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还是很多年前吧,那年我十一岁。
虽然自从掌门涵素真人把我从昆仑山下捡回来已经有十年了,但是掌门一直没有收我为徒,到现在还只是个记名弟子。
后来有一天掌门让我去大殿,一进门天墉城没闭关的长老几乎都在。
在一片紫衣之间,那一身白底压蓝边的衣袍便显得十分显眼。那应该就是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了吧,听说紫胤真人剑术超凡入圣,是为天下御剑第一人。
如此风姿,确实不负盛名,我也不禁神往,想想这也许多年以后我也能……
我跪在地上听得掌门对紫胤真人说:“陵越这孩子入门已有十年,天资出众,性子也是沉稳,却是一块修仙的好材料。涵素才疏学浅,不敢耽误了这孩子,未知长老可否收他为徒?”
然后如做梦一般,素来都不收徒的执剑长老答应了,于是……我有了师尊。
虽然后来我才知道,执剑长老那时已经打算离开天墉了,答应掌门也算是最后为门派培养人才。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虽然师尊看起来严厉、不好接触,但是实际上对我还是很好的。师尊从前经常闭关,有时甚至长达数年,收我为徒以后师尊闭关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我初学剑的时候,还拿不起霄河,师尊也为我铸了一把小一号的霄河剑。
虽然师尊很少夸我,但是我能感觉到,每次剑法有了进步,每次学会了新的法术,师尊虽然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是眼底就会显出温和的笑意。
我十六岁那年,师尊出外访友,却带伤而回,而且抱回来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小孩。
我很是担心师尊,毕竟以师尊仙人之力,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如今受伤,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那孩子情况不妙,凝丹长老要我通知师尊,我其实是不愿的,毕竟师尊还在疗伤……但是我还是去了,看着师尊匆匆去救治那个孩子,连长发也没顾得上束起,我不由得有些羡慕那孩子,也有些讨厌那孩子……
后来,师尊收了那个孩子做徒弟,我不再是师尊唯一的弟子了……
但是,有个师弟也不错,同辈之中,师兄弟对我多是敬大于亲近,师尊要求严格,我也没什么时间和同龄人玩耍,如今有了个小小的、软软的、可爱的、会撒娇的师弟,心中也是暗暗欣喜。
再者,有了师弟以后,师尊为了教导我们两个,也为了天天化解师弟身上的煞气,就再也没闭关了。能够天天见到师尊,也是很开心的。
之后有红玉姐照顾师弟,我则下山历练。本来还担心有了师弟以后,师尊就会忽视我,但是一次任务之中,我被一道熟悉的凛冽剑气救了,是师尊的剑灵古钧。
重阳的时候,吃到了师尊亲手做的丹桂花糕,好甜……
元宵的时候,师尊带着我们去了琴川放花灯,师尊拿着兔子花灯发愣的样子,莫名觉得,很可爱……
剑术有成的时候,师尊有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很温暖……
有其他早入门的弟子,不满师弟可以拜在师尊门下,总是欺负、挑衅,我也都一一替师弟挡下了,师尊的弟子怎么可以让别人欺负。
每日不管我去展剑台多早,师尊似乎都在那站了许久的样子,我经常有一种冲动,很想去拭干师尊被山间雾气潮湿的发丝,很想拂去师尊羽睫上凝出的露珠……然而还是不敢动手,恐怕冒犯了师尊。
我默默观察、学习师尊为人处世,希望能离师尊更近一点;我更加努力的学武练剑,希望有一日能帮上师尊,不要再让师尊如此为我和师弟操劳担忧……
后来师尊给师弟重铸了焚寂,也给我铸造了慑天。我其实是有些不忿的,因为怎可以让师尊如此劳累,于是日日和师弟比剑。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师弟虽然性子冷了些,但是于剑法之上的悟性要强过我许多,我比师弟早入门数年,如今也不过是强了半分罢了。
等到师弟13岁的时候,师尊便让我带师弟下山历练了。我向师尊保证会照顾好师弟,师尊却说,也要好好照顾自己。那个时候从心底涌出的感情是什么,我……分不清。
下山之前的傍晚,我去找师尊,却听见红玉姐和师尊说话,于是蓦然明白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思慕一人……
不过唯心而已……
万载相伴,已是幸甚……
如此感情,怎能与师尊言明,不过是亵渎罢了……我更怕看见师尊总是含着温柔的烟灰色眸子在看向我时,蓦然变得凌厉。我暗下决心,绝不将这份感情说出,日后随侍在师尊之侧就足矣。
后来渐渐发觉,师弟看师尊的眼神几乎和我一样,然而幸好师弟也是还小,仍然懵懂不曾了悟。
也是,师尊如此风华绝代,自然是极容易让人心生恋慕的。红玉姐曾说:“陵越你啊,只得了主人的骨,还未得主人的神。”师尊的骨,师尊的神……是怎样的呢,我有时会想,直到后来看到了一句话“裁诗为骨玉为神”,如此只有师尊才配得上这句话吧。
我不打算点醒师弟,明白了又能如何?
师尊似乎没有发现我的感情,我隐隐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
师尊待我和师弟都是极好,这样……就够了……
后来魇魅入梦,师尊为了救师弟,又一次受伤闭关……
我心痛之余,更是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强一点,再厉害一点,为何事事都要师尊出手。师弟大约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吧,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不祥之人,只会连累他人之后,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我只好追上去,天墉城戒备森严,竟有魇魅潜入,此事处处透着阴谋之感。万一……师弟再出什么事,却要师尊如何承受。想来红玉姐也是如此做想,和我一起追了出去。
这次下山遇到很多事情,不久之后,遇到了芙蕖和陵端,当真胡闹!以为下山都是好玩的么。陵端惹祸,放出了铁柱观的狼妖,真是一场恶战,幸好古钧及时赶到,否则定是要酿成大祸。古钧出现,也算是带来了好消息,师尊已经出关,并无大碍。
玉衡一事结束之后,师弟坚持去寻仙芝,想要炼起死回生药救治亲人。此事疑点重重,师弟却坚持一试。唉,也是胡闹,但是如何能不跟去,若是师弟独自一人,岂不更让师尊担忧。
后来果然欧阳少恭不怀好意,那仙芝漱魂丹却是焦冥无疑。我密探青玉坛禁地,却不慎触动阵法,最后与欧阳少恭打起来了。古钧怕我们几人出事,传信与师尊。
我一直以为之后还有千载万载的时光,却不料失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师尊将我们几人抛出法术的范围,自己接了那招沧海龙吟。我一直以为师尊无所不能,这次就算受伤也一定可以再对我一甩袖子说“胡闹!”
然而鲜血涌出,浸透了师尊的蓝白色外袍……师尊烟灰色的眸子被长长地白睫掩住……
我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天墉。
古钧和红玉将师尊与他的那一屋子爱剑一同葬下,师弟在师尊墓前泣不成声。
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师尊已经走了……
三年之后,我做了掌门,师弟继任了执剑长老。
每日处理门派事务之后,便是站在展剑台师尊以前很喜欢站在的那个地方,看日升日落,春秋不断流过……我总是想,师尊站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红玉仍然跟在师弟身边,古钧也跟着我。红玉姐说不愿违背师尊的嘱托,自当如从前一般照顾我们。古钧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说话。
我收了一个徒弟,也许是想要知道师尊当年对我的感情吧。
也许是执念太深,终究看不破,我还是没有成仙。倒是师弟懵懂不知,已然成就仙身,如今除了须发皆白以外,面容一如当年……
我做了五十三年掌门,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便交付了掌门一位,寻地隐居。
陵越一生,不负天不负地,唯一所对不起,所悔憾,所牵挂,终不能释然的,只有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