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舒望着阮筠婷,许久不言语。他想不到今日来劝说他陪着他的是她。看着眼前面露焦急的人,萧北舒心中难免会想,若是她知道了他是谁,还会不会再继续和他坦然相交?怕就连兰舟都要对他避如蛇蝎吧?
从前他对自己的身世懵懵懂懂,他敏感的知道,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他会过的更好,所以他从未想过要追查,他只想好生活着,纵情山水,肆意人生。谁知命运的安排从不让人有却步的机会,触发到一个点上,真相仍旧血淋林的摊开在他眼前,让他避无可避。
“阮姑娘,今日多谢你。只不过我的事,怕是无解了。”萧北舒低下头,虽不像方才那般怒火中烧急于发泄,情绪却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阮筠婷见他如此,反而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道:“我煮了粥,去端来你吃一些。就算问题无解,好歹也要填饱肚子。”
阮筠婷快步去了灶间,见砂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就抽出泥炉的柴火将火调成文火,用木勺搅动了一会,半掀开砂锅的盖子让米慢慢焖烂。随后收拾了厨房里堆积的烂菜,见菠菜很新鲜,便用盐水洗净,切段,焯水,加入蒜末、花椒油、辣椒油、盐、糖、醋等佐料搅拌均匀装盘。又在陶罐里找到酱黄瓜和八宝酱菜,好歹凑合上三碟小菜,眼瞧着粥也好了,阮筠婷恰好找到些虾皮,便少放了一些搅匀。将粥和小菜盛出,放在黑漆木托盘里,一同端去了堂屋。
萧北舒这会儿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仍旧是看着屋内一角发呆,似是闻到了粥的香味,阮筠婷刚一进屋。就听见他肚里传来咕噜一声。阮筠婷轻笑,萧北舒尴尬的红了脸。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将托盘放在罗汉床当中的矮几上。
萧北舒想了想道:“可能有两天了,昨儿就没吃。”
“我昨儿见你还好好的呢。”阮筠婷说话间端起地上的木盆,出去将污水泼了,那是萧北舒的洗脚水。。
萧北舒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抱歉又感动的道:“对不住,还让你做这种事。”
“无碍的,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这点儿小活又累不坏人。”
萧北舒感激的笑,拿起竹筷尝了一口凉拌菠菜。只觉得清新爽口,入口生津,很是开胃。又喝了口粥,米香味和虾皮的鲜香味融合在一起,味道恰好,让他食欲大振,不多时就将碗里的东西吃了个干净。倒是酱黄瓜和八宝酱菜两样常吃的他一口都没动。
他吃饭的功夫,阮筠婷已经将屋内的酒坛子都堆在了角落的竹筐里方便处理,书也都整理好了,一些被酒泡花了的单独放在窗前的桌上摊开晾干,将一直紧闭的窗推开透气,擦去桌椅上的浮灰。竹屋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
萧北舒看着阮筠婷忙里忙外,做起活来竟然轻车熟路,鲜见是习惯干活的。想起她的身世堪怜,也并非生来就是大家闺秀,思及自己的身世,越发觉得他们同命相连。
“你去洗手吧,剩下的我来。”萧北舒去提了桶水。抢过她手里的抹布,阮筠婷帮他的忙是出于友谊他清楚。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只看着别人付出自己什么都不管。
“你不舒服,还是我来吧。”萧北舒脸色仍然苍白,并没因为吃饱了饭而有所缓解,她哪里能劳动一个病人。
萧北舒笑道:“我也该活动一下了。昨晚到现在最常做的事便是呆坐着,身上紧吧的很,你说的对,日子还要继续过不是?发泄过了,也就算了。”
阮筠婷打量萧北舒的神色,见他好似没有刚才那么烦躁暴烈了,说话也是发自真心的,才终于松了口气,调侃他:“你刚才的样子像要吃人了似的。这么暴躁下去,看你还怎么娶到媳妇儿。”
萧北舒正蹲着擦地板,闻言直起身子,又有些呆愣,好半晌才继续手上的活。
阮筠婷心里一跳,不会吧,瞧他的反应,难道是因为被姑娘拒绝了才如此落魄?不对啊,才刚他那个样子,分明是家里出了事的。可现在瞧来又不是。
阮筠婷迷茫了,无论如何,萧北舒好歹是正常点了,她不用担心他下一刻会不会激动的自己砍了自己,待会儿让阮筠岚去水宅的时候给君兰舟传个话,让他抽空来开解一番便是了。
心下放松了些,阮筠婷不好呆在一边看着病人自己打扫,便去寻了抹布和萧北舒一同擦地板。因为运动的关系,一直贴身佩戴的青玉蝠纹玉佩从衣襟滑了出来,红色双股流苏在胸前摇来荡去。
萧北舒回身清洗抹布,看到阮筠婷胸前的玉佩,眼神微不可察的黯了一下,随即道:“那个玉佩你戴了很久。”上次西武国使臣与君召英动手,后来打伤了阮筠婷时,他就见过了。
“是啊。朋友赠给我的。”阮筠婷用抹布擦擦手,将玉佩塞回衣裳里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倒是不担心萧北舒会认得出来,这玉佩上次出现,连朝中老臣都不认得,知道渊源的已是老太太那个年岁,萧北舒怎么会识得。
萧北舒一笑,也继续擦地板。
夜晚的徐家今日灯火通明,二爷、三老爷、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聚集在松龄堂中。老太太端坐主位,眉头紧锁。三老爷和二爷也时常长吁短叹,众人愁眉不展。
“今日朝堂上,皇上可提及吕监军暴毙一事?”
“没有。”徐承宣道:“我与三叔提心吊胆的上朝,下午皇上叫了咱们去御书房议事,本以为皇上会提起,想不到也不曾。朝堂中虽有许多议论之人,可皇上和吕国公都未曾表态,就好似完全没发生此事一样。”
“是么……”老太太揉着眉心,很是疲惫。
大太太打量老太太的神色,安慰道:“老祖宗无需担忧。许是皇上也相信咱们二老爷不会做出如此残害同僚之事,所以才不曾提起。”
“不是。”老太太摇摇头,道:“皇上不信,好歹也会给吕家一个说法,况且那吕国公跋扈性子,哪里会轻易放过咱们。连他都不曾出面喊冤,可见事有蹊跷。”
“母亲,您的意思是?”三老爷紧张的探身问询。
老太太道:“恐怕过两日就见分晓了。这次老二的军功,怕是要白费。那吕国公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祖宗的意思是……”二太太心思细密,即便惦念自家夫君。也并未因此事慌乱,听了老太太的话,隐约了然:“吕家忌惮咱们家的势力。怕咱们做大,所以故意牺牲一个无名小卒来削了二老爷的军功??”
老太太抿唇点头:“很有可能。”
三太太和三老爷对视一眼:“那吕家也恁的狠毒,竟如此不择手段!他们害死人,还要算在咱们二老爷头上?那皇上能信么。”
“皇上怕是乐不得相信吧。”老太太站起身,手上翡翠念珠捻的飞快。“娘娘这两日身子沉重,也没多少精力管外头的事,咱们自然要为她分忧,少生事端才是,保着娘娘顺利平安的诞下龙嗣,是给皇上分忧。也是给咱们徐家添一条保命符。给老二去信,让他回到梁城去跟皇上和吕国公负荆请罪吧,相信他有功在身。宫里又有皇贵妃照应,皇上不会过于追究的。”
“是。”三老爷颔首:“儿子这就给二哥去信。”
松龄堂里的研究阮筠婷虽然不知,可她的静思园此刻也是在议论此事。
徐承风嚼着盐水花生,眼睛呆滞的望着烛台,口中喃喃:“到底怎么一回事?那吕监军死的未免太过于离奇了。暴毙?”
阮筠婷道:“只说是暴毙,有没有说死因?”
“没有。”徐承风道:“如今不比我也在边关的时候。有什么信儿传了回来,都是要先过了奶奶那一关的,奶奶当我是个孩子,许多事业都不与我商议。”
阮筠婷点头,“这事真是蹊跷了。”
“是啊。”阮筠岚也道,“那吕监军显然是被人谋害的,二舅舅指定不会这样做,那能是谁做的?”
“难道是吕家?”徐承风喝了口水漱口,斜靠着圈椅翘着二郎腿,指甲敲打桌面,斜挑起长眉看着阮筠婷:“吕家与咱们家素来有仇,吕国公又是奸佞狡猾之徒,若说他牺牲一个宗亲侄子来害我父亲,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的。吕国公是有可能这么做。只是我觉得事情并不这样简单。”阮筠婷拿起剪刀,将过长的烛芯剪短,随即抬眼瞧向徐承风:“六表哥,你说发生了这样的事,谁是受益人??”
徐承风笑了起来:“这还不简单,当然是吕国公。咱们家与吕家早已分庭抗礼多年,他眼看着我父亲要立了大功,要超过他去了,他才想出这样不择手段的阴毒法子来让我父亲获罪,好削弱我父亲的功劳。”
阮筠婷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嘴上虽然这样说,可阮筠婷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对于吕家那样的大家族,牺牲一个同宗侄儿自然算不了什么,可他们两家同等能力,有一家衰弱,岂不是意味着另一家会独大成了出头鸟?难道吕国公会那样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暂时压着对手一头,却不管后头更大的对手?
这个微妙的平衡,徐老太太一介妇人都懂得维持,上次她受了吕文山如此对待都没有借题发挥去告吕国公一状,吕国公能与徐家对抗多年还没被老太太斗掉,显然他也不是个头脑简单之人,绝不会这般借题发挥,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而徐二老爷军功赫赫,在全国都举足轻重,南方百姓更是提起徐兴邦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对于这样一个手握兵权又威名远播的将军,放眼大梁国,最忌惮他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了,现下是南楚国余孽未全歼灭,西方和北方边关还有外邦小族干扰,天下需要一个如此有威名的将军,皇帝不方便将二老爷如何。待到天下大定。家里头没老鼠了,皇帝还会留着猫?
阮筠婷皱着眉头,为徐家的前途担忧起来。但是这话她又不能与徐承风说。徐承风性子急,若不留神传到了外头,怕对徐家和她自己都无好处。老太太是聪明人,她能想到的,想必她老人家也想到了,也应该有了应对之策。
无论如何,家族大事没有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丫头插嘴的份。即便她进言也没人会听。
一夜好眠,次日来到书院。阮筠婷本想先去瞧瞧萧北舒,可上山途中遇到了君兰舟,左右她去了对萧北舒也没什么帮助。倒不如他和兰舟是至交好友,说说话也能开解,便径自往山顶沁芳斋去了。
才刚进沁芳斋的门,就见罗诗敏小跑步迎了上来,而身旁一众姑娘。又是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对阮筠婷的方向指指点点。
“婷儿,你总算来了。”罗诗敏双手拉住阮筠婷的手。
阮筠婷歪着头道:“怎么了?瞧你急的。”
“哎,我能不急么。”看了看左右,罗诗敏小声道:“我今儿个一早来就见那些人在嚼舌头,偏他们见了我就都噤声了。本来以为是关于我的,可近了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在传你跟萧先生的事。”
“我和萧先生?”阮筠婷不解的眨眼。“我与萧先生怎么了?”
“他们都说你主动和萧先生亲近,还说……哎,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婷儿,我其实也要与你说的,你与萧先生要好我早就知道。萧先生也是不拘小节的人,可如今你是订亲的人了。人言可畏,若是传到戴家去,他们误会了你可怎么好。”罗诗敏是当真为阮筠婷着急,戴家的婚事可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对阮筠婷来说即便是做妾也是一个好归宿。
阮筠婷原本的好心情这会儿都散了个干净,她平时也没少与萧北舒接触,皆因为萧北舒洒脱个性,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他闲聊都能长见识。在书院里请教先生本是无可厚非的事,不光是她,她也见过别人去竹居和萧北舒喝茶结交的。相安无事的过去这么久,怎么今日倒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诗敏,他们都怎么说的?你告诉我,我心里也有个底。”
罗诗敏有些为难,只得婉转的道:“他们说亲眼瞧见你去萧先生的竹园,缠着萧先生不放,还谄媚的要给萧先生洗脚,被萧先生严词拒绝了。婷儿,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些流言蜚语越说越过分,这样下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阮筠婷哪里不知道人言可畏?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同时她又发现事情有蹊跷,昨儿她进门之后,明明是锁了院门的,而且萧北舒泡脚的时候,门窗都未曾打开,就算有人经过竹居也不可能看到,更何论萧北舒泡脚的时候她是在灶房的。可流言却传的有鼻子有眼,还很“凑巧”的提起“洗脚”二字,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传谣言的人一定是看到当时的场面了。
当时竹居里还有第三个人?若是没有第三个人,那么流言就是萧北舒自己传出来的。这又不太可能……
难道萧北舒被人监视了!?但监视萧北舒的人,为何要传这等对她不利的流言,流言中都是她如何如何,却显得萧北舒很是清高不近女色,萧北舒的名气已经够响亮了,没必要贬低她来抬高自己。更何况她也不觉得萧北舒会是这样的人。
阮筠婷满心纠结,看在罗诗敏眼里则成了担忧和畏惧。才刚要出言安慰,突然看到台阶那边有一身着大学部大红色常服的潇洒身影直往沁芳斋方向走来。罗诗敏不识得此人,可他仪表堂堂,眉目间睿智清冷,气质如风,眼神又在看到阮筠婷背影时就定了下来,也能猜到几分。
轻轻推了下阮筠婷,眨眼示意她后面有人。
阮筠婷也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顺着罗诗敏的目光回身看去,正瞧见戴明迎面走来。
“之浅?”礼貌微笑的同时心里打鼓,戴明莫不是听了流言来兴师问罪的吧?
“婷儿。”戴明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皓白的牙齿。
今日一早上学,就听见了各种流言蜚语,都是围绕着阮筠婷勾引萧北舒的,偏生身边的几名好友都在他跟前说他的未婚妻子如何不检点云云,他听的烦躁,又觉得阮筠婷不像是会做这等事的人,便决定亲自来看看。
从大学部走过来的一路,他的心情还是有些压抑的,想不到远远的瞧见她对自己露出微笑,那笑容坦然,眸光清澈好不闪躲,戴明心中的乌云立即尽数散开了。他和阮筠婷相识不久,接触也不多,可一个人的品性绝不是一朝一夕就会改变的,更何况她是个美人儿,又在都是女子的沁芳斋读书,戴明觉得女子多的地方是非多,阮筠婷出色一些,难免会成为众人妒忌的对象,故意谣传抹黑她也是有的。
所以见了她的一瞬,戴明就不觉得生气和郁结,反而是担心她,到了跟前温声问:“你没事吧?”
阮筠婷如何也想不到戴明前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关心她!惊愕的眨着翦水大眼,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戴明见她这样,当她是被人欺负了,担忧的道:“流言蜚语不可信,你不要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连罗诗敏都惊讶了。戴明竟然相信婷儿?看他对婷儿闻声软语的,又刚出现就表明了立场,罗诗敏暗自点头,也为阮筠婷高兴。
戴明看向四周或是直视或是窥视他的众女子,团团施了一礼,道:“谣言止于智者,众位姑娘能入得奉贤书院,定都是聪慧女子,且在下观诸位皆为气质高洁之人,定不会与那些整日只会嚼人闲话的三姑六婆相提并论。关于阮姑娘的事,是有小人背后编造,这样低级的谎言漏洞百出,但凡有一点头脑的都能听得出那纯粹是小人的恶意中伤。各位姑娘,若继续在人背后品嚼也只能失了自己的品格,将自己划入三姑六婆一流了。”
众女惊愕的望着戴明,以徐凝霞和徐凝芳为首,他们都觉得戴明身为阮筠婷的未婚夫婿,听了这样的谣言定然是要来质问阮筠婷的,甚至一语不合,两人还有可能吵起来。若是阮筠婷和戴明朝的不可开交而闹的戴明取消婚约,事情就热闹了。最不济,也是阮筠婷苦苦哀求戴明让她相信自己,这才比较符合情理啊。怎么戴明是吃错了药还是没吃药,竟然来了便为了阮筠婷说话?
徐凝霞有些不甘心,上前一步道:“戴公子怎么能确定那事实小人恶意中伤阮姑娘,不是她自己做了叫人瞧见的?”
“八姐姐,阮姐姐好歹是咱们家的人。”徐凝芳眨着盈水大眼,怯怯的拉了徐凝霞一下。
徐凝霞使劲儿瞪了她一眼,“你走开!”
戴明原本不屑于与女流之辈辩解,但听见那面貌甜美的小姑娘叫那美艳女子为八姑娘,又说是阮筠婷是自家人,回想那晚去拜访徐老太太时候人群之中好似也有两个人,他便觉得气不打一出来。
他家里人口少,家里一直很温馨,少有勾心斗角的事,想不到今日徐八姑娘却在他面前上演一出阋墙的戏码。自家人不该为自家人说话的吗?怎么她要针对阮筠婷?
戴明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将阮筠婷挡在身后,语气平静的道:“阮姑娘是我未婚妻子,她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反观一些里外不分挑唆是非的人,才叫人倒足胃口!流言不但伤人,更毁了书院清静地,姑娘们还请自行斟酌。若是在让我知道有人背后诋毁阮姑娘,定不会善罢甘休。”说罢儒雅颔首,转回身轻声道:“婷儿,你可有空闲?送我一段?”
“啊?哦,好。”阮筠婷还处在不可置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