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郡城的上空,一正一邪两道浩瀚强大的气势,都各自延伸上百里,交相辉映,声势震天动地。
一道是烈似浓烟的白色儒家浩然正气,所到之处,亮如白昼,其间不仅有儒门经典颂唱之声、还有诸子先贤传道虚影,震慑人心的同时,又让人心生顶礼膜拜的冲动。
而另一道则是漫天遍野的血色妖魔邪祟之气,所到之处,血海滔天,其间有阴森鬼鸣令人心悸,有群魔乱舞虚影,更隐隐有数尊上古邪魔在群魔中心翻腾,像是随时要复活,祸降苍生的模样,渗人至极。
两道气息的最前端,纪衍之和红姑娘的身形,只是隐隐可以瞧见,虽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从愈发狂暴的气势也能推导出,两人的战斗已趋近白热化,显然都到了自身的极限。
而就在两人如此激烈交锋的同时,铜陵郡东城上空约摸十里左右,一片云朵后方,三道气息沉稳内敛的身影,正静立于此。
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须发洁白的老者,最后一个则是身形颇为臃肿的光头和尚,正分立不同的方位。
最靠前老者身形消瘦,一袭白衣胜雪,眉宇像是经精雕细琢过一般,犹如两柄直插云霄的宝剑,面容凌厉,眼神锐利,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如一炳开锋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
左侧老者体型较为魁梧,穿的是一件颇为尊贵的黄色锦缎,面容刚直,眉宇间带着一股正气,看天空中血海的眼神里,明显带着一股浓浓的厌恶。
那个站在最右侧的老和尚,一袭金色袈裟,面容最为平和,此时正双手合十抬眼看天,眼神颇为宁静。
他们全都一言不发的看着天上的场景,脸上的神色也随着气势的波动而变化,好似……三人都能看到,里面的战斗情形。
“大儒之境的浩然正气,万魔辟易,镇压一尊四品森罗境妖魔,绰绰有余才对,这么长时间未见颓势,这血魔,只怕还不止四品森罗业位!”
开口说话的是老和尚,黄袍魁梧老者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一定,纪兄此战是为立心,说不定是故意留手激发血魔潜能,好体悟亚圣之道罢了!”
听到“亚圣”两个字,老和尚眼中深处划过一抹精芒,点点头道:“也有可能,冰冻三尺尚非一日之寒,大儒想要立心破境,体悟亚圣之道,就更是难如登天了,想靠一尊四品森罗境妖魔,可能性确实不大,若是能再激发一下这血魔潜能,希望自然更大。”
不同武道,儒门修行自成一脉体系,分别为修心儒子、明辨儒生、正心小儒、格物师者、致知鸿儒、造经大儒、洞明亚圣,再到最接近先贤的儒道圣人。
纪衍之是扬州白鹿书院的七大山长之首,名满天下的十三尊大儒之一,再进一步可就是儒家亚圣,是真正能站在世间绝巅的人物,若是斩一尊普通的四品森罗境妖魔就能成功,那也的确太简单了些。
“立心破境成亚圣,纪兄若真就此成功,扬州分院可就与兖州实力持平了,扬兖两派之争就会迎来变局,若真以扬州策论为主,白鹿书院并入大禹圣朝,届时正道魁首移位,这天下形势,又要开始变了!”
黄袍魁梧老者一句感叹,老和尚面色微变,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开口。
“破境成亚圣,哪有这么简单,自夫子证道,开辟儒道修行之路至今,一千五百多年间,出过的亚圣,加起来也只有九位,平均每百年都出不到一个,纪衍之想立心破境,成就亚圣之躯,依我看…………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倏然,前面那个身穿白衣,面容凌厉的老者,突然开口接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如外貌一般锋芒毕露,明明只是在低声轻语,可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哪怕只是听到,也让人忍不住会心生压力。
老和尚和魁梧老者,对白衣老者显然也颇为尊敬,听到他开口,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片刻,还是黄袍魁梧老者拱了拱手,语气颇为尊敬的询问道:“如此说来,对纪兄这次立心破境,荆兄……并不看好?”
白衣老者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先问了两人一个问题。
“你们可知,何为立心?”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老衲略知一二,传闻夫子开辟儒道修行之路,格万物、致良知、造经传过后,感叹前方无路,便脱离了浩然圣宗,开始游历天下。
时有禹神宗,即将一统八荒,其名,人族无不传唱。
唯夫子游历十三州,眼见妖魔猖獗,万千人族依旧生活在恐惧之中,大骂神宗穷兵黩武,不顾黎庶,只识攻伐,不懂耕读,时其弟子有师者三千,将其言传遍四方,也招来了神庭的怪罪。
神庭派出重兵,到处捕捉其门下弟子,夫子不任弟子因其言获罪,主动踏上神庭认罪伏法,传闻当时是已经给夫子定了诽谤神帝的死罪,马上就准备处斩……”
老和尚还没说完,魁梧老者这时接过了他的话,开始继续讲述,显然两人对“夫子”这个人物都很熟悉。
“时有神庭重臣开口,只要夫子能收回其言,便可无罪释放,然斩天祭坛之上,神庭屠刀之下,夫子却面无惧色,坚守本心,不畏神庭,立下为生民请命之心。
如此宏愿顿时引得上苍垂怜,天降甘霖,屠刀化墨,钢铁铸就的斩天祭坛,长出了一大片兰花,夫子也受上苍馈赠,于祭坛凝亚圣之躯,获禹神宗亲自接见,在天州开设白鹿书院,这才正式确立了儒门道统!”
两人说完后,看着那面容凌厉的白发老者,目光都带着一丝疑惑,夫子游历天下之事,距今才一千五百多年,他们两人的年纪差不多也是一千出头,虽未亲身经历夫子的巅峰时代,但这些事也是知道一些的。
儒道所谓立心破镜,与佛门古籍中那些得道的菩萨和佛祖其实差不多,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八个字:明见本心,立下宏愿。
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明见本心,立下宏愿,真有这么简单,这一千五百年来怎么会只出九个亚圣。
武者的修炼之路经过前人发展三千年,什么修为,该做什么,该如何突破,都有相应的流程。
但儒门可不一样,该怎样明见本心,又该怎样立下宏愿,都是一句空话,其难度,不身在其中的人,根本就无法领会。”
那位荆姓老者说完这番话,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亚圣之躯,为世家至纯至正之躯,等闲妖魔触其身,野性全无,见其容气力衰败,闻其声原形毕露,一声呵斥莫说是四品森罗境妖魔,即便是三品万相境妖魔,也要退避三舍,得上苍如此眷顾,若是如此轻松,便可突破,岂非儿戏。
光是前面四个字明见本心,便足以抹去这世间将近九成九的俗人,活在世上,谁能心中无愧、谁能没有一丁点私欲、谁又能真的一辈子,行事堂堂正正?”
老者一连三问,老和尚和黄袍魁梧老者沉默了良久。
“彭某活了千余年,斩妖除魔虽确有匡扶正道之念,却也不敢说自己没有私欲,
“阿弥陀佛,贫僧身处禅宗,照见本心之境,自问还差之甚远,实在惭愧!”
荆姓老者并未露出任何意外神色,对两人的回答似是早有预料,或许出于对两人坦诚态度的认可,脸上还露出了一丝赞赏。
“可是,纪兄出身武宗末年乱世,沿袭夫子忠君之道,深研儒法千余年,传闻连扬州院长孟子,也屡次盛赞其有亚圣之姿,不见得与我们一样,明见本心,也不一定做不到吧?”
听到黄袍魁梧老者的询问,荆姓老者凌厉的面容倏然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轻声开口道:“纪兄当然是有些把握才会过来的,可问题是,这血魔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能否直面这个软肋,也是他这次能否成就亚圣的关键。”
“纪兄唯一软肋,这是何意?”老和尚面露不解之色。
“你们只知纪衍之是武宗末年人士,却不知,他本就是这铜陵郡下昭阳县人,这血魔的诞生说起来,与他就有着直接的关系。”
“还请荆兄赐教!”
“纪衍之的本姓,是红……”
听到这个红姓,老和尚和黄袍老者两人,都猛地抬头看着荆姓老者,脸上露出一抹愕然,紧接着察觉到他不是在说笑,两人脸上的表情,又是震惊,又是带着一丝古怪,变得无比精彩了起来。
“这么说,纪衍之就是红……”
“不错,那个不惜将自己亲妹妹送给反贼,拖延时间引来另外一伙反贼,最终在两伙贼寇的夹击下,保全昭阳,对武宗忠心耿耿,受神朝嘉奖,列入七大忠臣之首的红秀夫,就是纪衍之的本名!
而这昭阳血魔,就是他的妹妹红灵儿的怨气,借万年槐树为躯,汇聚万千生灵的怨气,才诞生出来的。”
尽管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可亲耳听到荆姓老者确认,两人脸上的古怪神色,还是足足持续了许久,同时看着天空中的纪衍之,心中泛起一股无比怪异的滋味……
而荆姓老者,没有去看两人的反应,只是抬头静静地直视天空中的场景,眼神中闪出一抹幽色。
“我万剑圣宗,此次冒着与罗刹圣教开战的风险,撕毁两州盟约,让你复活血魔,又给你创造破境契机,若是能一举破境,成就亚圣,让扬州跟兖州的书院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宗主这手棋,就算是下对了。
若是失败了,可就……”
………………
“纪衍之,就是红秀夫?”
三个老者在暗处对话的同时,郡城东门处,梵音上师的一席话,也让在场所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侯玉霄甚至都忍不住心中的震惊,低声惊呼了一句。
“明见本心,立下宏愿,破境成圣,哪儿有这么简单的事,纪衍之这一千多年来,不曾踏足过昭阳半步,就证明内心对红灵儿这个妹妹,还是心存愧疚,血魔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杀她于心有愧,不杀成圣无望,你们认为,纪衍之突破的希望有几成!”
梵音上师抬头看着天空,面带冷笑,显然对纪衍之的突破,没有一点看好。
其余人的脸色则各不相同,已经知道雷音寺入主铜陵无望的圆空禅师,脸色有些难看。
纪衍之突破成功与否,照说跟他的关系并不大,甚至因为儒释两家的关系,他也希望纪衍之突破失败。
可他在铜陵毕竟已经看不到利益了,而且丢了大罗宗那么多人马,同时又将丁不害这枚暗子早早的暴露出来了,对雷音寺也是莫大的损失,他自然心情不佳。
莫虚子与他的面色也差不多,有些难看。
照说道家和儒家的天生不和,他应该也和梵音上师一样,不希望纪衍之突破成功,但他考虑的,可不只是眼前这么点蝇头小利而已。
到底是忠君还是为民重要,扬兖两州白鹿书院的争执已经趋近白热化了,目前扬州略站下风,若是纪衍之在此突破,那就以意味着两州的书院,实力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届时书院的内部矛盾就会更加激烈……
对紫清圣宗来说,纪衍之突破成功,还是利处更大!
张玉宁和练凝雪两人的脸色,则都带着一股希冀,他们似乎,也比较希望纪衍之,突破成功。
将其他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但侯玉霄依旧没能压制住心头的惊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此前,红姑娘跟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奴家红灵儿,前朝武宗末年人士,原是这昭阳县县尊红展鹏之女,自小也算锦衣玉食,琴棋书画略有涉猎、刀枪棍棒也曾习过一些。
后逢天下大乱,世道零落,有一只反军打进昭阳,劝降家父,家父对大禹忠心耿耿,不敢与反贼同谋,带着城中百姓反抗,反贼势大,结果自是不必多说。
我父母全都被杀,奴家也被他们抓到军中充当营妓,三年多求死无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比苦命黄连,真是个暗无天日……”
红姑娘当初跟自己说的话,居然都是真的。
侯玉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倏然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侯玉端,脸色顿时一沉……
老五侯玉端脸上满是怒火,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身体不住颤抖,情绪明显有些快要失控的迹象……
看到这一幕,侯玉霄想都没想直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对他传音道:“不管什么事,忍住,现在,咱们还没有说话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