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筠婷回过头,就看到了穿着一身浅灰色细棉棉袍的戴明。
与上一次在街上相见,他明显要利落了许多,神色中透着从容和自信,没有了萎靡。
戴明知道阮筠婷会来善堂,却没想到今日就会见到她,脚步停下,沉默的望着她。
再次相见,他已不是身在囹圄,却也不再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现实早已经摘掉了她的翅膀,他现在是掉了毛的凤凰,比鸡不如。可阮筠婷望向他的目光,明没有任何变化,一如他离开梁都之前她去牢里看他时一样。
戴明深邃的眸子里带了些笑意,拱手道:“郡主。”
“原来你就是兰舟说的那个人,善堂的孩子们有福了。”阮筠婷还礼,笑吟吟道:“有之浅在,咱们善堂将来说不定专门出状元,官宦人家子弟想挤进来都不能够呢。”
君兰舟和君召英闻言都笑了,戴之浅的才学的确非阮筠婷帮他吹嘘。
戴明笑道:“我从未想过一定要教出状元榜眼探花来,只想着让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能知书达理。人从书里乖,有了知识,好歹不要做坏事。”
君兰舟笑着拥了戴明的肩膀,引着他进屋去:“之浅兄说的是,这一生,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否则岂不虚度了人生?”
“是啊。”戴明显然已经与君兰舟接触过许多次,与他很是熟络:“我做不到兼济天下的大事,但也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否则只剩一具躯壳苟延残喘,活着也是白活。”
说话间,几人在堂屋里坐下,安国去沏了热茶端来。
君兰舟便与戴明讨论起往后善堂之中如何管理比较合适。
戴明不光有一身才学,纵横之术原本也不差。只是给皇帝做了垫背才潦倒至此。流放之后卖字画,这么久以来,他几乎生无可恋,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是君兰舟找到他与他长谈一夜,打开了他的心结。他现在对善堂的事极为上心,在来之前就已经思量了许多,与君兰舟侃侃而谈,言之必然有理有据,让君兰舟和君召英都十分叹服。
“我果然没有看错之浅兄。”君兰舟欣喜的道:“有你在。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和穷人家的孩子都有福了。”
戴明笑了一下,惭愧的道:“我现在捉襟见肘,也只能出些点子动动脑子。其实也帮不上你们什么。”他知道善堂要做起来,只做一家,开销就不会少,更何况君兰舟的意思是要尽所有能力将善堂之事做大。
阮筠婷在一旁听了半晌,此刻笑道:“之浅肯来帮忙。抵得过千金万金。兰舟平日事务繁忙,我又是一届女流见识有限,而且最近身子也不好,有你在,我也可以放下心来安养身体了。”
戴明方才就发现阮筠婷脸色不好,也消瘦了很多。但不好说什么,也就没问,阮筠婷既然提起来。他便坦荡的关切道:“我见你脸色不好,可有大碍?”
“没什么,就是身子虚,还添了心绞痛的毛病,兰舟让我静养。不可劳心劳力,我本来还惦着善堂的事。想不到他竟然说动了你来,有你援手,我就放心了。”
听她的语气,在看她与君兰舟眼神的交汇,戴明心里有数,真诚的笑着道:“那你就多听兰舟兄的话,好生调养吧。”言下之意已经答应了阮筠婷将善堂的事情撑起来。
阮筠婷笑着点头道:“多谢。”
戴明微微一笑,仿佛恢复成从前那个意气风发满身抱负有待实现的青年。
安国进屋来行了礼:“大人,外头梯子已经预备好了。”
君兰舟站起身,笑道:“之浅兄。”
戴明便与众人一同来到门前,爬上由两名小厮扶着的梯子,接过毛笔,粘着绿漆在黑色的匾额上写下了“归云堂”三个大字,他的字浑厚有力,透着沉稳,与早先略带飞扬的感觉又有不同,阮筠婷知道,流放的这段日子,戴明才算是真正成长起来了。
写好了篇额,从院子里走出一个年过四旬的穿着墨绿色棉袄和长裤的粗壮妇人,她乌黑的头发整齐利落的在脑后梳了个圆髻,见了几人爽朗的笑着行礼,带着一些乡下妇人的谨慎,却也有一些豪爽之气。
“后头已经预备下了午膳,孩子们都知道今日归云堂的主人要来,现在也没开饭,都在后头等着要见几位呢。”妇人显然是见过君兰舟、君召英和戴明的。却是第一次见阮筠婷,不仅砸着嘴说:“这位姑娘长的像是天仙似的,果然君大人身边的人,都是漂亮人物。”
君兰舟失笑,想来也知道这妇人的脾气,笑着道:“这位是端阳郡主。”
早看到阮筠婷一身贵气,却不知道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郡主,妇人连忙重新行了大礼。
君兰舟便道:“这位是赵妈,专门负责孩子们起居饮食的。”
双方见过之后,一行人到了被改做饭堂用的厢房。屋内其实并没有多少摆设,只是窗户上糊着明纸还贴着窗花,让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为屋内布置上一些喜气。地当间摆了五张普通的方桌和条凳,饭菜摆了三桌,其中有一桌空着没有人坐,另外两桌则是坐着大小不一的孩子,男孩女孩加起来共十二人。
以看到赵妈带着几人进来,十二个孩子都拘禁的站起身,每一双明亮的眼睛都带着好奇和谨慎,小心翼翼的看着阮筠婷。
阮筠婷以看到这些孩子,心都软了,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笑容。
赵妈就笑着说:“这些孩子都是无家可归在外行乞,被我们上街捡回来的。最小的六岁,最大的有十一了。君大人还在后头又安排了人,已经逐渐安置下一些乞丐,不过不能白养着他们,他们暂且在帮后头做活。”
说罢,赵妈妈回头道:“孩子们,还不给端阳郡主问好?”
那些孩子都有些怯怯的,想来从来都没见过这么高身份的人肯纡尊降贵的和自己处在同一个屋檐下,都一起给阮筠婷问了好。
整齐的童声,让阮筠婷心下温暖:“快开饭吧,别让孩子们都饿着了。”
“是。”
赵妈妈就吩咐下去开饭。
阮筠婷则和君兰舟、君召英、戴明同桌坐下。赵妈妈原本想着阮筠婷是金枝玉叶,要吩咐添菜,却被阮筠婷和君兰舟一同拒绝了,就这样与孩子们吃了一样的饭菜。
吃过午饭,阮筠婷跟着君兰舟去看了后头的住所,还看了一些年轻乞丐们正在搭建的草棚。有一些乞丐已经残疾,没有了劳作能力的,但也并没闲着,都在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阮筠婷知道君兰舟办事妥当,便不多问,到了下午才各自散去。
回了养心小筑,阮筠婷道:“善堂那边靠之浅一个人盯着也是不行,那些人从前在街上讨生活,或许野性难训,不要发生争执或者闹出什么大事来才好。还要派一些人在里头维护秩序。”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君兰舟笑着道。
阮筠婷闻言笑了,其实这种什么事情都有人帮你想好,不用自己操心的感觉,真的很好,这让她感觉到轻松,好像有了君兰舟依靠,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替她顶着。
看到她的微笑,君兰舟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只觉得现在不是寒冬腊月,而是春暖花开,情不自禁的拉着阮筠婷的手道:“真是太好了,又能和你如此自然的相处。现在看来,我这短时间都是在犯傻。”
“犯傻?”阮筠婷靠着他的肩膀。
“是啊。”君兰舟顺着她的青丝,道:“你明明没在生我的气,我却整日患得患失。见了你偏放不下身段,白白的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不是犯傻是什么?”
“你是在说我么?”阮筠婷佯作生气仰头看他。
君兰舟闻言一愣,随后噗嗤笑了:“我现在才知道,找一个聪慧的妻子,其实真的不如找个没脑子的,好糊弄啊。”
阮筠婷便笑着推他:“那你去啊,我不拦你。不送。”
水秋心去世后,阮筠婷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自在的笑容,能够放下心里的包袱与他正常的说话,君兰舟松了口气,心里欢喜不已,若是她一直压抑下去,他怕就连师父在世也救不了他的身体,毕竟调养身体的前提是她要放宽心。
君兰舟回过神,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沉默不语。
阮筠婷侧脸贴着他的锁骨,闭上眼轻轻叹息,正如君兰舟方才所说的,他们这些日子当真是浪费了时光,人能够活着已经很不容易,无所谓一些小事就放过去,人生苦短,哪里有时间都用来紧紧计较,就算彼此珍惜,还嫌一生时间太少,更何况人有旦夕祸福……
除夕这日,阮筠婷姐弟和君兰舟是留在养心小筑过的。老太太派人来请了两次,都被阮筠婷拒绝了。水秋心才刚去,她实在是乐呵不起来,免得回去打扰了旁人的兴趣。除夕夜里,阮筠婷只随便吃了两个饺子,就披上狐裘来到院子里,其他院落传来的喜庆声音和城中不时传来的爆竹声,显得养心小筑更加宁静了。
阮筠婷正在想心事,突然听到前头有一阵错杂脚步声传来,疑惑的往前院走去,却见安国带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挺拔人影快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