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呜咽着跌坐在地,“郡主临终前交代,说她这一生本就是个笑话,母亲早逝,顶着生父不详的帽子费尽艰辛才有了今日,却不想被人嫌恶至此,岚哥儿现在有了依靠,她也不用担忧,孑然一身去了也就罢了,她还说,她不想尸身腐烂发臭,更不想……不想让不愿意见她的人看着,既然不愿见,她就成全了那人,一了百了,化成灰,随风去了,干净不说,免得叫人看着碍眼。”
婵娟的话字字锥心,君兰舟已经疼痛的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眼前也是阵阵发黑,迷茫看着棺椁之中孤零零的黑陶罐子,那罐盖已经被密封严实,伸出手,想要碰触,指尖却抖的如同风中的树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不敢触碰。
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却被装在这么一个坛子里?叫他如何接受,如何接受……
“你就这么恨我,要挫骨扬灰吗!”君兰舟哽咽着,声音从喉咙挤出来,好似喘不过气来,话也说不出声:“我不是不愿见你,是不想害了你,婷儿,你这是剜我的心啊。”
说到此处,君兰舟终于抱起那黑陶罐子,怜惜温柔的像是怕碰疼了阮筠婷,身子却失去力气跌坐在地,眼泪和着口边的鲜血一同滴落在染尘的白衣之上,晕染开一朵朵桃花,终究禁不住彻骨的悲怆,渐渐收紧怀抱,脸颊贴着那冰冷的罐子,如负伤的野兽般嘶吼痛哭。
那悲恸真实的流淌在心底,盈满在屋内。仿佛找到共鸣一般,婵娟捂着嘴哭肿了眼睛,原本她对君兰舟是恨的。郡主如水如月的人,如何配不上他,他做什么推三阻四若即若离。不过就是生了一幅无俦的好皮囊么,郡主也同样是个美人,况且还是尊贵的郡主,她到底是有哪里让他不喜欢了?可这个疑问,在此刻看着他如此悲感之时就自行消失了。
或许君大人是深爱着郡主的?他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那么郡主如此劳师动众,就不算是白费功夫。
君兰舟将陶罐放在地上,眼泪已经不再流,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左手伸进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
“婷儿,你且慢走,等等我。”
话音刚落。猛然向自己胸口刺去。
“君大人!”婵娟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影顷刻到了近前,握住了君兰舟的手腕,巧劲儿一使,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兰舟!”
君兰舟木然抬起头:“师父。你别拦我。让我随她去了。”
水秋心鬓边的两缕白发被微风抚动,如玉面容上没有表情:“你不是不愿见她?你怎知,到了下面她愿意见你?”
“我……”君兰舟目光茫然,像是迷路的孩子,无措的道:“不会的。婷儿说不会放弃我的。”话到此处,他脑海中浮现的是阮筠婷那张俏脸。冲着他嫣然而笑,撒娇的搂着他的腰,柔声问他“将来就找个清静处。盖间两进的院子,前头开个药材铺子,后面住人,还可以开出一块地来种菜种药……”
她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啊。他却连这么一点要去都没有答应。她当时说这番话被他拒绝时,是什么心情?他以为她坚强的很。殊不知她是将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心里,永远用最温柔似水的一面面对他。
君兰舟咧着嘴笑了起来。眼泪流的更加肆无忌惮,俯身去拿掉落在地的匕首,冷静沙哑的道:“若她不愿见我,我就一直粘着她,缠着她,到她原谅我为止。她怕黑,我得去……”
君兰舟的话音戛然而止,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从曳地白纱长裙中露出两个漂亮的鞋尖,随后是一只如一整块白玉由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素手,拾起了那把匕首。
君兰舟顺着那只手看去,抬起头,不可置信的张大眼。面前的人穿了一身白衣,长发整齐的挽起,面容苍白,流光潋滟的大眼中却带着灵动和慧洁,淡粉色的嘴唇唇角微翘,笑吟吟的看着他,声音柔软的仿若春风拂过柔嫩的青草。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什,什么?”君兰舟的思维已经停转,脑子彻底不灵光了。
阮筠婷蹲下身,拉着他的手道:“你说,要一直粘着我,缠着我,到我原谅你为止,可是真的?”
君兰舟呆呆的回握住那只莹白温软的手,拇指摩挲着带有温度的手背,是婷儿的魂魄吗?魂魄能够白日里出来,还带有体温?
“兰舟。”阮筠婷从红豆手里接过沾湿的布巾,擦拭他嘴角的血迹,回头求救的看着水秋心:“水叔叔,他吐了血,不会有事吧?”
水秋心刚才拉着他手腕时在就探过,微笑着摇摇头。
阮筠婷这才松了口气,她一直在旁边看着,若不是必须要走这一步才能让君兰舟意识到她们的感情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早就会冲出来抱着他,告诉她她只是病了一场,并没有死,她是故意骗他的。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君兰舟推开阮筠婷为他擦脸的手,不可置信的看向婵娟、水秋心和红豆,最后望着蹲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阮筠婷。
阮筠婷索性扔了布巾,搂着君兰舟的脖子偎依在他怀里,温柔的笑着,声音柔软:“你说过的话,可不许耍赖。”
“你……”君兰舟气结,才刚还失去力气的他现在也不知怎么就有了力气握着她双肩将她从身上拉开:“你未免太儿戏了!这种事也是能玩笑的吗!你知不知道,得知你病危的消息,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日夜兼程的赶回来,真恨不得自己肋下生出双翼,能一下子就到了你身边,想不到我满心期待的回来。得到的却是你的死讯!”君兰舟爬起来,愤恨的抹掉嘴边的血迹和脸上的湿润,环视了灵堂一周,入目棺椁白绫每一样看起来似乎都在嘲笑他的愚蠢。
“你们也真舍得使钱,真看得起我!”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君兰舟控制不住情绪,冲着阮筠婷大吼出来。
阮筠婷扶着婵娟的手起身,起的急了,脸色煞白的晃动了一下。
“郡主!”婵娟忙扶住她。
阮筠婷则是闭着眼,抿着唇。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从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无限伤感的道:“你果真是厌烦我的。”
君兰舟蹙眉。他只是太激动,太意外,一时间种种情绪掺杂在一处在血液里奔流,好似若不发泄出来,他就会崩溃的。
“水叔叔。你救我做什么!”阮筠婷突然激动拉着水秋心的袍袖呜咽着:“那日就该让我死了,多干脆,不用看他有多么厌恶我,不用这样讨嫌,我到底是……”原本哭诉的泪人身子突然软倒,双眼翻白。手脚抽搐。
水秋心一急连忙点了她身上几处穴位,怒竭的很很瞪了惊慌失措的君兰舟一眼,带着阮筠婷去了内室。
婵娟气的跺脚。指着周边所有一应寿材道:“郡主病重,水神医想尽法子都没用,前儿私下里跟咱们说郡主怕是不好了,还是提前预备下寿材,免得临时有个什么慌了神。连寿衣都穿不上,咱们这才去预备下了。可后来。寿材买了回来,郡主的病却见好转,水神医说,兴许是这一预备丧事就冲了喜,天不绝郡主性命。郡主后来好些了,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就是要帮君大人理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您刚才那样,奴婢看了都动容,谁知您才说了几句人话,一看到郡主没死就发了怒。君大人,奴婢逾矩问您一句,是不是郡主真的死了您才满意!?”
婵娟狠狠的问完,转身就走,不理会呆若木鸡的君兰舟。
君兰舟先是皱眉沉思,渐渐地眉头舒展开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了他们的感情,婷儿能做的都已经到了极致,他若是对她无心,就是另一说,可他对她也是一片真心。他虽然气她拿这么大的事开玩笑,然她的一片真情,足以令他动容,她都大大方方的计划他们的未来,他一个男人再扭扭捏捏下去,真是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内室里,阮筠婷笑吟吟靠在软枕,脸色仍旧很是难看,但看起来精神却是不错,,对水秋心竖大拇指,低声道:“水叔叔的医术果然了得,随随便便一剂药就帮我将病态做出十成!”
水秋心便白她一眼,一针扎上她手上的穴位,疼的阮筠婷皱眉。
“人体构造玄妙,你当中了毒再解毒,身子就能如从前一样了?就是衣服上沾了油污,洗净了污渍也会留下痕迹。你身体底子本就空虚,那掩月蚀日给你留下多少麻烦,难道多难受你都忘了?这回又这么鲁莽。要我说,什么病你不用装,就已经很有病态了。”
水秋心性情清冷,很少有如此长篇大论的时候,阮筠婷知道他是疼惜她,感激的冲他微笑,耍赖的道:“反正有水叔叔在,婷儿什么都不怕。”
“若有天我不在了呢。”水秋心瞪了她一眼。
阮筠婷摇头:“不会的,你还这么年轻,好生调养着,定还有五六十年可以陪我,到时候咱们一块儿下世找我娘亲去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提起阮凌月,水秋心心下柔软之处像是被狠狠揉了一下,望着阮筠婷酷似其母的小脸,怜惜的道:“放心,就算我死,也要在死前把你能用得上的所有药都列出单子来,不叫你身上受罪也就是了。”
“说的什么话。”阮筠婷现在是真的依赖水秋心,君兰舟离开的这段时日,。徐向晚在宫里她不方便见,岚哥儿也去了西武国,萧北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不在山上,而且她最近也是很少找他
,她身边连个可以说话商量的人都没有,就只剩下水秋心,全心全意的在帮衬着她。
水秋心揉揉阮筠婷的头发,感觉是极为复杂的,这就仿佛他面对的是小时候的凌月,他总想多关心她一些,疼惜她一些。虽然明白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君大人。”门外传来红豆的声音。
格扇被推开,君兰舟仍旧是蓬头散发白衣染尘狼狈的很,可他周身气质仿佛完全变了,在不是颓然无力的,而是充满了精神。
阮筠婷自听到来人是君兰舟,就连忙虚着眼皱着眉头,病柔堪怜的歪躺着,将病弱美人扮演到极致。
水秋心看的好笑,若是每个女人都会这招,这世上那里还有男子忍心让女人难过?
“师父。婷儿如何了?”君兰舟担忧的坐在床畔,看阮筠婷这样,就知道婵娟后来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了。
水秋心竭力配合阮筠婷。要将戏做足了,冷冷的道:“还没死了,不过也快了。你赶紧出去,不是不愿意见她活着吗?过几日就有骨灰坛子可以给你抱了。”
“师父”君兰舟知道水秋心生他的气,忙跪下道歉:“是徒儿一时糊涂。这七八日,我每日忙着赶路,累急了就在路边打个瞌睡,带回来的三匹马换着骑,到如今只剩下个雁影。我实在是太累了,才会脑子不清楚。刚才也真的是被吓坏了,还请师父原谅我这一次。”
君兰舟一讲述路上发生的事,水秋心和阮筠婷就都心软了。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想之中。现在看到消瘦了许多一身狼狈的他,再回想刚才在悠然堂他的悲痛欲绝,阮筠婷只觉得心都要被揉碎了。
“兰舟。”
不等水秋心说话,阮筠婷便伸出一只手,主动拉住君兰舟的衣襟。
君兰舟看着虚弱的人。越发笃信她是真的病了,改为侧身坐在床前如意垛上:“婷儿。你可好些了?”
“我没事的,倒是你,你现在该去沐浴更衣,好好吃顿饭,睡个觉。不要我好起来,你再被累垮了。”
君兰舟将她的手凑到满是胡茬的嘴边轻吻一下,“婷儿放心,我不会累垮的,我只要稍加调整就没事了,你不要再为我担心,方才,我并没有那层意思,我说过的话,算数。”
“你说什么?”阮筠婷便要撑着坐起身来。君兰舟忙去搀扶。并体贴的在她背后放了软枕。
水秋心便于婵娟和红豆都出去,将格扇关好。
君兰舟侧坐在床沿,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下轻吻她的额头,“我不会再逃避了。婷儿,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即便有,我的感情也是日益加深的。”喉结上下滚动,君兰舟闭上眼,下巴搁在她头顶:“我刚刚,真是吓坏了,也绝望了。我从不知这世界上若没有你,我就真的连活下去的支撑和目的都没有。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私的,不就是活着吗?小时候没吃没穿,期待的就是今天有饱饭吃有暖衣裳穿的日子,现在我什么都有,还有什么不值得我好好活下去的?但是刚才,我真的恨不得跟你去了。”
“我知道。兰舟,若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和你所担忧纠结的事,我何苦要这样做?”
阮筠婷抬起头,望着他狼狈却英俊的脸,情不自禁的凑上去轻吻他的脸颊:“我不要别的,只要你别再拒绝我,咱们两人能活一日,就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过一日,这就已经足够。我们都是连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生存吗?”
君兰舟笑着,低头啄她的额头:“好。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做糊涂的事。”
“嗯。”阮筠婷甜蜜的笑着,柔顺的靠在他怀里。够了,只要这样相依相守,对她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养心小筑匾额上的白绫和预备下一切准备丧仪的物品都被收拾起来,以至于傍晚,二奶奶王元霜带着贴身丫鬟赶来时,还愣了一下。
“二嫂子。”
“好妹妹,你可好生养病,不要多礼。”王元霜看着她这模样,担忧的道:“才刚我听下人说,你这里,挂起了……”
“二奶奶不知道,”红豆笑着为王元霜上茶:“多亏了水神医妙手回春。开始姑娘人都不行了,咱们以为真的避不过,就吩咐了人预备后事,谁知东西刚刚摆好,姑娘就清醒过来了。”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祖上保佑啊。”王元霜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几拜:“好在你没事,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多留了。我得赶紧回去给老祖宗报个平安。你好生将养着,有什么事就捎信儿来告诉我。可知道了?”
“是,还老嫂子特地走一趟。”
“哪儿的话,一家人无需如此客套。”
王元霜站起身,推开格扇到了庑廊下,看着被北风吹卷的细密小雪,忙吩咐身后的人给她披上披风,“时间过的可真快,今年的冬季也来的格外早呢。”
君兰舟回来,阮筠婷心情大好身子自然好的快,加上水秋心的调理,不出五日,阮筠婷就如同从前那般了,君兰舟第一次如此坦诚的接受自己的感情,对她温柔照顾不说,还时常会讲一些外头的风土人情,或是说些逗趣的事情来逗她笑,等到阮筠婷全好了。君兰舟笑道:
“这些日一直住在你这里,我怕外头会有闲言碎语,对你的名声不好,现在你身子痊愈,我也不方便留下。明儿就回会同馆去,这样一来保全了你的名声,二来,我也需要上折子跟义父好生说明情况。”
阮筠婷闻言挑眉:“我重要些,还是那些不相干的人随便搬弄的口舌重要一些?”
君兰舟失笑,弯下身子抬手掐了掐阮筠婷的小脸:“当然你是重要了。”
“那别人怎么说,就不要理会。人要给自己活着,难道不相干的人指手画脚,咱们还都要挨个儿的听从吗?若是考虑外人感受,想让咱们一命呜呼的也大有人在,难不成还真一刀摸死遂了他们的心愿?”
她的话虽然直白,又带着一些仁性,可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极和君兰舟的心已。他生性洒脱,早些年做人奴仆是生活所迫,现在无需那样了,自然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况且近来他终于敞开心胸坦然的面对他与阮筠婷的感情,两人整日蜜里调油,正是不愿意分开的时候。
转念一想,阮筠婷如今是郡主,住的又是端亲王名人修建的别苑,与旁人本没有相干。
“好吧,那我总要命人去会同馆一趟,将我的公文和书籍都取来吧?”
阮筠婷挽着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耍赖的道:“那你就叫安国去吧。反正你不准走。”
“都多大了,还像个赖皮的孩子。”君兰舟怜惜的低下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嘴唇,舌尖舔过她的唇,扫过她编贝一般整齐的牙齿。
阮筠婷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的回应,两人唇舌共舞,呼吸着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难免情动。
阮筠婷这一刻几乎感动的想哭,她和君兰舟几经波折,好容易才能重开一切人为的和心理的障碍,走到了一起,仔细想想,除了不能要孩子之外,其他的都已经完满,她当真太幸福了。
两人相拥着倒在三围罗汉床上,君兰舟在上,阮筠婷在下,都难以自制的加深了这个吻。阮筠婷明显感觉到,有一坚硬之物抵在自己小腹处。她脸上通红,身上发热,不自禁嘤哼了一声。
君兰舟却如遭棒喝,楞了一下,渐渐恢复了清明,气喘吁吁的离开她的唇。
她的长发在柔软的真丝鹅黄色床褥上散开,黑亮的就象是上好的墨色缎子,白玉面庞红霞满布,红唇被他蹂躏的越发鲜艳欲滴,就如同沾了晨露的鲜艳玫瑰,等待人采撷。
这样的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君兰舟越发情动身热。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在婚前做任何伤害到她的事。就算她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他也不能不为了她的名声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