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德泰到了春安殿的时候,阮筠婷正抱着精巧的黄铜手炉斜歪在暖炕上,靠着深紫色缎子面的大软枕看一本杂书,两名小宫女安静的站在门口。见了德泰,纷纷行礼问候:“德公公。”
“嗯。”德泰嗓音尖细,一甩拂尘:“你们先下去吧。”
“是。”
小宫女行礼退下。
阮筠婷这厢也起身到了外间微笑行礼:“德公公来了。”
“哎呦,阮姑娘,这可使不得,奴才哪能受您的礼呢。”德泰笑容满面的屈膝还了一礼,道:“奴才是来传皇上口谕的,皇上说这些日子姑娘在宫里头也将身子调养的差不离儿了,也是时候回府去了,再不放人,徐老夫人怕要急了。”
阮筠婷忙道:“臣女尊旨。”复又对德泰客气的道:“素日来承蒙得公共照拂了。”
“哪儿的话,姑娘太客气了。”德泰向外走了两步:“那这么着,奴才这就送姑娘出宫去?”
“如此有劳公公。”
阮筠婷抓了狐裘披上,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为了两面逢源,让九王爷和吕国公都满意,她给皇上出的主意就是对外宣告吕文山问斩,对内给吕国公恩情,允许他将吕文山送出梁城,往后不得回来。
如今皇上肯放她走,就说明事情进行的顺利,戏也演完了,不怕她在泄露此事。
阮筠婷随德泰来到园中,上了青色布围的小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前,在宫门换乘马车,与德泰道别后,直往徐家方向而去。
这些日的宫闱圈禁生活,她就如同被养在金丝笼里的雀儿。虽说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但完全不得自由,其中之徐向晚来探望了她一次,其余时间,她只能看书自娱,德泰安排来的两名小宫女偏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她当真是闷坏了,如今将窗帘掀起一点缝隙看着街景,集市上叫买的叫卖的。浇糖人的卖云吞面的……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她禁不住开怀而笑。
马车穿街过巷,缓缓停在徐家大门前。等了许久的韩斌家的迎了上来,为她摆好垫脚的红漆木凳子道:“姑娘回来啦。”
“韩妈妈。”阮筠婷软软柔柔的笑。
韩斌家的从袖中拿出一卷银票塞给赶车的小太监,“天寒地冻的劳烦公公走一趟,这些小钱请公公打酒吃。”
小太监眉开眼笑的揣好银票道了谢,驾车离开回宫复命去了。韩斌家的则扶着阮筠婷上了台阶。
“眨眼的功夫姑娘都在宫里住了八日。您身子可大好了?”
“其他都已经大好了,就是味觉还是稍差一些,吃什么味道都淡的很。还需继续调养调养。”
韩斌家的心疼的道:“姑娘就是太过于操心了,什么事情都依赖您,稍后回了老祖宗,在去请太医来诊治吧?”
“韩妈妈说的是。不过我在宫里,好几位太医给看了都没有效用,所以我想请水神医的高徒来给瞧瞧。八成会有用处。”
韩斌家的了然一笑,富有深意的看着阮筠婷,笑道:“姑娘去回老太太吧,我瞧着这事行得通。”
阮筠婷见她那个表情,脸上有些发烧。从前说了这话也没什么。自打那日之后,只要是找兰舟瞧病。就算她没有动旁的心思,叫这些人一打趣也会觉得脸红心跳,难道这就是“做贼心虚”?
“姐姐!”
正沉思着,阮筠岚迎面跑了过来,见了阮筠婷二话不说先是拉着她的手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你清减了许多。宫里住的还顺意吗?那日都怪九王爷,硬拉着我走将你扔在那里,我挣扎也没用,姐姐,你气我不曾?”
“哪会。”阮筠婷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况且你我之间,哪里有那么多介怀的事。你不要多想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松龄堂的院门,画眉远远瞧见阮筠婷,掀起门帘同传道:“阮姑娘回来了。”阮筠婷与画眉颔首致意,随即进了屋,解下紫狐裘交给舒翠。
绕过插屏进了暖阁,老太太竟然已经迎到了跟前,双手扶着阮筠婷的双臂眼含热泪的道:“婷儿,可算是回来了,快叫外奶奶看看。”
“老祖宗。”阮筠婷屈膝行礼。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这时候也到了跟前,真情假意不辨嘘寒问暖了一番。
阮筠婷一一回答过了,便被老太太拉着手到炕上挨着她坐好。
大太太道:“想不到皇上升段,处置了吕文山,也算给咱们岚哥儿出了一口气。”
大太太是个会说话的,不提吕文山是为绑阮筠婷是怕提起陈年往事让她难堪
阮筠婷微颔首,对大太太微微一笑。
二太太垂眸不语。
三太太道:“只不知道这会子斩了吕文山,是不是会对咱们家有所影响,毕竟吕国公酒这么一个老来子,孩子再不争气,做爹妈的也是疼的。”
三太太说的是实话,只不过这个场合将此事提出来,叫方才亲人团聚的温馨气氛搅乱了,有些不合时宜。
三太太的目的众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说话,只看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却道:“咱们徐家与吕家的恩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没有这一宗,你们当吕国公会与咱们为善,吕贵妃会对咱们梦姐儿少些迫害?况且婷姐儿本就是无辜的,吕文山屡次冒犯,这次杀了他也是罪有应得。”
看了一眼三太太,锐利的目光又扫向大太太和二太太,沉声道:“同是徐家人,须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要觉得事不干己就没事了,就可以背后说嘴了,大家族里头最忌讳这等相互拆台的事,要知道。咱们这么大的家族,外人若想一朝打败是不可能的,内讧起来可就快了。”
“是。媳妇谨遵教诲。”三位太太都行礼,阮筠婷也跟着行礼应是。
老太太便道:“婷儿身子还没好,回去歇着吧,也顺道准备着,明儿个随我去丞相府赏梅。”
阮筠婷一愣,疑惑的看着老太太。三位太太也都是惊讶。三太太皱眉,嫉妒的瞪了阮筠婷一眼,这等好事老太太不带正牌的孙女去。偏带着阮筠婷!她的霞儿哪里不如她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对视一眼,心下皆有一些了然。老太太到底是疼阮筠婷的。
“婷儿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歇着吧。你走这几日,静思园里的小幺们也是想你的紧。”
“是。多谢老祖宗体恤。婷儿就先告退了。”阮筠婷恭敬的行福礼,又给三位太太分别行了礼,便要退出屋子。
阮筠岚笑着对老太太道:“既如此,孙子也告退了。”
“去吧,整日吵闹着想念你姐姐了。快些去说说话吧。”
阮筠婷与阮筠岚一同离开之后。大太太蹲下身坐在暖炕边的如意朵上,轻柔的给老太太捶腿,“老祖宗,有什么好消息快与媳妇儿说说,可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啊。”
二太太接过韩斌家的手上的参汤底给老太太:“是啊,老祖宗快与咱们说说。是不是丞相夫人那边有什么好意头了?”
“你们两个,真是精明的很。”老太太接过青花鲤鱼戏水的盖盅,以白瓷调羹轻轻叫搅合着里头的参汤。道:“我与丞相夫人也算是有些交情,不过前两日提起了婷姐儿,我便说下回带去给她瞧瞧罢了。”
“公孙丞相家中尚未娶亲的也就是四公子了?”二太太略带迟疑的问。
老太太颔首,“四公子琸哥儿,虽然这两年露了一些不太体面的名声。可到底也是出身名门,也算是有才情。与咱们门当户对的。”
大太太迟疑的道:“可他终究是,是喜欢画春宫图的。近年来望春七公子的名号可是越发响亮了,大家知道的虽然不说,可谁不知道望春七公子的真实身份呢,婷儿跟了他,会不会……”
三太太撇撇嘴:“婷儿有才名不假,但到底出身不高,再说自打出了那个什么殿前休夫的事情,外头的人对虽然并不贬斥,可到底也是敬而远之的。”
三太太的话虽然阴阳怪气,但终究说的是实话。老太太闻言皱了下眉,道:”琸哥儿几年也二十有六了,到如今连个妾室都没有。丞相夫人也是焦急的很。婷儿生的如花似玉又素来有才名在外,还有咱们徐家做后台,总归他们不会亏了就是。”
“老太太说的是。”大太太见老太太似是心意已决,连忙迎是。
三太太越发不满的撇撇嘴,却不作声了。
阮筠婷回到静思园,丫头们开怀自然不必说。赵林木家的下厨做了几个好菜,屋子里才刚摆下午膳,外头就有小丫头来报:
“姑娘,君大人到了。”
阮筠婷拿着筷子的手就是一顿,竟发现自己不争气的开始心跳加速起来。原本因大病初愈而雪白的双颊也变的红润。
发呆的功夫,门帘一掀,君兰舟风尘仆仆快步走了进来。见阮筠婷毫发无损的坐在八仙桌旁,缓缓停下了脚步。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关切打量之色,仔细看了她许久,才道:“你身子好了吗?”
“已经好多了。”阮筠婷俏脸绯红:“你用了午饭不曾?”
“还没有。”
“那坐下一起吃一些?”
“好。”
君兰舟自然不与她外道,在她对面的位置背对着屋门坐下。红豆和婵娟自然为他上了干净碗筷,并退了下去。
阮筠婷和君兰舟从前也有许久不见的时候,最多逾半年不见也是有的,想不到如今才八日不见,竟觉得很是想念。阮筠婷心不在焉的吃饭。君兰舟索性筷子都没有拿,只是专心望着他。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阮筠婷被瞧的实在是不自在,佯怒放下碗筷,秋水眸嗔怪的看着他:“你不吃饭,只看着我做什么。”
“吃饭。谁说不吃。”君兰舟笑了,这才端起碗来。扒了两口白饭含糊不清的说:“这些日在宫里可有人为难你?”
“为难倒是不曾。”阮筠婷拿了公筷为他布菜:“皇上瞧在老太太的面上也不会对我如何的。不过是不得自由罢了。”
“哦?如何不得自由?岚哥儿不是说你是被留在宫里医病的吗?”
阮筠婷对君兰舟自来不会隐瞒许多,摇了摇头道:“当然没有那么单纯,皇上是胁迫我罢了。”说着,将当日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对君兰舟说了。
君兰舟却一点都不惊讶,好似早料到了一般,“那你身子可调养好了?”
“旁的倒是好些了,只是到如今还是没有味觉,倒要请神医高徒君公子好生为小女子诊治一番。”阮筠婷俏皮的眨眼。
君兰舟闻言扔下碗筷,道:“手给我。”
“你先用饭,回头再瞧病不迟。”
“手给我。你味同嚼蜡,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下去?”
阮筠婷闻言心头一暖,笑着将手递过去。君兰舟初握到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感受到她微凉的滑腻肌肤心头一荡。深吸了口气才屏息凝神专心枕脉。
阮筠婷笑着看他,越发觉得君兰舟越看越好看,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如果他脸上没有那道碍眼的疤痕,就更好了。
“兰舟。”
“嗯?”
“你脸上的伤疤几时才能去掉?我听晚姐姐说。太医院有几位太医医术甚为高明,对祛疤这等事很有研究。水叔叔那里没有的药材,说不定太医院有。我已经请晚姐姐帮忙留心了。”
君兰舟起身,自行到侧间去磨墨,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张房子,交了红豆进来吩咐她去抓药。随后道:“去疤痕的药自然是要的。不过是为了给你诊治。”
走到阮筠婷的身边,缓缓单膝跪在她跟前,拉起她的双手。她的锦缎袖口仍旧是贴在手腕上的。向上挽起袖子,看得到她腕子上清晰的疤痕。原本无暇如一整块白玉雕刻而成水嫩肌肤,生生的被疤痕画出了瑕疵。
阮筠婷脸上绯红一片,男儿膝下有黄金,古代男子更是注重这些。君兰舟就这么大咧咧的跪在她身前。又温柔的握着她的手,让阮筠婷不得不胡思乱想。此刻他手中若有戒指和鲜花,便可以求婚了。
想起求婚二字,阮筠婷很难不想到刚才在松龄堂老太太说的话。面色便有些紧绷起来。
君兰舟敏感的察觉到她的情绪,担忧的问:“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阮筠婷复杂的看着君兰舟,想了想,仍旧如实答道:“老太太吩咐我明儿个随她去相府赏梅花。”
“相府?你说的是公孙大人家?”君兰舟皱眉。
“是啊。”
君兰舟站起身,原地踱了几步,道:“我并没听说徐家与公孙家有多深的往来,老太太与丞相夫人应当也算的多亲厚的关系吧?好端端的怎么会去赏梅,还要带着你去?那其他人去吗?”
“我担心的,正是老太太只说让我准备一下,并未曾提起要带其他的人去。”
“这……”君兰舟客观的分析道:“我想此事与你的婚事有关。也是了。你现在虽然名声很好,可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娶一个很厉害的妻子呢?大多数的男人会尊重佩服你,却不敢娶你。老太太想来也是怕你将来的婚事成了难题,才会抛下七姑娘和八姑娘的婚事不谈,来计划你的事。”
“是,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因为七姑娘已经有了们路了,就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老太太自然不急,而八姑娘的事……”阮筠婷想起徐凝霞和二皇子的关心,心中便是一阵憋闷,“大约八姑娘的事情更加复杂,所以老太太才会双管齐下,连我的事也先考虑了。”
“我最近频繁走动,怕是老太太也恼了……”君兰舟苦笑道:“老太太最是精明的一个人,我现在是西武国使臣的身份,你若跟了我,指不定还要牵扯到两国关系中去,你一个人为难老太太或许不会介怀,但是你的背后牵扯了徐家,你与徐家人今生今世都拖不了干系了——早些年若你什么名声都没有。出了什么事将你逐出去也就罢了,不会有人知道,现在你的存在是大梁城中人人皆知的事情。老太太借助你的名声博得了美名,所以也担心你会连累了徐家……”
说到此处,君兰舟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看向外头,只见清扫干净的石子路蜿蜒到绿色油漆的大门前,两边的白雪一尘不染,冰冷的空气在口边结成雾气……
深吸了几口冷空气,他才略微缓和了情绪。叹道:“我当初少算了一步。”
“事已至此,多想无用。”阮筠婷眨巴着明媚的翦水大眼,灵动眸子似会说话一般。传递着轻快愉悦的情绪,”不要担忧,将来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既然选择你,自然会与你同进退,难道你信不过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最是能温暖君兰舟的心。一句“同进退”,远远比什么山盟海誓更加来的让人心安。
“既如此,无论风雨,我陪你就是。”君兰舟也笑。
两人默默对望着,仿佛从彼此眼中看到深刻的情谊。
阮筠婷不能预料未来的路有多长,爱情的路又有多远。前世的经历太过惨痛。曾经几度让她对婚姻和爱情感到惧怕。今生迷茫前行了这么许久,好容易才领会得深爱便是无可替代的道理。如今既认定了君兰舟,那么今生就是他了又何妨?不论是痛苦还是幸福。这都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无怨无悔。
御书房,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大太监德泰将景泰蓝的茶盏轻轻放下,笑吟吟的低声道:“皇上。阮姑娘已经出宫回府去了。”
德泰伺候皇上依旧,最是知道在帝王专心做事的时候。他要拿捏多高的音量才算恰到好处。
皇帝“嗯”了一声,仍旧专心批折子。
正当此刻,外头有低低的对话声音传来。
皇上并不言语,对着德泰摆摆手。
德泰立即会意,快步出去,到了门廊下,见来人是君召英,忙陪笑道:“哎呦,君大人,您来啦,皇上这会子正在批折子呢。”
君召英对德泰抱拳,语气认真又焦急的道:“劳烦公公,就说微臣有急事要禀报皇上。”
“是,奴才这就去。”
德泰禀报了皇帝,不多时,就出来请君召英进去,自己则识相的留在御书房外。他明白,有些事情自己该不知道的,千万不要知道。
君召英单膝跪地,给皇帝行了礼,道:“禀皇上,才刚有人报官,说是西城门外有一马车被劫,两人昏迷一人死亡。今已经确定,死亡那人是吕文山无疑。”
君召英是负责送吕文山出城的,所以皇上做给九王爷看的那一幕,他自然知道是假的。他也想告诉阮筠婷真相,可他使命在身,最是不能泄露秘密,否则自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皇帝闻言就是一愣,手上动作停下,毛笔上的朱砂低落在折子上,像是鲜红的血。
“饭桶!都是一群废物!”皇帝摔了笔站起身,道:“难道出城后就没人保护了?怎么会叫人杀了!”
“回皇上,那人用了迷药,迷晕了两名护卫,随后一刀捅在吕文山心口处。车上值钱的物品和银两都没有丢失,想必这人不是一般的匪徒,倒像是……”君召英语气一顿,犹豫了一下才道:“像是仇杀。”
皇帝眯起眼睛,这世上与吕文山有仇,并且恨不能杀了他的,只有阮筠婷一人了。可是这些天阮筠婷被拘在宫里,与外界完全切断了联系。除非她有仙法巫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毫无生息的飞出宫禁,否则,吕文山的死必定另有起因。
君召英也担心皇帝怀疑阮筠婷,蹙眉道:“回皇上,吕文山平日里打鸡骂狗的事情做的多了,难免树敌。臣愿请命调查此事。”
“嗯。”皇帝应了一声,道:“你去吧,将尸首换给吕国公。”叹了口气,又道:“家丧事这下子成了真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