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选择

自那一天与仲道的一番短暂却交心的谈话之后,他更加确定我们是永远不会分开的一对,而我,早已经认定了他,此生,此世。

我眼中看到的所有事物好像都被赋予了另一种新的含义,看到了酒水,我就会想到自己与仲道成亲时要用酒水来招待前来祝贺的村人;看到了布匹,我就会想到要开始准备去裁制吉服了;看到了顽童,我就会想到若是日后与仲道有了属于我们二人的孩子,该为他取一个什么好听的名才好。。。。

我和仲道决定将要成婚的事情,张伯私底下单独地告诉了香巧。她的确是别扭了好多天,但在张伯的规劝和我的诚意道歉之下,她也算是释然了,说‘多了一个好嫂嫂,我何来不愿?’,她早早地为我改了名,整日里都会唤我为‘大福嫂’。

张伯也很是热心,他赶了许久的路程去另外的一个村中找一个术师去询问何日是成婚的吉日,好让我和仲道能够完婚。

三月二十七日是仲道的嘉辰,只是他自己并不记得了。

“咦?怎么一大早给我端来了一碗面?”他看着我手中的面,很是不解地问道。

我怕面条会粘在一起,便用筷挑了挑碗中的面,对他说:“今日是你的嘉辰啊,所以该吃寿面的。”

他接过面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可今日不是我生辰啊。”

“那哪一日是你的嘉辰?”我反问道。

他摇了摇头,又吃了两口面,他说:“我也不知道。自我失忆后,连自个儿的生辰是哪一日都忘了,我也就不再过生辰了。”

我道:“那好,那便由我说了算吧。从今日之后,每年的三月二十七就是你的嘉辰了,今年啊,你的年纪是三十又四了。”

他撇撇嘴,故作不满地说:“你这是怎么定的啊。”

“就是这么定的!”

我伸出了拳头在他的鼻子底下晃了一晃,他赶紧凑过来赔笑,接着呼噜呼噜地把一碗面都吃光了,又听我说是我亲自煮的,他又连说很是好吃。

吃过了面,他是要去田里耕种的,我说自己要去城中置办一些布匹,为了婚事准备。他说自己不太放心,说想请香巧陪我一起进城去。

我轻捶他,嗔道:“哪里就不放心我了?改日里叫你见识见识我的身手,你便能安心了!便是碰上什么不好对付的人,也是他们倒霉了!”

仲道笑笑,说:“唉,我可真真是说不过你的。你若是不想麻烦她,便自己去吧。记得,你可要早去早回啊。”

我道:“好,我保证你从田里回来时,我一定在家里等你。”

“行,那我就走了。”

他推门便走,我却又叫住了他。

“等一等。”

走到他的面前,我冲着有些迷惑不解的他笑了笑,然后我踮脚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接着又飞一般的跑了,将一个完全僵化了的木头人扔在了院门口。

回到张伯家后,我取了一些银钱,便准备进城置去办布匹。一边走我一边又想,自己带来的银钱虽是多,但总归还是会有全部用光的那一日的,仲道他帮张伯家干活却是分文不取,是赚不来什么钱的。我看,以后不如我自己也进山去猎些野物,卖皮卖肉都是能有钱赚的。

唯一的一个小难题也被自己轻松地解决了,心下变得大好起来,我哼着小曲继续赶路。

或许别人会认为我如此快就与已是高福的仲道定下了婚事很显得仓促,不过,你情我愿本就是一件最简单、纯粹的事情,我们相爱,我们要在一起,什么家族、利益,我们都不必考虑。就是要在一起了,所以要在一起,所以不必拖延,所以可以‘仓促’。

这里不是建康、这里没有高楼广厦,虽遍地茅屋,可是有他,所以足够;这里不是建康、这里没有美味珍馐,虽组茶淡饭,可是有他,所以足够。。。。。。阿舅桓温与阿姑南康公主已亡,我父亲已驾崩、我的养母徐姬与生母太后褚氏亦不在此,但是我想,我此番的决定,他们断无一人会真心阻挡,看到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他们都是会嘱咐的。

忽然间,有人骑着一匹骏马从我的身边经过,然后他一拉马缰,人与马横了过来,正正地将我的前路给挡住了。

马上之人立刻翻身下马,他微躬下了身子,声音洪亮,他说:“微臣卫将军之参军桓石民参见公主殿下。”

我惊的冷汗直流,指着他,呆住了半天才能开口喊道:“你!你是哪门子的卫将军参军!”

他唇边掠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意,随意地说:“公主殿下于此休养,自然不知陛下上月里就赐封了谢侍中为‘卫将军’,他请我为自己的幕僚,五叔也应允下了。我是正经八百的卫将军参军!”

我的右手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对他所来为何,我已清楚,可我却明知故问:“那你这个卫将军的参军不在建康城里好好地待着,却来这里作甚么呢?”

“谨奉陛下圣谕,请余姚长公主回建康。”他朗声道,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明黄色的布囊。我知道,那里面一定安静地躺着一卷书简,其中书有我的皇帝弟弟对我的命令。

我根本就不敢接过那个布囊,我自欺欺人,如果我不接,那么,这布囊中的圣旨就不是给我司马道福的。

急速地向后倒了几步,我喃喃地说:“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我不回去。”

可他却步步紧逼,视线扫了一下远处那一座安静的杨卢村,他冷静地说:“陛下他秘密地宣我入宫,他命我暗中寻你,他说,你极有可能是来了邵阳寻找仲道阿兄,我根本不信一字,因为如今你是王献之的夫人了。现在,我要你亲口来告诉我,你真的,是来这里找仲道阿兄的吗?”

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希望,我诚恳地对他说:“是,来这里,我为的就是要找他。因为,我一直都爱着他,所以,我怎样都无法割舍下他。弃恶,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有些误会,你以为我对不起你们桓家、我对不起仲道。可我说过,我从没有骗你,如今我人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愣住片刻,他说:“我竟一直都误会了你?可怎么会?你说阿兄他就在这里?真的吗?”

“真的,这是真的。我来邵阳为的就是要找他,我也找到了他。可是,他却已经不再记得我了。”

“什么!什么叫他不记得你了?”弃恶不敢置信地冲我叫道,我理解他的心情,我说出的话的确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于是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通通地讲给了弃恶听,只除了张伯他曾是一个逃兵之事。

我已预料到他是不会相信的,可没想到他的反映也着实太大了,弃恶根本就不能接受我所说的事,他不停地摇着头又自言自语道:“农人。。。。。我的阿兄怎么会。。。。不对。。。。你撒谎。。。。。这不是真的。。。。”

我道:“虽然他的遭遇实在是很离奇,可惜,这些却都是真的。如今,他不是桓济了,他是高福,只是这座杨卢庄中的一个普通农人,桓济的往昔如何,他都已忘记了。可是,我,还依旧还会是他的妻、陪伴他。”

弃恶很是惭愧,耷拉着头,他歉意地对我说:“阿嫂,对不住,我竟曾误会你与王。。。。。我,唉,求您原谅我!”

我道:“你说这些作甚么?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

他又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我想请您原谅我的不只是当年对我您有过的误解,还有,还有如今的一件事。”

我大为不解,问:“如今的何事?”

他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此番来此是奉可陛下之命请您回去建康的,我必须完成自己的皇命。”

“弃恶!你竟不能成全了我和仲道吗?!”

我并不想在桓石民这个犟小子的面前哭,可我心中实在是很委屈和害怕,便忍不住呜咽了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固执,当年在洛阳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他再次摇了摇头,继续低声地说:“您说的一切,都很令我很敬佩。我真心的替仲道阿兄高兴,庆幸有您这样一位美丽、高贵、聪慧的女子对他能不离不弃,即便他如今已落魄了、不再记得您了,您也依旧愿意陪伴他。可惜,我却还是不能成全您与阿兄。

您有没有想过,为何朝里有那么多的朝臣,陛下他却独独派了我来?宗室扬威将军司马楷之一向与您相善,陛下为何没有派他来?就是因为,我是桓家的人,陛下他是有心要放过阿兄的。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来,只怕他们不止会单单地将您带回去建康,恐怕他们也会趁机除了阿兄。这朝里,谁会忌惮杀人?何苦是杀一个庶人。

临行之前,陛下交代我一定要将您给请回去。他说,您的母妃徐贵人已经知道您去了哪里,陛下还说了,崇德宫的那位也已知晓了您的离去。她们都很是伤心,希望您能够快些回去。不过,若是她们知道了您离开建康的真正意图是想自己能够永远地陪着阿兄,我想,她们会更加伤心的。因为,您心里只装着阿兄一人,却将她们这些亲人都遗忘了,她们会不伤心吗?”

我揩泪,道:“在来这里之前,我只是想要见见他,想看看他如今过得如何,我知道,无论我自己怎样不舍,可我最后都是要回去的。我还曾经答应过献之,春花开时,我会回到他的身边。

可见了仲道之后,我便再也不舍得回去了。请你转告我的母亲,请她,请她就当自己没有生过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我很清楚,昌明一定是会善待她的,而且,他也会善待崇德宫那位的。我真的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

石民叹了口气,又说:“可您必须要跟我走。”

我连忙问:“为何?我如今的处境,你已明白,你怎会还要我跟你走?”

“陛下已料到您或许是不准备回去建康了,他说过,他让您三思而后行。”

“此话怎讲?”

他道:“陛下口谕,他让我告诉您,‘桓石民可以无功而返,但朕会再派他人去请阿姊,到时若有任何闪失,还请阿姊见谅’。公主,陛下话中的意思,您还不明白吗?就请您,请您为了我阿兄的性命着想,请跟我回去建康吧!”

他说的很是诚恳,眼巴巴地望着我,等着我做出决定。

我愤恨道:“昌明他这是在逼迫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仲道,老天又如此地垂爱我,给了我和他再一次相守的机会,我不能离开他!我绝不会回去!”

想要转身回去,他却拉住了我:“阿嫂!我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样地叫您,就请您忘了我的阿兄吧!请您不要再私自地离开建康来这里见他了,您如今该很清楚了,陛下他是忌惮这一点的。阿兄他毕竟是因罪被贬为庶人,您是司马家的公主、是陛下的亲姊,您这样做,让陛下如果自处?若您还爱着他、真的还记挂着他的安危,就请您跟我回去吧!”

我如遭雷击,几乎站立不稳,道:“昌明他果真敢以仲道的性命相威胁?。。。。。。。是,他敢,我应该想到的,当初,确实是朝臣逼他下令诛杀仲道,他无计可施。如今,他改用同一招来逼迫我,让我不得不回去建康。哈哈,好啊,昌明,我的好弟弟!”

石民道:“您如今的身份是王献之的夫人,便是王献之他舍得丢这个人,他背后的琅琊王氏也绝不会轻易地丢这个人!您若是坚持不回,只怕有一日事情终会败露的,朝堂上又要纷争不断了!您身为陛下的亲姊,您也不想看到陛下他两相为难吧?我虽也希望阿兄他能有您陪伴余生,可我身为臣子,我却又需先想着国家的安危,不能顾小失大啊。”

我哀求道:“弃恶,求你帮帮我!我求你回去建康告诉陛下,你告诉他我已死了,司马道福已经死了!让他告诉朝廷、告诉王家、告诉献之,我死了!”

石民用力地握我的双肩,他大声道:“阿嫂您快清醒一些吧!即使是我这样说了,陛下他会相信吗?他一定会再派人来找您的,到了那时,若万幸您也能说动了那个人,那便万事皆消了,可若是您劝说不了他,您可有想过后果?您会怎样?阿兄会怎样?陛下他岂能不恼!”

我无奈道:“那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无计可施!”

“可我们再次相爱了!我又可以做他的妻子了啊!”我蹲坐在地上,难过地抱头哭喊道。

石民蹲在了我的身旁,他拍了拍我的肩,说:“阿嫂您向来聪慧,有勇有谋,奇女子也。可这一次,您却错了,错的可笑。是,您忘不了我的阿兄,您无数次地回忆您与他的那些过往,他永远都占据着您全部的回忆。

可是,有的时候,回忆里的人,您是不能去见的。因为,一旦见了,那些回忆也就没了。尤其是,虽然我们都在说他是桓济、是我的阿兄,可我们却仍不得不承认另外一个事实,因为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如今活在我们面前的,其实是高福,他不是桓济!

您真的很傻,您让一个本过着平静日子的农人高福爱上了自己,您就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他带来怎样的灾难吗?您一定是被失而复得的喜悦给冲昏了头脑;您一定从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会遇到陛下派来找您的那一人!”

我道:“我为何要去想那些令人烦心的事情来打扰自己的好心情!”

他正色道:“可您必须要想!正如现在!您不能回避!”

我道:“那我便走,我带着仲道一起离开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脑中一片空白,转过了身,我跌跌撞撞地走回村。

石民拽住了我,他惊讶地问:“您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

“要回去村里?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唯一该做的,是去告诉他我就要走了。可是,我不想同他分离,但我却不得不离开他,而我,说不出那一个‘离’字。”

“决定了?好,那么,由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