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身着紧身黑衣,连头发都裹在黑布之中,腰、肩,各有一处刀伤,黑衣上的血迹早已干枯发黑,伤处简单裹了几圈白布,此时白布已经被鲜血浸透。
她手中拿着的剑缺了几道口,人虽昏迷,可手却依旧仅仅握住剑柄,半丝不愿松开。
紧皱着眉头,嘴唇白得几乎和脸色无二,显是失血脱后不支才倒地不起。观其面貌,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似乎觉察到有人接近,那女子明明已经晕倒,却猛得坐起身来,将剑横在身前,仿佛豹子似地瞪着三人。
许骄阳见此女的模样,顿时心下了然。
刺客,或是——死士。
当年三皇子身边,也曾养过这么一群死士,或是说,无论哪位有心大位之人,身边多少都会养着这么一些人。
就如这女子一般,此时明明警惕万分,脸上却偏偏毫无表情,一双眼睛虽大,却呆板无神只含杀意,他们心中唯有杀戮、听从上命。
这等人,早被调|教得再没了人心,如今在此相遇,若留着她,恐怕等她伤势略有好转,必会暴起伤人,夺路而去。即使伤不了人,自己几人已经见过此女面目,她若生还恐生后患……
俏目在刘栓身上扫过,心中暗自忖度,要不要出言让他除掉后患。
刘栓身手极好,前一世一直护在十一皇子左右,当初连三皇子都差遣不动他,偏偏对十一皇子极为忠心不说,且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就是拒了三皇子的差遣,也让人说不出话来……十一这个闷性子,竟能有这么个忠心的人跟着,倒是他的福气。
见许骄阳看向自己,刘栓倒没想到她是打着除去这女子的主意。但他的年纪阅历在那儿,自然一眼便看出此女的不妥,伸手拦在二人身前,心念如电,正琢磨着是自己审审?还是干脆送到官家?又或是干脆当做没瞧见的。
这几日几人身处山中,消息闭塞,竟没一个知道京中出了那等大事。就连许骄阳,她重活一世,还没想起废太子是哪年死的呢——太子被废、被杀固然是大事,可过不了多久,京里京外便因夺嫡一乱就是数年,废太子又没留下什么血脉,自然没人再提。
因此,她一时没能想起来。
那女刺客惊醒过后,才发觉自己已然逃出京城。原本仿佛出鞘利剑般的气势瞬间没了,她抬头看向面前三人,当中那个女子年岁与自己相当,此时正敛着眉,眼中带有一丝杀气地看向自己。
杀气?她要杀自己?
眨了眨眼,大仇已报,如今活着……还为了什么呢?
那双眼睛微微凸出,大而呆滞,此时早先的警惕全然不见,反而一脸茫然看着自己。许骄阳忽然觉得,此时就算一刀杀了她,她也未必会伸手阻拦。就像已经没了牵挂,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儿一般,那份空洞与茫然……就如前世自己死前一般。
“……可带着伤药?”话出口后,许骄阳自己都诧异起来,分明这女子如此危险,可为何……
刘栓无奈看了许骄阳一眼,心中暗叹,这些官家大小姐,莫看平日里一副娇蛮任性的模样,可到底女孩子心善,见了猫啊、狗啊的,就要好心相救。这会儿见着个如此可疑之人,竟然也想着要去救她的性命?
摇摇头,若是没让她见着也就罢了,自己是抓、是审、还是干脆一刀杀了都无妨。可现在……
果然,听到许骄阳的话,十一皇子拦也不拦:“刘栓。”
“是是,我的爷、我的小姐,带着药呢。”这人呐~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噗通”一声,那黑衣女刺客忽然再度晕倒在地,睡死过去了。
……
“已经安排妥当了,让她暂且住在后山的小竹院里,她身上的伤到没什么,不过是些外伤,早先应该打理过,已经结痂了。只是……”刘栓骑着马跑了足足半日,才又回到早先分开的地方,一脸为难地看着两位祖宗,“只是山上忽然多了个活人出来,若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交代。”
况且那女子又显然是个刺客,还不知是打哪儿弄了一身伤。若是让和尚们见着……呵呵,两位祖宗没人敢招惹,可自己这侍卫怕是就要当到头了。
许骄阳微一沉吟:“明日我去后山见过她,再做定夺。”
策马再回山上,正巧许家派来的下人上山,许骄阳方得知了两个消息。
一个便是——家中方姨娘生的小兄弟没了。
另一个——废太子被刺,如今也没了。
下人站在厅里,心中疑惑,平日这位风风火火的大小姐怎么听了这些消息后反而如此安静?家中没了个哥儿,夫人、老爷、小姐们是要做出副伤心难过的样子,但如此安静的模样,到底不是大小姐的做派啊?
“知道了,你们一路上辛苦,家里、城中,如今都还好吧?”
“好,都好,夫人安排人给小少爷下葬,又说到底年岁太小,丧事不宜太重,可当姐姐的还是要回去看上一眼才是,请小姐明日下山回家呢。城里也还好,听说那伙歹人已经拿住了,如今京中到底太平下来了。”
“你们下去歇息吧,琥珀、琉璃,叫丫鬟们收拾东西,明日正午启程回府。”吩咐罢了,许骄阳起身回房,挥退一众丫鬟下人,抬手捏住晴明穴。
废太子死了……满身是血的女刺客……前朝余孽……
“真真是,自找麻烦!”白日里也不知那会儿是怎么了,为何心中忽就不忍杀她?可想来也是,自己前世时帮三皇子出主意时,也曾出言赞同其除去那些于己方有害之人。但到底没亲眼见过那些人、更没当面喊打喊杀过。
莫非就是因此?今日才没能当场说出诛杀之语?
脑中忽跳出那女子双目无神,一副茫然且又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女子……同自己有些相似。
摇头晃去这念头,转而又想起家中之事。方姨娘的那个孩子,接连两世都没能保住。那孩子打从一生下来就弱,请回来相熟的太医曾同母亲私下说过,根本养不住。
自己记得前世时,因这孩子的事,最后不知哪个嘴碎乱嚼舌头,竟牵扯到了母亲身上。偏那孩子又死得古怪,因此这会自己离家前曾叫人暗中多加照看,可没成想,那孩子竟还是在同一日没了。
听刚才报信的下人所言,似乎连死法,也和前世相差无几……
这又到底是谁做下的孽?
许家所住院落一片忙乱,本以为还能在山上多住两日,没成想家中出事,要叫小姐回去,这会儿边只能忙忙的收拾起来。
折腾了一晚,睡前总算收拾了个大概。小姐又下令,说是明日中午才走,还有一上午的功夫查缺补漏,看来自家小姐总算长大了,竟知道如何安排这些事情……也或许是有哪个暗中提点不成?这倒是极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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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今日就回去?”十一皇子依旧站在梧桐树下,见许骄阳这次出来竟没带下人,心中不由有些疑惑,“丫鬟们呢?怎么没跟着?”虽说有丫鬟们跟着,一会儿行事不方便,可没丫鬟跟着,他心中又不由有些气闷——这许家是如何调|教下人的?!
骄阳笑笑:“家中没了个小兄弟,虽不能大办丧事,可到底要回去送送。下人都让我遣去收拾东西了。”其他处的东西都已收拾妥当,可许骄阳住的屋子还没收拾呢,她特特留到今天上午,让丫鬟们全都留下整理东西,自己这才脱身出来。
两人并肩往后山走着,许骄阳忽然定住脚步,看着十一皇子:“昨天我家下人过来,说京中出了件大事。”
十一皇子站定,只看着他,并没问出的是何事。
“废太子……被歹人刺杀,没了。”许骄阳不知十一皇子同废太子关系如何,但定然不会亲近。可到底是兄弟一场,怕他会伤心。
可十一听后,神情未变,依旧定定看着许骄阳,许久,忽然勾勾唇角,也不知是在笑,还只是扯动皮肉。
他抬步走向竹林,瘦瘦小小的身子挂着那件有些肥大的衣裳,早风从林中吹出,显得那人愈发单薄。许骄阳忙抬步跟上,她不知十一皇子心中在想什么,可却觉得他此时心情极差。
“我同太子不熟,每年只在年节,父皇、母后、太后寿诞上见过他。自我上了学堂后,他也没再去过。”少年的声音有些清冷,更带着一丝淡漠。
“我出宫前没同父皇、母后、太后说过。”
他的脚步愈发快了起来。许骄阳没出声唤他,只默默加紧脚步跟在他身后。
“如今他没了,就算是废太子,也应办丧事、超度一番。”忽然,十一皇子再度站定,冷风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吹得额前细碎的发须不住摆动,“可没人知道我去了哪儿、更没人想起长兄没了,理应来叫我回去上柱香。”
骄阳忽然心中一揪,微张口,不知要说什么、能说些什么。
她知道十一皇子一直不得宠,也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没谁喜欢他。更清楚他性子有些孤拐、不爱同人说话,更不会巴结讨好他人。
可这孩子明明是个极为乖巧、知道进退、懂得礼数的好孩子。
“同我一道回去吧。”
十一皇子转过身来,许骄阳站在自己身后半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眼中有着一丝心疼,却体贴的没有多言,只静静站在那里,带着暖心的笑。
心中忽然觉得发暖、发烫,当年,她掐着腰、仰着头,戳着自己鼻子数落着——“不过是跟你一般大的,他们人多,打不过还跑不过吗?说你笨,就真笨?你身子瘦,园子里那些假山缝一钻就过去,看他们几个那么胖还能逮着你?!”
原本死板着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十一皇子默默点头,再度转身,同她一并向竹林深处走去。他是兄弟,长兄没了,即使没人告知,届时如不前去,日后一旦有事,早晚必会被人当成把柄。
所以,他要回去。
不仅仅因为自己是弟弟,更因为——自己是皇子,与他们所有人一样,是皇上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