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龙困浅摊

官道上, 秋风怡人。

慕容色却觉得火往上涌。商紫月策马到她身边,笑嘻嘻问:“怎么?被刺激了?”

慕容色狠狠清了清嗓子才说得出话:“太不像话了!你看,你看你看他, 他的手……我要把他爪子剁了!”

远处, 刘桃夭和蒙西科尔共乘一骑, 有说有笑。蒙西科尔的手就放在刘桃夭腰间……如果眼神也有温度的话, 他的手早已在慕容色面前变成烤翅了。

然而眼神没有温度, 所以慕容色的眼睛再喷火,蒙西科尔的手依然安全地放在刘桃夭腰间。

就这样,慕容色一路红着眼睛, 终于来到一间酒肆,各自下马。

店小二过来问点什么菜, 商紫月抢先娇嗔一声:“哎呀小色, 你昨晚说白切鸡最好吃, 还说以后带我吃呢,我今天就想吃了。”

“嗯。”慕容色应声。眼睛却依旧牢牢盯着蒙西科尔的手。此时几人已经坐定, 早已不需要如骑马那般搂着腰,他的手从刘桃夭腰间拿开了,却又放在她身边,又因为两人坐得近,还是不免碰到了她的衣襟。

刘桃夭摆明是跟慕容色赌气, 一路跟蒙西科尔同乘一骑也并不开心, 尤其是蒙西科尔时不时有意无意伸过来的脑袋, 让她莫名排斥, 极不舒服。此时好不容易到了酒肆, 本以为今天的戏演足了,不料一坐下来便听到商紫月娇嗔连连, 醋意便咕咕又往上冒了。

于是她摆出一副迷死人的笑容,回头对蒙西科尔撒娇:“西西呀,这一路都是你在马上照顾我,辛苦了哦,一定要多补一补,我给你叫一份狗血黑豆汤好不好?很补——的。”

听得商紫月汗毛倒数,有种狗血淋头的寒战感。

蒙西科尔一时间对“西西”这个称呼还不能接受,犹自想解释:“夭夭啊,其实……”

“哎呀别动。”刘桃夭从袖中掏出一块粉红的方巾,轻轻拭了拭他的额头,“西西,你这里……有一颗汗……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蒙西科尔面对着她甜甜的发问,又闻着方巾上依稀残留的女儿香,早已晕晕乎乎把心中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其实“西西”这名字……是他一个朋友家狗的名字。

“够了!”慕容色大吼。她实在无法忍受夭夭对其他男人大献温存。

墨离、白云飞和刘玉皆看过来,慕容色只好支吾着解释了一句:“我……是说……我们的菜够了。”

刘桃夭在心中暗道:慕容色你白痴死算了,才点了两个菜怎么可能“够了”,拜托圆谎也要想个靠谱点的理由好不好。

“这位小爷说笑呢,几位这么多人,才点了两份菜,不够吃呵。”小二果然不识相地大胆质疑。只是在他眼里,女扮男装的慕容色是“小爷”。

“我……”慕容色红着脸。

墨离平静接过话头:“小二,我们再要一份糖醋鱼、一份糖醋排骨、一份醋溜白菜、一份醋溜土豆丝、一份酸辣藕丁,再配一份酸辣汤。”

小二张大嘴巴:“这么多酸辣?”

“嗯,就先这么多吧,不够再叫你。”

“客……客官,醋……吃多了不好。”小二磕磕绊绊解释。

墨离淡淡道:“没事,你放心去做。我们这里的人就是爱吃醋。”

慕容色在一旁早已脸红脖子粗,偏偏商紫月还意犹未尽,也从袖中掏出一条紫色的方巾:“呀,小色,你很热么?”

一面说一面也擦拭着慕容色尴尬得热烘烘的脸。

对面的刘桃夭火了,加大手里的力度,也扩大了规模:“西西,看这一路把你热的……真是辛苦你了哦……”

嘴里的话甜柔得像棉花糖,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从额头到脸颊再到颈部,一通乱抹。

商紫月乐得看刘桃夭吃醋,一边丝毫不乱地用方巾一下一下轻轻拭着慕容色没有半滴汗的脸,一边更加嗲得一波三折:“小色——你还记不记得——昨晚对我吟——的那两句诗呀?”

“啥诗?”慕容色哆嗦着问。

商紫月眨巴着眼睛:“就是那首呀,说月亮的那个,李白写的。”

李白?慕容色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哎呀讨——厌!什么床不床的,昨晚就跟你说不要乱吟啦,我说的是另一首啦——”商紫月暗骂慕容色胸无点墨,李白写那么多诗,她怎么就只能想起这种三岁小孩都能背的诗!一边替她圆回来,一边拼命瞪她。心道:你不是吧,看起来清清秀秀的,一派书香门第样儿,难道居然没读过多少书?

刘桃夭早已气炸,此时却又暗自嗤笑:说到吟诗,小色那半桶水她最清楚,经不起商紫月晃荡。

蒙西科尔忍不住出口解围:“慕容姑娘吟的也许是李白的另一首吧,举杯邀明月……”

“我知道!”慕容色打断。她才不要情敌为自己解围,更不要在夭夭面前输给他。不就是吟什么破诗嘛!这酸溜溜的把戏自己老爹老娘最喜欢做,她虽然不爱读书,但在一旁耳濡目染也听过不少了!比如蒙西科尔现在说的这句她也有印象啊。

“嗯,不就是那首嘛!举杯邀明月嘛!”慕容色一边嘴硬,一边搜肠刮肚想下句,最后终于依稀想起,“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两人。”

“什么?”众人皆惊,“不是对影成三人吗……”

慕容色心中暗暗叫苦。随即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成三人是李白说的,到我这里就改成两人不行么?我昨晚跟紫月赏月时刚好是两个,就随口把它改成了‘两人’了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仰起头,一副对大家少见多怪表示鄙夷的样子。

商紫月此时也反应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圆谎:“是啊,小色当时是觉得我们两个人赏月刚刚好,不需要再多……第三个人。”边说,边有意无意瞄瞄刘桃夭。

刘桃夭眼都不抬地冷哼:“你们如此投契,不如改成‘对影成一双’好了!”

“夭夭,其实……”蒙西科尔嗫嚅。

“其实什么?”刘桃夭不耐烦地问。此时,她实在没有精力扮涵养。

“呃……没,没什么。”蒙西科尔见刘桃夭脸色不好,赶紧把肚中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在他们那边,说人是说“一对”,说配种的猫猫狗狗才说“一双”……

几人正说着,一人踉跄着扑进店里,一头栽倒,又挣扎着要爬起:“白……元帅……李……丞……相……”

白云飞和墨离大惊,他们认得此人正是昭明帝身边的贴身侍卫夏络殃!

夏络殃头衔只是侍卫,身份却早已超越了侍卫,他是离昭明帝最近的人,也是能让昭明帝信任到把生命交到他手里的人。

如果说昭明帝是太阳,那么夏络殃就是影子。有昭明帝的地方,总有夏络殃,只是,很少有人能亲眼看到。然而,他确实无处不在,步步相随。

没有人知道夏络殃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这么多年来,刺杀昭明帝的刺客全都铩羽而归。不管是本国想谋反的,还是外国想侵略的,他们在台面上对不过一个兵马大元帅和两个丞相,在台面下同样对不过这个贴身守卫。所以,夏络殃的能力可见一斑。有人传言,他的武功不在御剑山庄和白云飞之下。

然而,此时的他却浑身是血,身受重伤。

白云飞快步过来扶起夏络殃。

墨离和刘玉也早已离席赶来。

刘桃夭第一次看到浑身鲜血的人,惊得往慕容色那里缩了缩,慕容色很自然地揽住刘桃夭的肩。

夏络殃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这……这是……是陛下要我……交给你们的……信物……”

夏络殃的手是血淋淋的,身上也是血淋淋的,扇子却保持得很完整,除了沾了点夏络殃手上未干的血迹,几乎没有破损。

白云飞颤抖地打开折扇。黄色纹金边的扇面,上面画着一幅水墨江山,那是先帝开朝所绘,昭明一直极为珍视,走到哪里都会带在身边……

白云飞的心里如被重锤狠狠砸了一锤,她知道:事态已然极为严重。

要知昭明帝十六岁登基,自己也是年少相辅,一路风雨经过无数,却从来未有让昭明如此涉险的境况。曾经,外有白云飞,内有夏络殃,便从来没有人能近身昭明帝半步。如今……

“陛下……”她心里涌起强烈的自责。如果自己还在朝中,也许这些就不会发生。

墨离明白她在想什么,低声劝道:“此时最重要的事是救人。”酒肆鱼龙混杂,即便是此时陡临噩耗,墨离也还没有乱方寸到提及“陛下”的地步,只以“人”代替。

白云飞这才从震痛中清醒。不错,越是凶险,越是要冷静。此时能救昭明帝的,只有自己。而昭明这个弟弟,也是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把这份求助交托给了他的“云飞哥”。

白云飞挺起胸膛,不再犹豫,她对夏络殃道:“你还能撑得住么?如果可以,带我们去找他。”她已恢复了当年号令三军的冷静。

夏络殃咬牙点头:“我现在就带元帅过去!”

“不。你先用饭,吃饱了睡一觉,我们再赶过去。”

“什么?可是陛……他现在危在旦夕啊!”夏络殃不解。

“可是你需要吃饭休息。”白云飞冷静道。她明白战场上从来没有不休息的战士,即便是传递十万火急的信息,也要腾出时间更换信使和马匹。其实生活也是如此,越是急促,越需要你懂得放缓,这一张一弛少不得,因为我们都是人,也只是人。

“你就放心休息吧。”墨离道,“如果他们要杀他,我们现在去也已经迟了。如果他们还不想杀他,也不迟这一会。”

她说的是事实。离了夏络殃的昭明帝,必定只能束手待擒。如果对方要杀,他们根本已无能为力。即便现在知道了、赶去了,该发生的只怕也早已发生了。

夏络殃无奈点头。他知道:眼前这两个女子,比自己懂的多得多。

待刘桃夭把夏络殃照顾好睡去,几人这才开始讨论这件事。

“该怎么办啊?”商紫月早已哭了。此时的她,无助得像个孩子。因为随行的有上官飞。

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无论经过多少、变得多成熟,都会有最初的情感的。上官飞对商紫月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当她知道他遇到了危险,她就不会成熟也不会飞扬,只会担心,如孩子般无助的担心。

“紫月你放心,我们会去救他们回来。”墨离拍着她的肩膀。

“什么?娘,你也要去?”慕容色大惊。她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但也能猜到此行凶险,而母亲,根本就完全不会武功,“要是爹在就好了!”

“你爹不在,已经不在了。”墨离看着女儿,认真道,“小色你要记住,你爹已经不在了,要把对他的依赖彻底抹除,面对困境的只有我们,我们自己。”

慕容色心中一痛,脑中却一清醒。她明白,母亲说的是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现在不管她们面对多大的困难,都是只有自己面对解决。

她挺挺胸:“那也应该是我去。我会武功,可以帮白姨。”

“不。你们都不许去。这次,只有我跟你白姨去。”墨离斩钉截铁道。

“什么?”三个年轻女子惊呼,“我们怎么可以让你们两个只身去涉险!”

“不用说了,就这么定了。我们不会有事,人多了反而碍事。”白云飞也道。

墨离跟白云飞对视一眼。她知道:白云飞懂了……

此一去,凶险不同往常,只怕真的是有去无回。她们两个是昭明帝的文武极臣,虽然得昭明眷顾可以过半退隐的生活,但在这个危难时刻,她们是兵马大元帅和丞相,不该退,也不能退。这是她们的义务,更是她们必须选择的命运。

但其他人不一样。每一条生命都是生命,没理由白白葬送。小色和夭夭她们还年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更何况,小色和夭夭是她们的孩子,在母亲心中,两个孩子的命是世间最宝贵的,并不比昭明帝轻。所以,小色和夭夭必须活着!

“可是……娘,你根本不会武功,去了也只会拖累白姨!还不如换我去!”慕容色凛然道。

“小色……”刘桃夭喊。声音里早已不知该用什么态度,苍白得只有落魄。

慕容色不敢回头看她。她怕自己看了就抬不动脚。因为,她也跟每个人一样,依稀觉得此次凶多吉少。

“我不会拖累你白姨。我跟她刚好相辅相成,她有武功,我有智慧。”墨离认真道,“你放心,我们向来都是如此合作,从无失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很稳,让表情看起来更笃定。她要努力让她们相信自己能应付。

“不错,我们是绝配。”白云飞也附和道。一面望着刘玉……

刘玉的心早已在滴血,此时却只能咬咬牙劝两个孩子:“不错,我们去反而是负累。就让你们的娘去吧。她们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从来没输过。这一次,她们肯定也不会有事。”

他知道:这一去,她们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而小色和夭夭如果跟去,也不过是多两个陪葬……他心痛到无法自控,看着最爱的妻子去涉险,自己却必须留下来抚慰两个孩子。因为,不止她们是母亲,他也是一个父亲。

这世间,或许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超过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吧。

也许,如果白云飞死了,自己也不会独活。但在这一刻,一个父亲,不会让女儿涉险。

白云飞点点头。她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

商紫月打破沉默:“那我跟你们去吧。”

“你也留下。”墨离道。

“不,我就算死也要跟飞哥哥死在一起。”商紫月的泪眼里有着难以改变的决绝,“他现在有危险,我必须过去。”

“你去只会拖累我们。”墨离冷冷道。

“可是……”

“不用可是。我们不是要去跟他死在一起,而是要把他们救回来!”墨离看着商紫月的眼睛,“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相信我,我们可以救他们回来。”

商紫月看着墨离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墨离嘘了口气。为多留一命,撒一个谎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