昭之心,想要随意走动,不过是为了一名女子。这种事,不该是我该管的。”

孟滟堂觉得这是借口。他多疑,反观现在的情形,有点儿怀疑简西禾趋利避害,但也只是怀疑,没到忌惮的地步,便照实说了。

简西禾失笑,“我是一番好意。二爷,旁观者清,别再错上加错才好。静观其变,兴许章大小姐还有回头看你那一日,若是在这种情形下继续纠缠,便给了俞仲尧继续刁难甚至羞辱你的机会,你在章大小姐面前总是颜面扫地,她对你就只有瞧不起这一种心绪了。”

孟滟堂听了这话,神色一缓,也没隐瞒心迹,“但我只是要付琳无事生非,不会去纠缠她。”

“后面有船只随行,付琳随时可以被打发走。”

“……”孟滟堂无话可说了。

“况且——”简西禾迟疑地看着孟滟堂,“有句话我不该说,但还是想提醒二爷一句。当真倾心于一个人,不论能否成全自己,不都该盼着她过得舒心么?总让人去影响甚至挑拨她和看重的人,不大好吧?况且,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没犯嘀咕,为了那件事借酒消愁——眼下都忘了?”

“我自然没忘。”孟滟堂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她断掌这一点,我起初是没办法接受,险些头疼死。但是后来还是想通了,豁出去了,管那些做什么呢?要是因为世俗的看法,我就望而却步,来日定然有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人活一辈子,可以犯错,但是不能做在来日言悔的事。”

“但愿如此。”简西禾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俞仲尧不介意,二爷才不介意的。”

孟滟堂瞪了他一眼,“我就是那种人?我要不是打心底的喜欢,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像个傻子似的冒冒失失?”

简西禾不由轻笑,“是我小人之心了,二爷别往心里去。”

“我跟你交个底吧,”孟滟堂转身落座,喝了口茶,摆出了倾谈的架势,“眼下我最在意的,只有一个章洛扬。各花入各眼的事儿,我也知道,你更欣赏的另有其人,可我一想起来就抓心挠肝的,只有章洛扬。这件事你要是能帮到我,便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来日你想怎样,我都会成全。这可是心里话。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能发毒誓。”

简西禾讶然。话说到这个地步,自是千真万确了。之前以为的孟滟堂只是一时兴起一时头脑发昏,都是错的。这人已经快魔怔了。他倒是想帮忙,可惜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我怎么帮你?”

孟滟堂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跟沈云荞搭得上话么?去找她,帮我说和,不着急,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好话说多了,沈云荞能不信?能不告诉章洛扬?是,我也清楚,没多大机会成事,可这总归是我一线生机,不抓住了,不是太可惜么?”

一线生机的话都说出来了,可真是……简西禾啼笑皆非起来,片刻后,还是恢复了清醒理智。这种事,他不能跟着孟滟堂发昏,婉言劝道:“最好的出路,就是静静等候,不给人一点儿困扰,让她随心所欲的度日。顺其自然,才是最大的胜算。”

孟滟堂眼巴巴地看了简西禾一会儿,沮丧地垂下头去。他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简西禾还是这样规劝,足见是他不理智了。只能听从。

“不给她一点儿困扰……”他喃喃叹息着。那是太难做到的一件事。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腾一下站了起来,“坏了,我前些日子与章家人互通书信……”他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只顾着眼前是非了?这要是照我的安排,洛扬不恨死我才怪!”

简西禾神色一整,“你到底做什么事了?”

“我写信的时候提过一句,让顺昌伯不妨派人走旱路取近道来接她回去。”孟滟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顺昌伯才没给女儿写来只言片语,让洛扬更加对章家寒心……我这脑袋怎么就跟锈住了似的?亲笔写过的话居然都忘了,这才记起来。还能阻止么?不行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写信,快,帮我弄笔墨纸来!”说着,已经转身去了书案前。

简西禾站着没动,分析片刻之后,道:“不用了,来就来吧。”来了未必是坏事,要是顺昌伯亲自赶来,那更好。况且,俞仲尧早就知道了吧?知道了并没反应,打什么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