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九部分 灵魂的审判

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大家可以猜到莫雷尔到底去哪里办事、跟什么人约会。因此,莫雷尔离开基督山以后,就慢慢悠悠地朝维尔弗尔的府邸走去。

我们说他慢慢悠悠,因为莫雷尔得用半小时走完五百步路。尽管时间绰绰有余,他还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基督山,想单独一个人好好思索一下。

他明白这会儿是什么时间,这是瓦朗蒂娜陪努瓦尔蒂埃吃午饭的时间,她尽孙女孝心的时间是不能被打扰的。努瓦尔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许他每周来两次,他这次是来享受他的权利的。

他来了,瓦朗蒂娜正在等他。她很不安,甚至可以说有点惊慌失措。她急忙拉住他的手,把他领到祖父面前。

就像我们说的那样,这种几乎到了惊慌失措的地步的不安,是因为她听说了莫尔塞夫的举动在社交界所引起的轰动,大家都听说了歌剧院的事(社交界总是无所不知的)。维尔弗尔家的人谁都不怀疑这件事必然会引起一场决斗,瓦朗蒂娜凭着女人的敏感,估计到莫雷尔肯定要为基督山当证人,而莫雷尔的勇敢众所周知,她又知道他对伯爵的深情厚谊,因此,担心他不会满足于证人的被动角色。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瓦朗蒂娜怎样如饥似渴地询问决斗细节,莫雷尔怎样回答,祖孙二人怎样聆听,莫雷尔看到,当心上人听说这个可怕事件的结局让人喜出望外时,她眼睛里流露出那种难以描绘的欣慰。

“现在,”瓦朗蒂娜说道,并示意让莫雷尔坐到老人身边,自己也坐到老人放脚的小凳子上,“现在,说说咱们自己的事吧。您知道,马克西米里安,爷爷想离开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家,到外面租一套房子住。”

“是啊,”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我当然记得这件事,而且,我表示非常赞成。”

“那好!”瓦朗蒂娜说道,“您就继续表示赞成吧,马克西米里安,因为爷爷又有这个打算了。”

“好极了!”马克西米里安喊道。

“您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爷爷离开这个家的吗?”瓦朗蒂娜问道。

努瓦尔蒂埃看着孙女,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说,但瓦朗蒂娜根本没看努瓦尔蒂埃,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都在莫雷尔身上。

“哦!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努瓦尔蒂埃先生这样做,”莫雷尔喊道,“我都会说,这样做很好。”

“而且是好极了,”瓦朗蒂娜说道,“他说,圣奥诺雷区的空气对我不合适。”

“确实如此,”莫雷尔说道,“听我说,瓦朗蒂娜,努瓦尔蒂埃先生可能很有道理;因为这两个星期以来,我觉得您的身体越来越糟。”

“是有点,真的,”瓦朗蒂娜回答,“所以,爷爷就当了我的大夫,而爷爷无所不知,我对他非常信任。”

“可是,难道您的身体真的有什么不舒服吗,瓦朗蒂娜?”莫雷尔急忙问道。

“啊!上帝!这算不上不舒服,我感到全身不适,如此而已。我没有胃口,我的胃仿佛在跟一种不适应的东西斗争。”

努瓦尔蒂埃一字不落地听着瓦朗蒂娜的话。

“您在用什么办法医治这种不知名的病呢?”

“哦!这非常简单,”瓦朗蒂娜回答,“我每天早晨喝一匙为爷爷准备的药水。我说是一匙,实际上是开始时喝一匙,现在已经喝四匙了。爷爷说这是一种万灵药。”

瓦朗蒂娜微微一笑,不过,她的微笑中流露着某种忧伤和痛苦。

沉醉在爱情之中的马克西米里安默默地望着她。她非常漂亮,但她的白皙肤色变得没有了光泽,目光却比往日更加灼热了;昔日那双珠光色的白皙的小手,如今慢慢染上一层蜡黄。

年轻人的目光从瓦朗蒂娜身上移到努瓦尔蒂埃身上。老人用一种奇怪的睿智目光,望着沉浸在爱情之中的姑娘,他也跟莫雷尔一样在关注着这种病痛的征兆,这些征兆并不明显,谁都没有觉察,却未能逃脱祖父和情人的眼睛。

“可是,”莫雷尔说道,“这种您说每次喝四匙的药水,我觉得好像是为努瓦尔蒂埃先生配制的?”

“我知道这药水很苦,”瓦朗蒂娜说道,“苦得我喝完药之后,再吃什么都觉得是苦的。”

努瓦尔蒂埃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孙女。

“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道,“就是这么回事。刚才,我下楼到您这里来以前,喝了一杯糖水。唉!我喝了一半就放下了,我觉得那水实在太苦了。”

努瓦尔蒂埃脸色苍白,表示他想说话。

瓦朗蒂娜起身去拿字典。努瓦尔蒂埃注视着她,眼睛里流露着明显的不安。

果然,姑娘感到血涌到头上,脸颊通红。

“嘿!”她大声说道,语调依然很快活,“这很奇怪,我感到一阵眩晕!难道是阳光晃了我的眼睛吗?……”说着,她抓住窗子的插销。

“根本没有阳光。”莫雷尔说道,他看到努瓦尔蒂埃的表情,比看到瓦朗蒂娜的不适更加让他不安。

他跑到瓦朗蒂娜身边。

姑娘微微一笑。“放心吧,爷爷,”她对努瓦尔蒂埃说道,“您也放心吧,马克西米里安,没什么,已经过去了。听!我好像听见院子里有马车声?”

她打开努瓦尔蒂埃的房门,跑到走廊的窗前,又匆忙跑了回来。

“是的,”她说道,“是当格拉尔夫人和她女儿来看我们了。再见,我得走了,因为他们肯定要到这里来找我。回头见,您跟爷爷一起待一会儿,马克西米里安先生,我保证不会多留她们。”

莫雷尔目送她走开,看到她关上房门,听见她上了那道通向德维尔弗尔夫人房间和她自己房间的小楼梯。

等她一走,努瓦尔蒂埃就示意莫雷尔去拿字典。莫雷尔从命,他在瓦朗蒂娜的训练下,很快就学会了理解老人的意图。

尽管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工作,但因为需要把二十四个字母从头到尾过一遍,再到字典里去查找每个词,所以,直到十分钟之后,老人的思想才用下面的语言表达出来:“到瓦朗蒂娜房间去把盛水的瓶子和杯子拿来。”

莫雷尔立刻摇铃叫来替代了巴鲁瓦的仆人,以努瓦尔蒂埃的名义下达了这个命令。

仆人很快就回来了。瓶子和杯子都是空的。

努瓦尔蒂埃示意他要说话。“为什么杯子和瓶子都是空的?”他问道,“瓦朗蒂娜说她只喝了杯子里的一半啊。”

翻译这个问题又用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回答,“不过,女仆正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可能是她把水倒了。”

“快去问她。”莫雷尔说道,也翻译了努瓦尔蒂埃的目光。

仆人走了出去,很快就回来了。

“瓦朗蒂娜小姐在去德·维尔弗尔夫人房间之前,先回自己的房间,她口渴,就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了,至于瓶子里的水,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给鸭子做池塘了。”

努瓦尔蒂埃抬头仰望苍天,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从这时起,老人的目光就盯住房门,不再离开。

瓦朗蒂娜看到的确实是当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仆人把她们领到维尔弗尔夫人的房间,因为她吩咐在那里会客。这就是为什么瓦朗蒂娜要经过自己的房间,她的卧室跟继母的房间在同一层,中间只隔着爱德华的房间。

两个女人带着那种正式访问时的拘谨,意味着她们有要事相告。

同是社交场上的人,对这种微妙的变化很敏感。德·维尔弗尔夫人立刻用同样的庄重回答她们的严肃。

这时,瓦朗蒂娜走了进来,于是,她们又重复了一遍女人之间的屈膝礼。

“亲爱的朋友,”两个姑娘互相拉起手,男爵夫人说道,“我今天跟欧热妮一起来,首先把小女即将与卡瓦尔坎蒂亲王成婚的消息通知您。”

当格拉尔坚持用亲王这个称呼,这位平民出身的银行家觉得这个头衔比伯爵好听。

“那么,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贺。”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卡瓦尔坎蒂亲王先生看上去是一位人品难得的青年。”

“听我说,”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作为朋友之间,我应当说,亲王并没有达到我们期望于他的高度。他身上有一种很怪的东西,让我们法国人一下子就能发现他是意大利或者德国绅士。不过,他显得心地善良,人也聪明,至于门第嘛,当格拉尔先生认为他家财万贯,他就是用的这个词。”

“还有,”欧热妮一边翻看着德·维尔弗尔夫人的画册,一边说道,“再补充一句,夫人,您对这个年轻人也有一种偏爱。”

“嗯,”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看来我无须问您是否也有同样的偏爱。”

“我?”欧热妮用她惯有的冷漠说道,“绝对没有,夫人。我的爱好可不是操持家务或者听凭一个男人的摆布,不管他是谁。我的理想是当个艺术家,并且保持自己感情、身体和思想的自由。”

欧热妮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是那样铮铮作响,那样坚定,瓦朗蒂娜听了脸不由得一红,这个生性胆怯的姑娘不能理解那毫无女性畏惧心理的豪放性格。

“何况,”欧热妮又说道,“既然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非得结婚不可,我应当感谢上帝让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蔑视我,要是没有老天的安排,那我今天就成了一个名声扫地的人的妻子了。”

“这倒是真的,”男爵夫人用一种奇怪的天真语气说道,尽管她们经常与庶民接触,但某些贵妇人身上仍然没有丧失这种天真,“这倒是真的。要不是莫尔塞夫一家表示犹豫,我女儿就嫁给阿尔贝先生了,因为将军十分赞成这桩婚事,甚至亲自登门,非让当格拉尔先生答应不可,我们算幸免了。”

“可是,”瓦朗蒂娜有些羞怯地说,“难道父辈的耻辱也要株连儿子吗?我觉得阿尔贝先生对将军的背叛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对不起,亲爱的朋友,”那不依不饶的姑娘说道,“阿尔贝先生非要受到株连不可,也应当株连,因为他昨天在歌剧院向基督山先生挑衅之后,今天又在决斗场上向他赔礼道歉了。”

“这不可能!”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

“哦!亲爱的朋友,”当格拉尔夫人又用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种天真的语气说道,“这件事千真万确。我是听德布雷先生说的,他当时在场。”

瓦朗蒂娜也知道这件事,但她没说话。一句话引起了她的回忆,她的思绪又回到努瓦尔蒂埃的房间,莫雷尔正在那里等着她呢。沉浸在内心思绪中的瓦朗蒂娜,有好一会儿不再参与谈话了。她甚至说不出这半天她们都说了些什么,突然,当格拉尔夫人把手放在她胳膊上,把她从沉思中唤醒。

“什么事,夫人?”瓦朗蒂娜问道,当格拉尔夫人的手指一碰,使她浑身一抖,仿佛触电了似的。

“事情是,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道,“您一定很不舒服。”

“我?”姑娘说着,把手放到自己滚烫的额头上。

“是的。您自己照照镜子,您一分钟之内,脸一会儿通红,一会儿惨白,来回变化了三四次。”

“的确,”欧热妮也大声说道,“你脸色非常不好!”

“哦!不要担心,欧热妮,我这样有好几天了。”

姑娘虽然不会耍滑,但也明白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而且,德·维尔弗尔夫人过来帮她的忙了。

“您回去吧,瓦朗蒂娜,”她说道,“您身体确实不舒服,两位客人一定能体谅,喝一杯凉水会使您感到好受些的。”

瓦朗蒂娜亲了亲欧热妮,向当格拉尔夫人屈膝行礼,退了出去。当格拉尔夫人也已经起身,准备告辞。

“这可怜的孩子,”瓦朗蒂娜走后,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我真为她担心,她要是真出点什么大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这其间,瓦朗蒂娜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状态,但她自己并无感觉,她穿过爱德华的房间,那孩子又在搞什么恶作剧,她没有理睬,经过自己的房间,来到小楼梯前。就剩下最后三级台阶没下完,她已经听见莫雷尔的说话声了,这时,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僵硬的双脚一脚踩空,手也无力抓住楼梯扶手,于是,她靠着墙壁,与其说迈下,不如说滚下最后三个台阶。

莫雷尔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打开门,看到瓦朗蒂娜倒在楼梯平台上。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起她,放到一把扶手椅里。

瓦朗蒂娜睁开眼睛。“哦!看我多笨,”她亢奋不已地说道,“我怎么站都站不住了?我忘了下面还有三个台阶。啊!上帝!上帝!”

“您大概摔伤了吧,瓦朗蒂娜?”莫雷尔问道,“啊!上帝!啊!上帝!”

瓦朗蒂娜环顾四周,看到努瓦尔蒂埃的目光中流露着极大的惶恐。

“放心吧,爷爷,”她说道,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又头晕了!”莫雷尔握着双手说道,“哦!您要当心,瓦朗蒂娜,我求求您了。”

“不要紧的,”瓦朗蒂娜说道,“不要紧的,我说了,都过去了,也没什么事。现在,让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再过一个星期,欧热妮就要结婚了,三天以后举行一个宴会,订婚宴会。咱们都受到邀请了,我父亲,德·维尔弗尔夫人,还有我……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什么时候才会轮到咱们来商量这些事呢?哦!瓦朗蒂娜,爷爷最听您的话,想办法让他回答,很快!”

“您是指望我刺激一下爷爷,唤起他的记忆?”

“对!”莫雷尔喊道,“上帝啊!上帝!快点说啊!只要您一时不属于我,我就觉得您会离开我的。”

“哦!”瓦朗蒂娜浑身**了一下,说道,“哦!真的,马克西米里安,作为一名军官,作为一名人们所说的无所畏惧的士兵,您真是太胆小了。哈哈哈!”

她发出一声刺耳而又痛苦的尖笑声,她那僵硬的双臂扭曲着,头向扶手椅仰去,然后,一动不动了。

上帝不让努瓦尔蒂埃从嘴里发出的惊恐的叫喊声,从他的目光中喷射出来,莫雷尔明白了,需要叫人抢救。

年轻人拼命摇铃,正在瓦朗蒂娜房间里的女仆和顶替巴鲁瓦的仆人都立刻跑来。

瓦朗蒂娜脸色铁青,浑身冰凉,没有一点生气,两个仆人一看,立刻被游荡在这座不吉利的宅子里的恐怖气氛吓住了,他们等不及听主人的吩咐,就跑到走廊里,高呼救命。

就在这时,当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走了出来,她们明白了这场喧闹的原因。

“我早就跟你们说了吧!”德·维尔弗尔夫人大声说道,“可怜的孩子!”

第九十四章 真情

与此同时,人们听见德·维尔弗尔先生在他的书房里喊道:“什么事?”

莫雷尔用目光询问努瓦尔蒂埃,老人恢复了冷静,用眼神向他指指那间小书房,上次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他已经在里面躲过一次了。

他匆匆拿起帽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这时,从走廊里传来检察官的脚步声。

维尔弗尔冲了进来,跑到瓦朗蒂娜面前,把她抱在怀里。

“叫大夫!叫大夫!……达弗里尼先生!”维尔弗尔喊道,“还是我自己去吧。”

说完,他就跑出房间。

莫雷尔也从另外一个门冲了出去。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件可怕的回忆,圣梅朗夫人逝世的那一夜,他听见维尔弗尔与医生之间的那场谈话又闪现在他的记忆之中,这些征兆也跟巴鲁瓦死前的征兆相同,只是还没那么可怕。

与此同时,基督山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际回响,不到两小时之前,他曾这样对他说过:“不管您有什么需要,莫雷尔,都请来找我,我这个人神通广大。”

他的动作比思想还要迅速,一口气从圣奥诺雷区跑到马提翁街,又从马提翁街跑到香榭丽舍大街。

这其间,德·维尔弗尔先生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达弗里尼先生家门口;他拼命摇铃,门房胆战心惊地跑来开门。维尔弗尔顾不上说话,一下子冲上楼梯。门房认识他,就让他进去了,只是喊了一句:“在书房里,检察官先生,在书房里!”

这时,维尔弗尔已经推开房门,或者说已经破门而入了。

“啊!”医生说道,“是您!”

“是的,”维尔弗尔关上门说道,“是我,大夫,这次是我问您这里是不是有旁人。大夫,我家确实是一座凶宅!”

“什么?”医生说道,表面上显得很冷淡,其实心里很激动,“又有人生病了吗?”

“是的,大夫!”维尔弗尔大声说道,一边用**的手揪住自己的一把头发,“是的!”

达弗里尼的目光在说:“我早就警告过您。”然后,他慢慢说道:“您府上谁又要死了,谁又要到上帝那里去控告我们的软弱了?”

维尔弗尔的心底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他走到医生跟前,拉住他的手臂。

“瓦朗蒂娜!”他说道,“这一次是瓦朗蒂娜!”

“您的女儿!”达弗里尼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惊讶。

“您看,是您错怪了她,”检察官喃喃地说,“快去看看她吧,在她的病榻前请求她原谅您怀疑过她。”

“每次您来找我,都是太晚了,”达弗里尼先生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去。我们赶快走,先生,要跟那些在您府上大开杀戒的敌人打交道,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

“哦!这一次,大夫,您不会再谴责我软弱了。这一次,我一定要查出凶手,严惩不贷。”

“首先拯救受害者,再去考虑如何为她报仇。走吧。”

刚刚把维尔弗尔拉来的那辆马车,此刻又拉着他疾驶而去,身边还坐着达弗里尼,与此同时,莫雷尔敲着基督山府上的大门。

伯爵正在他的书房里忧心忡忡地读着贝尔图丘刚刚给他送来的一封信。听到通报莫雷尔,伯爵抬起头来,他两小时之前刚刚跟自己分手。在这两小时里,他和伯爵一定都发生了很多事情,因为,这个年轻人离开伯爵时满脸笑容,而回来时脸上阴云密布。

伯爵站起身,向莫雷尔迎过去。

“出什么事了,马克西米里安?”他问道,“您脸色苍白,额头上流着汗水。”

莫雷尔与其说坐下,不如说倒在一把扶手椅里。

“是的,”他说道,“我是跑着来的。我有话要跟您说。”

“您家里人身体都好吧?”伯爵关切地问道,对他的诚恳真挚谁都不会怀疑。

“谢谢,伯爵,谢谢!”年轻人答道,显然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开始这场谈话,“是的,我家里人都很好。”

“那就好。不过,您有事要跟我说,是吗?”伯爵又问道,显得越来越不安了。

“是的,”莫雷尔说道,“是这样的,我刚刚离开一座受到死神打击的宅子,跑来见您。”

“难道您是从德·莫尔塞夫先生家里来吗?”基督山问道。

“不是,”莫雷尔说道,“德·莫尔塞夫先生家里有谁死了吗?”

“将军刚刚开枪自杀了。”基督山回答。

“哦!多么可怕的不幸!”莫雷尔大声说道。

“对伯爵夫人和阿尔贝并非如此,”基督山说道,“一个死去的父亲和丈夫总比一个名誉扫地的父亲和丈夫要好,血可以洗刷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我特别同情她,一个那么圣洁的女性!”

“也应当同情阿尔贝,马克西米里安。因为,请相信我的话,他是伯爵夫人的好儿子。还是谈谈您的事吧。您刚才说是跑到我这里来的,我是否有幸指望您要我帮忙?”

“是的,我需要您帮助,也就是说,我盲目地认为,在这种只有上帝才能拯救我的时候,您也能救我。”

“说说看。”基督山回答。

“哦!”莫雷尔说道,“我真不知道是否应当向凡人来泄露一个如此重要的秘密,但命运把我逼到这个份儿上,情况紧急,迫使我非说不可,伯爵。”

莫雷尔停住口,犹豫不决。

“您认为我爱您吗?”基督山问道,亲切地把年轻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哦!喏,您给了我勇气,既然这样告诉我(莫雷尔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不该对您有任何秘密。”

“您说得对,莫雷尔,那是上帝告诉了您的心,您的心又告诉了您。请把您的心告诉您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伯爵,您能否让我以您的名义,派巴蒂斯坦去一个您认识的人府上打听消息?”

“我本人都在听您吩咐,何况我的仆人。”

“哦!这是因为,要是听不到她身体好转的消息,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要我摇铃叫巴蒂斯坦吗?”

“不用,我亲自去跟他说。”

莫雷尔走出去,叫来巴蒂斯坦,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仆人立刻跑了出去。

“怎么样!安排好了吗?”看到莫雷尔回来,基督山问道。

“是的,我现在踏实点了。”

“您知道我在等着呢。”基督山微笑着说。

“是的。我马上就说。请听好,有一天晚上,我躲在一片树丛里,谁都不会想到我在那里。有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请允许我暂时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低声谈话,但我迫切想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所以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您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样子,莫雷尔,让人预感到事情很凄惨。”

“哦,是的!非常凄惨,我的朋友!我所在的那座花园的主人家里刚刚死了一个人。我偷听谈话的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就是这座花园的主人,另一个是医生,前一个人向后一个倾诉着他的恐惧和悲痛;因为这是一个月以来,死神第二次降临到这个家,而且每一次都是突如其来的猝死,让人觉得,是灭绝天使奉愤怒的上帝之命,降灾于这个宅第。”

“啊!啊!”基督山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同时,用让人难以觉察的动作轻轻地把椅子挪到暗处,让阳光直射到马克西米里安的脸上。

“是的,”马克西米里安继续说道,“死神在一个月里两次降临到这个家。”

“医生是怎么回答的?”基督山问道。

“他回答说……听说这不是自然死亡,死因是……”

“是什么?”

“中毒!”

“真的!”基督山说着,轻轻地咳嗽了一下,这种咳嗽往往用来掩饰他的脸红或者脸色苍白,或者掩饰他对谈话内容的关切,“真的,马克西米里安,您听见他这么说的?”

“是的,亲爱的伯爵,我听见了,医生还补充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就必须报警了。”

基督山平静地,或者说故作镇静地听着。

“嗯!”马克西米里安说道,“后来,死神又第三次降临到这个家,无论这家主人还是医生都没有报警,于是,死神又要第四次降临了。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伯爵,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道,“您好像在给我讲述一个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故事。您听到那场谈话的那个人家,我也知道,至少我知道类似的人家,一座带花园的房子,一位父亲,一位医生,还有三个接连奇怪地突然死去的人。嗯!请看着我,我并没有偷听别人的谈话,但跟您一样清楚这一切。我心里有什么不安吗?没有!因为这件事跟我毫不相干。您说仿佛有一个灭绝天使因为上帝被激怒而选中了这个家,嗯,谁能说您的猜测就不是事实呢?不要去管那些连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不愿意去管的事。如果这是上帝在对这个家进行审判,而不是发怒,马克西米里安,就请转过头去,让上帝进行审判去吧。”

莫雷尔不禁打了个哆嗦,伯爵的语气里同时流露出一种阴森、庄严和恐怖。

“再说,”伯爵又接着说道,语气完全变了,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个人的口中,“再说,谁告诉您死神会再次降临呢?”

“它会再次降临的,伯爵!”马克西米里安喊道,“正是为了这,我才跑来找您的。”

“哦!您想让我怎么办呢,莫雷尔?您是否想让我通知检察官?”基督山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咬字那么清晰,声音那么响亮。

莫雷尔听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伯爵!伯爵!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吗?”

“知道得清清楚楚,亲爱的朋友,让我来补充一下,或者说,加上人物的姓名,以证明我很清楚这件事。您有一天晚上在德·维尔弗尔先生的花园里散步,根据您刚才的叙述,我估计是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个晚上。您听见了德·维尔弗尔先生和达弗里尼先生之间关于德·圣梅朗先生之死以及侯爵夫人那同样令人大惑不解的猝死的谈话。达弗里尼先生说,他认为是死于下毒,甚至两次都是毒药致死,而您呢,您这个天下头号老实人,从那时起,您的良心就开始不得安宁,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泄露出去还是该保守这个秘密。我们已经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在已经没有费米克法院,也没有良心法庭了,您到底想要问他们什么?像斯特恩所说的那样,良心啊。您想让我怎么办?哦,亲爱的,如果他们安息了就让他们安息吧;如果他们夜不成寐,就让他们心惊肉跳吧;为了对上帝的爱,您就安心地睡吧,您又没做亏心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莫雷尔的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基督山的手。

“可是,现在又要死人了!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那好吧!”伯爵说道,对他的执著感到莫名其妙,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克西米里安,“让他们死好了。这家人就像阿特里德一家一样,是上帝在惩罚他们,他们必须受到惩罚;他们都必死无疑,就像孩子们用硬纸片折成的僧侣,即使有二百个之多,也都要被他们的造物主一个接一个地吹倒在地。三个月之前是德·圣梅朗先生;两个月之前是德·圣梅朗夫人;前几天是巴鲁瓦;今天该轮到老努瓦尔蒂埃或者小瓦朗蒂娜了。”

“您早就知道?”莫雷尔喊道,他的表情是那样惊惶,连这个天塌下来都会无动于衷的基督山也不禁浑身一抖,“您早就知道,可您一个字也不说?”

“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耸耸肩又说道,“难道我认识这些人吗,我?难道我应当毁掉一个去拯救另外一个?天哪,不,因为我既不爱害人的人,也不爱被害的人。”

“可我呢,我呢!”莫雷尔痛苦地吼道,“我爱她!”

“您爱谁?”基督山喊道,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抓住莫雷尔那只扭动着朝天上举起来的手。

“我发疯地爱着她,疯狂地爱着她,我爱她爱到宁愿洒尽自己的全部鲜血,也不让她流一滴眼泪的程度;我爱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而此刻有人正在杀害她,您听清楚了吗!我爱她,我现在问上帝和您,我如何才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狂吼,只有听见过受伤的狮子吼叫的人才会理解其中的含义。

“该死!”他吼道,这一次是他扭动自己的胳膊,“该死的!你竟然爱瓦朗蒂娜!你爱这个该受到诅咒的人家的女儿!”

莫雷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表情,从未见过有谁的眼中闪烁着如此可怕的光芒,无论在尸堆如山的疆场,还是在血流成河的阿尔及利亚,他都没见过周围闪现过如此阴森可怕的光。他吓得向后退去。

基督山呢,他发出这声吼叫之后,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被自己内心的电闪雷鸣照得眼花缭乱了似的;在这段时间里,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可以看到他那起伏的胸脯慢慢平静下来,就像风暴过后,人们可以看到那汹涌澎湃、泡沫四溅的海浪在阳光下渐渐平息下来一样。这种沉默,这种沉思冥想,这种内心的搏斗持续了二十来秒钟。

然后,伯爵抬起苍白的脸。“好吧,”他说道,声音略显不平静,“好吧,亲爱的朋友,上帝知道如何惩罚那些面对悲惨的情景摆架子、无动于衷的人,上帝是知道如何惩罚他们的冷漠无情的。我本来怀着好奇心,无动于衷地袖手旁观,我看着这场凄惨的悲剧慢慢发展;我像一个恶天使似的,躲在秘密后面(对于富人和强人来说,保守秘密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笑着看别人作恶。此刻,我感到自己也被那条我曾经瞧着它摇头摆尾地爬行的毒蛇咬伤,并且咬伤了心脏!”

莫雷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好了,好了,”伯爵又说道,“别再唉声叹气了。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坚强起来,要充满希望,因为有我呢,我会关照您的。”

莫雷尔伤心地摇了摇头。

“我跟您说了,要充满希望!您理解我的话了吗?”基督山大声喊道,“要知道我从不说假话,我也从来没估计错过。现在是中午,马克西米里安,感谢上帝您是中午来的,而不是晚上,而不是明天早晨。好好听着我下面的话,莫雷尔:现在是中午,如果瓦朗蒂娜此刻还没死,那她就不会死了。”

“啊!上帝!上帝!”莫雷尔喊道,“我把生命垂危的她丢在了家里!”

基督山用手按住额头。他那颗装满可怕秘密的脑袋里到底想到了什么?

光明天使或者黑暗天使正在对这颗既冷漠无情又充满人性的心灵说了些什么呢?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基督山又一次抬起头,这一次,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一样平静。

“马克西米里安,”他说道,“放心地回家去吧。我命令您不要迈出家门一步,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脸上也不要流露丝毫不安,我会把消息告诉您的。去吧。”

“上帝!上帝!”莫雷尔说道,“您这么冷静,真让我害怕。难道您真的能战胜死神?难道您不是凡人?难道您是一个天使?难道您是一个神?”

这个从来没在任何危险面前退却过的年轻人,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在基督山面前后退了。可是,基督山脸上带着一种既忧郁又温和的微笑看着他,让马克西米里安感到热泪盈眶。

“我神通广大,我的朋友。”伯爵回答,“走吧,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莫雷尔被基督山对周围的一切所产生的这种神奇的影响慑服,甚至都没试着摆脱这种影响。他握了握伯爵的手,就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他停下来,等着巴蒂斯坦,因为他看见巴蒂斯坦出现在马提翁街角,正跑着回来。

这其间,维尔弗尔和达弗里尼也急匆匆地赶了回去。他们到的时候,瓦朗蒂娜还处在昏迷之中,医生按照病情的要求,加之他了解内情,因此格外仔细地为病人检查。

维尔弗尔屏住呼吸,盯住医生的眼睛和嘴,等着检查结果。努瓦尔蒂埃的脸色比姑娘的脸色还要苍白,心情比维尔弗尔还要迫切地等待着,脸上流露出智慧和聪颖。

终于,达弗里尼轻轻地脱口说道:“她还活着。”

“还活着!”维尔弗尔喊道,“哦!大夫,您用的这个词太可怕了!”

“是的,”医生说道,“我还要重复一下这个词。她还活着,而且我对此深感惊讶。”

“她得救了吗?”那位父亲问道。

“是的,她居然还活着。”

这时,达弗里尼遇到努瓦尔蒂埃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喜悦之光,表达出极为丰富的思想,令医生大为惊讶。

医生又把姑娘放倒在椅子里,她的嘴唇毫无血色,跟脸色一样苍白,让人都分不出哪是嘴唇。医生一动不动,望着努瓦尔蒂埃,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反映了努瓦尔蒂埃的期望,体现了他的思想。

“先生,”达弗里尼对维尔弗尔说道,“请把瓦朗蒂娜小姐的女用人叫来。”

维尔弗尔放下女儿的头,亲自跑出去找女用人。

维尔弗尔刚一关上门,达弗里尼立刻走到努瓦尔蒂埃身边。“您有话要对我说?”他问道。

老人富有含义地眨了眨眼睛。大家还记得,这是他能表示肯定的唯一动作。

“对我一个人说?”

“是的。”努瓦尔蒂埃示意道。

“好的,我留在您身边。”

这时,维尔弗尔走了回来,身后跟着女用人,女用人身后是德·维尔弗尔夫人。

“这孩子怎么了?”她大声问道,“她刚从我房里出来,她说她不太舒服,但是我没放在心上。”说完,那位少妇两眼含泪,面带一个真正母亲所能有的全部温存,走到瓦朗蒂娜身边,拉起她的手。

达弗里尼继续看着努瓦尔蒂埃,他发现老人的眼睛睁大、瞪圆、两颊铁青,轻轻颤抖着,前额上浸出汗珠。

“啊!”医生随着努瓦尔蒂埃的目光,注视着德·维尔弗尔夫人,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这时,维尔弗尔夫人又说道:“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会更舒服些。来,法妮,咱们把她抬到床上去。”

达弗里尼觉得这是让他单独留在努瓦尔蒂埃身边的一个办法,便点头表示这正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吩咐,除了他规定的以外,不许给她吃任何东西。

人们把瓦朗蒂娜抬走,她已经恢复了知觉,但刚才那阵发作使她四肢无力,她还不能动,甚至也不能说话。但她还是挣扎着用目光向祖父告别,老人看到别人把她抬走,真好像自己的心被挖出来一样难过。

达弗里尼跟着病人走出去,开了药方,吩咐维尔弗尔乘车去药店,亲眼看着药剂师按方配药,亲自把药带回来,在他女儿房间等他。接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准给瓦朗蒂娜吃任何东西的指示,然后,下楼回到努瓦尔蒂埃的房间,小心关好门,确信门外无人偷听以后。“嗯,”他问道,“关于您孙女的病,您知道点什么吗?”

“是的。”老人回答。

“听我说,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现在我来问您,您来回答。”

努瓦尔蒂埃示意他已准备好回答。

“您是否预计到瓦朗蒂娜今天发生的情况?”

“是的。”

达弗里尼思索了一下,然后,凑近努瓦尔蒂埃。

“请原谅我下面要说的话,”他又补充道,“但我们目前情况紧急,任何征兆都不容疏漏。您亲眼看见可怜的巴鲁瓦死亡的经过了吗?”

努瓦尔蒂埃举目仰望苍天。

“您知道他的死因吗?”达弗里尼用手按住努瓦尔蒂埃的肩膀,问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认为他是自然死亡吗?”

努瓦尔蒂埃那僵硬的嘴唇上掠过一丝类似微笑的表情。

“那么,您想到过巴鲁瓦是中毒而死?”

“是的。”

“您认为使他致死的毒药是为他准备的吗?”

“不是。”

“现在,您是否认为仍然是那个本来想杀死另外一个人、却误杀了巴鲁瓦的人,今天又杀害了瓦朗蒂娜?”

“是的。”

“她也会死吗?”达弗里尼用深沉的目光望着努瓦尔蒂埃,问道。然后,他等待着老人对这句话的反应。

“不会。”他带着得意的目光回答道,那神态,就是最老谋深算的预言家也捉摸不透。

“这么说,您还充满希望?”达弗里尼惊讶地问道。

“是的。”

“您希望什么?”

老人用目光表示他不能回答。

“哦!对了,是这样的。”达弗里尼喃喃地说。

他又问努瓦尔蒂埃:“您希望凶手自己就此罢休?”

“不是。”

“您希望毒药对瓦朗蒂娜无效?”

“是的。”

“因为,如果我告诉您有人要毒死她,”达弗里尼说道,“这对您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闻,对吗?”

老人示意他对此毫不怀疑。

“那么,您为什么能希望瓦朗蒂娜不会被毒死呢?”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死死盯住一个方向。达弗里尼顺着他眼睛看的方向望去,发现他盯着一个瓶子,里面盛着他每天早晨服用的药水。

“啊!啊!”达弗里尼说道,他头脑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您会不会想到……”

努瓦尔蒂埃没让他把话说完。“是的。”他示意道。

“让她预防中毒……”

“是的。”

“让她慢慢适应……”

“是的,是的,是的。”努瓦尔蒂埃说道,看到别人理解了自己而不胜欢喜。

“对了,您听我说过,在我给您配制的药水里有番木鳖碱,是吗?”

“是的。”

“您想让她慢慢适应这种毒药,从而产生抗药性?”

努瓦尔蒂埃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得意扬扬的神色。

“您果然成功了!”达弗里尼大声喊道,“要是没有这种预防措施,瓦朗蒂娜今天就非死不可了,而且没药可救,无神可求。她这次发作很凶猛,但她只是受到了打击而已,至少这一次不会死。”

老人的眼里闪着异常喜悦的光,带着无限感激的神情望着苍天。

这时,维尔弗尔走了进来。“喏,大夫,”他说道,“这就是您让买的药水。”

“这药水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吗?”

“是的。”检察官回答。

“它没离开过您的手吧?”

“没有。”

达弗里尼接过药瓶,往手心里倒了几滴,喝了下去。

“很好,”他说道,“咱们上楼去瓦朗蒂娜房间吧,我要向所有的人叮嘱几句,德·维尔弗尔先生,您要亲自负责让大家全都到场。”

就在达弗里尼在维尔弗尔的陪同下走进瓦朗蒂娜的房间的时候,一个神情严肃,说话语气平和果断的意大利神甫,租下了与德·维尔弗尔先生公馆毗邻的那座房子。

我们无法知道人们是通过什么样的交易,让那座房子里的三位房客在两小时之后全都搬走了,不过,那条街上普遍传说,那座房子地基不稳,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但这并没有妨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就带着简单的家具搬了进来。

这间房子的租约为三年、六年和九年,新房客按照房主们立下的规矩,预交了六个月的房租。正如我们前面所说,这位新房客是个意大利人,名叫加科莫·布索尼先生。

一群工人立刻被叫来,当天夜里,那条街上有几个晚归的行人惊奇地看到,木匠和泥瓦匠们正在忙着修补这幢危房。

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

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说过,当格拉尔夫人来向德·维尔弗尔夫人正式宣布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即将结婚的消息。这种正式宣布表明,或者试图表明与这桩大事有关的各方所下定的决心,但是,在这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情,我们必须告诉读者。

因此,我们请诸位再回顾一下往事,在发生上述灾难的这天早晨,让我们回到先前已经给读者介绍过的那间使其主人当格拉尔男爵十分自豪的金碧辉煌的漂亮客厅里。

就在这间客厅里,上午十点左右,男爵本人正在来回踱步,心事重重,焦虑不安,不停地注视着每一个房门,倾听着每一个动静。待他的耐心用尽以后,便叫来自己的男仆。

“埃蒂安,”他说道,“去看看欧热妮小姐为什么让我在客厅里等她,打听一下她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这样发作一番之后,男爵感到心里平静一些了。

当格拉尔小姐早晨醒来以后,确实派人来说要见父亲,并且要求在金色客厅见面。这种奇特的、颇为正式的举动,倒没怎么让银行家惊奇,他立刻满足了女儿的愿望,首先来到客厅。

埃蒂安很快就完成了使命。“小姐的女仆正在给她梳洗打扮,她马上就来。”

当格拉尔点点头,表示满意。在外人面前,甚至在下人面前,当格拉尔总是装出一副好脾气,甚至是百依百顺的慈父模样,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通俗喜剧中的一个角色的面孔。他选择了这副面孔,觉得它很适合自己,就像古代戏剧中那些父亲的面具一样,从右面看,嘴角向上,是副笑脸,从左边看,嘴角向下,是副哭脸。

不过,我们必须补充一句,在家人面前,那向上微笑的嘴角也耷拉下来,跟那向下哭丧的嘴角拉平,因此,那副老好人的面孔通常被粗暴的丈夫和说一不二的严父所取代。

“这个疯丫头既然表示要见我,”当格拉尔自言自语,“为什么又不肯去我的书房呢?”他心里想道,“她为什么要见我呢?”

他正在脑子里第二十次地转动着这个令人不安的念头,门开了,欧热妮走了进来,她身穿一条黑色挖花长裙,头发梳得很讲究,戴着手套,仿佛要去意大利剧院看戏似的。

“哦!欧热妮,怎么回事?”父亲大声问道,“为什么非到这个庄严的客厅里来呢,我们在我那间书房里谈话不是很好吗?”

“您说得完全正确,先生,”欧热妮说道,并示意父亲可以坐下,“您刚才提出了两个问题,从而概括了我们将要进行的这场谈话的内容。现在我就来回答这两个问题,而且是打破常规,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它没有第一个复杂。我选择了客厅作为约会地点,先生,为的是避开银行家的书房给人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和它可能产生的影响。那些虽说漂漂亮亮的烫金账本,那些像城堡的大门一样紧紧关闭着的抽屉,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一摞一摞的钞票,还有那些来自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的信件,通常会对一位父亲的思想产生奇怪的影响,让他忘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和委托人的意见更加重要的利益。因此,我选择了这间客厅。您看,这个镜框里有您面带幸福微笑的画像,还有我和我母亲的画像,还有充满温馨的田园牧歌气氛的风景画。我很相信外界影响的力量,或许这是个错误,特别是对您。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要是再没有点幻想,也就成不了艺术家了。”

“很好。”当格拉尔回答道,他极为冷静地听完了这段长篇大论,但一句也没听懂,因为他像那些满脑子小心眼的人一样,一心想从别人的话里捋出自己思想的头绪来。

“第二个问题已经或者基本上回答清楚了,”欧热妮继续说道,毫不慌乱,言辞和动作都颇具男子气,“而且,您看上去对我的回答也很满意。现在,我们再回到第一个问题。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见您,我现在用一句话来回答您,先生,这就是,我不想嫁给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伯爵先生。”

当格拉尔一下子从扶手椅里跳了起来,他受到这样意外的打击,抬头望着苍天,同时举起双手。

“上帝啊,是的,先生,”欧热妮继续说道,依然十分平静,“您感到吃惊,这我看得出来,自从这件事开始策划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这是因为我自信,到适当时候,我会公开向那些根本没有征求过我意见的人和我不喜欢的事表达坦率的和义无反顾的态度。不过,这一次,我得稳坐泰山,用哲学家的话说,就是我的木然态度,却另有缘由。这是因为,我是个唯命是从的、听从父母摆布的女儿……(姑娘那紫红色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我努力顺从。”

“嗯?”当格拉尔问道。

“嗯!先生,”欧热妮又说道,“我竭尽全力想要顺从,可如今时间到了,尽管我自己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无法顺从。”

“可是,”当格拉尔说道,他生来弱智,一开始就被这种无情的逻辑弄糊涂了,欧热妮的冷静,显示出她的深思熟虑和顽强意志,“您拒绝的理由,欧热妮,理由是什么?”

“理由嘛,”女儿回答道,“啊!上帝,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丑、更蠢,或者更让人讨厌,不是。对于那些只注意看人的模样和身材的人来说,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甚至可以视为标准的美男子;也不是因为他不如哪个别的男人使我动心,这是寄宿学校女生的观点,我自认为早就超越了这个水平。我根本不爱任何人,先生,这您很清楚,对吧?我看不出来,既然没有绝对必要,为什么要让一个永远也摆脱不了的伴侣拖累我的生活呢?圣人不是在什么地方说过‘多余者为忌’在另外一处又说过:‘自己携带一切’吗?人们甚至教会我用拉丁语和希腊语说这两句格言呢,其中一句我记得是费德鲁斯说的,另一句是皮阿斯说的。嗯!亲爱的父亲,当生活之船正在下沉的时候——因为生活就意味着我们希望的永远毁灭——我必须把多余的行李抛下大海,仅此而已,我跟自己的意志留在一起,准备好过独身生活,也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当格拉尔脸色苍白,轻轻地说道,他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深知这突如其来的障碍多么坚固。

“可怜,”欧热妮又说道,“可怜!您说可怜,先生?不,您的感叹实际上让我觉得是在演戏,非常做作。正相反,我很幸福。因为,我问问您,我还缺什么?大家都认为我漂亮,有这一点就会讨人喜欢。我愿意看到别人喜欢接待我,这会使人们喜笑颜开,让我觉得周围的人不那么丑恶。我天生有点聪明,相对来说还算敏感,这就使我可以从一般的生活经验中汲取我认为有益的东西,就像猴子砸碎绿色的核桃,从中取出核桃仁吃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的财产在法国数一数二,而我是您的独生女儿,您呢,也不至于固执到像圣马丁门剧院和欢乐剧院舞台上的那些父亲的地步,他们因为女儿不肯为他们生养孙子孙女就剥夺她们的继承权。况且,有先见之明的法律也不允许您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完全剥夺,正如它不允许您强迫我嫁给某个先生一样。因此,我美丽、聪颖,并且有点才气,就像喜歌剧里说的那样,而且富有!这是福分,先生!您为什么说我可怜?”

当格拉尔看到女儿脸上带着放肆的微笑,带着傲慢,忍不住做了个粗暴的动作,不过,也只是大声吼了一下而已。在女儿询问的目光下,面对那双因询问而蹙起的乌黑而漂亮的弯眉,他谨慎地转过脸去,很快就平息下来,他被审慎的铁手降伏了。

“不错,我的女儿。”他微笑着回答道,“您确实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但有一件事除外,我的女儿;我不想唐突地告诉您是什么事,我更希望您自己猜测。”

欧热妮看着当格拉尔,她刚才堂而皇之地把一顶桂冠戴到自己头上,此刻,有人竟然对桂冠上的花朵表示异议,使她颇为惊奇。

“我的女儿,”银行家继续说道,“您清楚地向我说明了,是什么样的感情驱使一个像您这样的女儿作出一辈子不结婚的决定。现在,该我来向您解释一下,究竟是哪些原因,让一个像我这样的父亲作出女儿非结婚不可的决定。”

欧热妮躬了躬身子,那样子不像个俯首帖耳的温顺女儿,更像个准备好辩论的对手。

“我的女儿,”当格拉尔又说道,“一个父亲要求女儿出嫁,一定有某种要她出嫁的原因。有些父亲染上您刚才提到的那种怪癖,也就是说让子孙后代延续自己的生命的怪癖。我没有这种弱点,我要直言不讳地告诉您,我对天伦之乐可以说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可以坦率地向女儿承认这一点,因为我知道您通情达理,不会把这视为我的罪过。”

“好极了。”欧热妮说道,“让我们都直言不讳吧,我喜欢这样。”

“哦!”当格拉尔说道,“您看,一般来说,我不赞成您的坦率,不过,当我认为形势需要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做。我就接着说了。我给您找了个丈夫,不是为了您,因为此刻我根本顾不上为您着想——您喜欢直率,我就跟您直话直说——而是为了我目前正在筹措的一笔买卖,需要您尽早嫁给这个丈夫。”

欧热妮动了一下。

“正如我有幸对您说的那样,我的女儿,您不应当怪罪我,因为是您逼我这样做的。您应当明白,我是不得已才对您这样的艺术家用数字来进行说明的,您害怕进一个银行家的书房,因为那里会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和没有诗意。

“可是,要知道,在这间银行家的书房里,您前天还进去索要我每个月给您的那几千您胡花乱用的生活费呢。在这间银行家的书房里,亲爱的小姐,那些不想结婚的年轻人也可以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在那里可以知道,鉴于您神经过敏,我就在这间客厅里告诉您,在那里可以知道,一个银行家的信誉就是他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命,信誉支撑着他,就像呼吸能维系他的生命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天曾经就这个问题发表过一番高见,使我终生难忘。在那里可以知道,随着信誉的减退,人就慢慢地变成行尸走肉,而这种命运很快就会降临到那位有幸成为一个逻辑性很强的女儿的父亲,银行家头上。”

欧热妮听了这番话非但没有弯腰,反而挺起身子。“破产了!”她说道。

“您用的这个词很正确,我的女儿,非常正确,”当格拉尔说道,一边用指甲在胸口上画着,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没有心肝,但并非不诡计多端的人的微笑,“破产了!就是这么回事。”

“啊!”欧热妮道。

“是的,破产了!好了!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这个用悲剧诗人的话说‘充满恐怖的秘密’了。

“现在,我的女儿,请让我亲口告诉您,这场灾难如何将由于您而化为乌有。”

“哦!”欧热妮大声说道,“如果您以为我会为您讲的这场灾难感到悲痛,那您可就看错人了。

“您破产了!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是还有自己的才气吗?我不是还可以像帕斯塔、马利布兰和格里西那样,做成您不论有多少钱也永远不会让我做到的事嘛,依靠自己挣十万甚至十五万利弗尔的年息,而不是靠您施舍的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还得看您那很不情愿的脸色,听您那些教训我不要挥霍的话;而且,这些钱伴随着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和鲜花?即使我没有这种才气,您的嘲笑说明您对此颇为怀疑,我不是还有对独立的疯狂渴求吗?对我来说,独立胜过一切,并且已经成为我自卫的本能。

“不,我并不为自己感到悲伤,我总会有办法的。我所需要的书、笔、钢琴,这些对我来说十分宝贵的东西都不贵,我总能弄到,并且永远拥有它们。您或许以为我会为当格拉尔夫人难过,那您又想错了。除非我大错而特错,我母亲对威胁着您的这场灾难早有准备,她不会受到打击,我想,她已经找到避难所了。因为,她不会为了关心我而减少对她自己的财产操心的;因为,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喜欢自由,让我自己管自己的事。

“哦!先生,我从小见的事太多了,对这些事心里也太明白了,因此,什么不幸都不会对我产生本来应该产生的影响。从我懂事时起,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爱过,这也没关系!因此,我也就不爱任何人,这再好不过了!现在,您知道我的信仰了吧?”

“那么,”当格拉尔气得脸色煞白,倒不是因为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伤害,“那么,小姐,您执意要让我破产了?”

“让您破产?我,”欧热妮说道,“让您破产!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那好啊,这还让我有一线希望。请听我说。”

“我洗耳恭听。”欧热妮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父亲,做父亲的费了很大的劲,才没在女儿那犀利的目光下低下头来。

“卡瓦尔坎蒂先生愿意娶您,”当格拉尔继续说道,“并且在娶您的同时,把三百万的聘金存进我的银行。”

“啊!好啊。”欧热妮无比轻蔑地说道,并用一只手套蹭另一只手套,把它们抹平。

“您以为我会滥用这三百万吗?”当格拉尔说道,“绝对不会,这三百万是用来生利的,至少可以生一分利。我从另一个银行家同行那里搞到一条铁路的经营权,这是今天唯一一本万利的行当,就像当年劳让那些巴黎的投机商在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密西西比发了一笔横财一样。根据我的计算,拥有百万分之一的铁路股份,就相当于当年在俄亥俄州的河岸拥有一个阿尔邦荒地。这是一种抵押投资,说起来也算是一种进步,因为,正如您看到的那样,投资者的钱至少可以换取十斤、十五斤、二十斤乃至一百斤的铁轨。嗯!我将在一周之内投入四百万!而这四百万,我告诉您,它们可以生一分或者一分二的利呢。”

“可是,先生,您一定记得我前天对您的拜访,”欧热妮说道,“当时,我看到您把一笔五百五十万的款子入账,这是你们的行话吧?您甚至还把钱箱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因为我没有被这么大一笔款子像闪电似的照得眼花缭乱而感到吃惊呢。”

“是的,不过,那五百五十万不是属于我的,那只是别人对我信任的一种证据。我作为一位深孚众望的银行家,赢得了福利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福利院的钱,要是换个时间,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这笔钱,但是今天,大家都知道我接连赔了几笔数目相当大的钱,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的信誉已经开始下降。院方随时都会来提款,如果我挪用了这笔款,就只能不体面地宣布倒闭。我不怕倒闭,请相信我的话,但我要的是能赚钱的倒闭,而不是破产的倒闭。只要您嫁给卡瓦尔坎蒂先生,让我拿到那三百万聘金,哪怕让别人以为我将要拿到那笔钱,我的信誉就会恢复,这一两个月以来被一种不可琢磨的厄运拖进深渊的家业也会得到振兴了。您听懂我的话了吗?”

“完全听懂了。您把我抵押了三百万,对吗?”

“数目越大,就越让人高兴,它会使您知道自己的身价。”

“谢谢。我再说最后一句,先生,您能否答应我,您尽可以利用卡瓦尔坎蒂先生准备给我的聘金数目,但不要动用它?这不是一个利己主义的问题,而是一个品质问题。我很愿意帮助您重振您的家业,但不愿做您坑害别人的同谋。”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当格拉尔大声说道,“有了这三百万……”

“您真的认为不需要动用这三百万,就可以摆脱困境吗?”

“我希望如此,但条件是你们必须结婚,以巩固我的信誉。”

“您能把我订婚后您给我的五十万法郎付给卡瓦尔坎蒂先生吗?”

“从市政厅一回来,他就能拿到这笔钱。”

“好吧!”

“什么好吧?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要求我签字的同时,就给我绝对的人身自由,是吗?”

“绝对。”

“那好吧。正如我对您说的那样,我准备好嫁给卡瓦尔坎蒂先生了。”

“您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啊!这是我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您的秘密,要是把我的也告诉您,那我对您还有什么优势呢?”

当格拉尔咬了咬嘴唇。“这么说,”他说道,“您也准备好进行几项必不可少的拜访活动?”

“是的。”欧热妮说道。

“并且在三天以后签署婚约?”

“是的。”

“那么,现在轮到我来说,很好。”

当格拉尔拉起女儿的手,紧紧握住。可是,奇怪的是,父亲握住女儿手的时候,没敢说“谢谢,我的孩子”,而女儿也没有对父亲微笑。

“会谈结束了吗?”欧热妮起身说道。当格拉尔点点头,表示他再也无话可说。

五分钟之后,达尔米伊小姐弹起钢琴,当格拉尔小姐唱起了勃拉班修对苔丝德蒙娜的诅咒。这一段歌曲唱完以后,埃蒂安走进来,向欧热妮报告马车已经套好,男爵夫人正等着她出门拜访。

我们前面已经看到两位女士在维尔弗尔府上拜访的情景,离开那里之后,她们又去了别的人家。

第九十六章 婚约

在我们面前描写的那个场面过去三天以后,也就是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和被银行家执意称为亲王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订婚签约仪式那天的下午五点钟左右,一阵清凉的微风吹动了基督山伯爵屋前花园里的树叶,伯爵此刻正准备出门,车夫已经坐在车上等了一刻钟了,正用缰绳拉住那两匹不耐烦地在地上乱踢的辕马。就在这时,那辆我们已经见过多次,特别是在奥托伊别墅晚会上见过的那辆漂亮的敞篷马车,飞快地驶进大门,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不是跳下,简直是冲到台阶上,他那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脸上喜气洋洋的样子,就好像马上要跟一位公主结婚似的。

他用惯有的随便态度询问了一下伯爵的身体状况,步履轻盈地来到二楼,在楼梯口碰到了伯爵本人。伯爵一见到这个人,立刻停下脚步。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呢,已经冲了过去,他向前冲的时候,谁也别想拦住他。

“嘿!您好,亲爱的基督山先生。”他对伯爵说道。

“啊!安德烈亚先生!”伯爵用半讥讽的语气说道,“别来无恙啊?”

“您看见了,我身体好极了。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不过,您是要出门呢,还是刚刚回来?”

“我要出去,先生。”

“那么,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要是您愿意,我上您的马车,让汤姆赶着我的车跟在后面。”

“不,”伯爵带着难以觉察的轻蔑笑容说道,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不,我情愿在这里见您,亲爱的安德烈亚先生。在房间里谈话更随便,不用怕车夫偷听。”

于是,伯爵走进二楼的一间小客厅,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示意年轻人也坐下。

安德烈亚春风满面。“您知道,亲爱的伯爵,”他说道,“订婚仪式就在今晚举行;九点钟在岳父家签约。”

“啊!真的?”基督山问道。

“怎么!难道这对您还是个新闻吗?当格拉尔先生没把这件大事告诉您?”

“告诉了,”伯爵说道,“我昨天收到他一封信,不过,我觉得信上好像没说具体时间。”

“这是可能的。岳父大概以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了。”

“好啊!”基督山说道,“您很幸运,卡瓦尔坎蒂先生。这可是一桩最体面的婚事了,当格拉尔小姐又那么漂亮。”

“是啊。”卡瓦尔坎蒂语气十分谦虚地回答。

“特别是她非常富有,至少我认为如此。”基督山又说道。

“非常富有,您认为是这样?”年轻人重复道。

“那是肯定的。听说当格拉尔先生至少隐瞒了一半的家产。”

“他声称拥有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安德烈亚说道,两眼放射着喜悦的光芒。

“且不说,”基督山又补充道,“他马上要做一笔投机生意,这种生意在美国和英国已经过时了,但在法国刚刚兴起。”

“对,对,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铁路。他刚刚获得经营权,对吧?”

“一点不错!大家都认为,他在这笔生意里至少能赚一千万。”

“一千万!您真的这么认为?这太棒了!”卡瓦尔坎蒂说道,已经被金币的那种叮叮当当的动听的声音陶醉了。

“且不说,”基督山又说道,“这些财产迟早都将属于您,而且天经地义,因为当格拉尔小姐是个独生女。况且,您自己的财产,至少令尊大人是这么跟我说的,也跟您未婚妻的差不多。咱们先把钱的问题撂在一边。您知道吗,安德烈亚先生,您这件事办得还真挺机灵呢!”

“还行,还行,”年轻人说道,“我天生是个外交家。”

“那好啊!我们会让您进入外交界的,您知道,外交手腕可不是学来的,那是一种本能……您真的坠入爱河了?”

“说真的,我还真有点怕。”安德烈亚用他在法兰西剧院听到的多朗特或者瓦莱尔回答阿尔赛斯特时的腔调说道。

“她也爱您吗?”

“我想是吧,”安德烈亚带着得意的微笑答道,“既然她愿意嫁给我。不过,有一点请不要忘记。”

“哪一点?”

“在这件事上,我是得到很大帮助的。”

“哦!”

“这是千真万确的。”

“是天赐良机?”

“不是,是您帮助了我。”

“我?得了,亲王,”基督山说道,故意强调这个头衔,“我能为您做什么?难道您的姓氏、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威望还不够吗?”

“不,”安德烈亚说,“不。您再说也没用,伯爵先生,我坚持认为,一个像您这样有地位的人的影响,远远胜过我的姓氏、我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威望。”

“您完全弄错了,先生,”基督山说道,感到了这个年轻人那阴险的机敏,领悟了他这番话的含义,“我是在得知了令尊的地位与富有以后才给予您保护的,因为,说到底,是谁让我有幸认识了从没见过面的您以及您那位声名显赫的父亲呢?是我的两个朋友,威尔莫勋爵和布索尼教士。是什么让我不仅为您担保,还担当您的保护人呢?是令尊那在意大利的闻名遐迩、受人尊敬的大名。我本人并不认识您。”

基督山的这种镇静,这种极为坦然的态度,让安德烈亚明白,此刻,他被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大手扼住了喉咙,他是无法轻而易举地挣脱的。

“啊哈!不过,”他说道,“家父真的家财万贯吗,伯爵先生?”

“好像是的,先生。”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他答应给我的成家费寄来了吗?”

“我收到了汇款单。”

“那三百万呢?”

“看样子,那三百万正在路上。”

“我真能得到这笔钱?”

“真是的!”伯爵又说道,“迄今为止,先生,您好像没缺过钱嘛!”

安德烈亚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么,”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就向您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先生,而您一定能理解这个要求,尽管它会让您觉得不快。”

“请说吧。”基督山说道。

“由于我的富有,我结识了很多有地位的人,我甚至有一大群朋友,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然而,我要面对整个巴黎社交界举行婚礼,这样,必须有个有威望的人为我做主才行。既然家父不在,我需要一只强有力的大手领我到圣坛前,家父好像不能来巴黎吧?”

“他上了年纪,又遍体伤痕,”伯爵说道,“每次出门都受不少罪。”

“这我能理解。那好!我来向您提出一个请求。”

“向我?”

“是的,向您。”

“什么请求?上帝!”

“嗯!您来取代他。”

“啊!亲爱的先生!什么?尽管我有幸与您有过那么多交往,可是您还是这样不了解我,竟然向我提出这种要求?

“即使您向我借五十万,说句老实话,出口借这么大的数目也很少见!但那也不会让我如此为难。您要知道

,我记得曾跟您说过,”伯爵说道,“我在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时候,尤其是在道德方面,总是顾虑重重,甚至可以说,还带有东方人的迷信思想。

“我在开罗、士迈那和君士坦丁堡都妻妾成群,我怎么能主持婚礼呢?”

“这么说,您拒绝我的请求?”

“断然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即使您是我的兄弟,我也一样要拒绝您的要求。”

“啊!真的!”安德烈亚失望地喊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您有的是朋友,您刚才亲口说的。”

“不错,可是,是您把我引见给当格拉尔一家的。”

“绝对不是!让我们回顾一下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请您和他们一起在奥托伊共进过晚餐,但是,是您自己向他们自我介绍的,见鬼!这可不是一回事。”

“好吧,可我的婚事,您是帮了忙的……”

“我?绝对没有,请您相信这一点。请回忆一下您来请我为您求婚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从不管别人的婚事,亲爱的亲王,这是我的一个恪守不渝的原则。”

安德烈亚咬了咬嘴唇。“可是,”他又说道,“您至少去参加婚礼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吗?”

“哦!那当然。”

“那好,我也跟全巴黎的人一样,届时前往。”伯爵说道。

“您在婚约上签字吗?”

“哦!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的顾虑还没到这个份上。”

“好吧,既然您不肯给我更多的帮助,我也只能满足于此了。但我还要再说一句,伯爵。”

“什么?”

“请给我一个建议。”

“当心,建议比帮忙还要糟糕。”

“哦!这个建议不会使您受到牵连。”

“请讲。”

“我妻子的陪嫁是五十万利弗尔,对吗?”

“当格拉尔先生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数目。”

“我是应当接受它呢,还是留在公证人手里?”

“当人们希望事情做得体面些时,通常都是这样做的,您的两位公证人相约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见面,他们交换两家的聘金和陪嫁,互留收据,然后,等婚礼举行完毕,他们把这几百万作为夫妻的共有财产,交给您管理。”

“问题是,”安德烈亚又说道,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我好像听说,我岳父打算把我们的钱投到您刚才说过的那宗铁路生意上去。”

“嗯!不过,”基督山说道,“大家都说,这是能让你们的钱在一年之内翻三番的好办法。当格拉尔男爵先生是个好父亲,而且很会算计。”

“好吧。”安德烈亚说道,“一切都很好,只有您的拒绝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这完全是出于我在这种情况下的顾虑。”

“好吧。”安德烈亚又说道,“就按您说的办吧:今晚九点钟见。”

“晚上见。”

尽管基督山心里有点勉强,嘴唇都发白了,但嘴角上依然挂着礼貌的微笑。安德烈亚拉住伯爵的手,握了握,然后跳上自己的马车,走远了。

九点钟之前的这四五小时,安德烈亚用来拜访他刚才提到的那些朋友,竭力鼓动他们乘坐最豪华的马车去银行家府上做客,并把当格拉尔眼下准备做的那笔使很多人头脑发晕的股票生意吹得天花乱坠。

果然,到了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当格拉尔家的大客厅,客厅外面的走廊,还有这一层的另外三间大厅里,都挤满了香气袭人的客人,这些人之所以前来,并不是出于对府上人的好感,而是出于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因为他们知道那里会有新闻。一位文学院院士曾经说过,社交沙龙就像花卉展览,吸引着那些朝三暮四的蝴蝶、饥肠辘辘的蜜蜂和嗡嗡乱叫的大胡蜂。

不用说,这些大厅里灯火辉煌,灯光顺着镀金的丝绸壁面抛洒下来,那些用来摆阔的格调很低的家具,此刻金光闪闪。

欧热妮小姐打扮得非常朴素,却又格外优雅。一条白色挖花的雪白丝绸长裙,一朵一半埋在乌黑的秀发中的雪白玫瑰,构成她的全部装束,周身没有一件首饰。只是,人们可以从她那十分坦然的目光中看出,在她自己看来,这身装束绝无别人庸俗地称之为洁白无瑕之意。

当格拉尔夫人站在离她三十几步远的地方,正跟德布雷、博尚和夏托-勒诺聊天。德布雷因为这次盛大活动而有机会重返银行家府上,但并没有得到丝毫特殊的优待。

当格拉尔身边围着一群议员和金融家,正在讲解着一种新的税收理论,等什么时候政府迫于形势,请他主持财政部工作时,他将实践这一理论。

安德烈亚挽着歌剧院里一位最风流的花花公子的手臂,正在高谈阔论,因为他需要充好汉,让自己显得潇洒自如,吹嘘着如何使用他那十七万五千利弗尔的年息,在巴黎社交圈里大展宏图,过奢侈豪华的生活。

人群在几间大厅里来回穿梭,就像一片片绿松石、红宝石、翡翠、乳白石和钻石的波浪在翻滚。正如人们到处可见的那样,越老的女人打扮得越厉害,越丑的女人越是千方百计地引人注意自己。如果真有一朵洁白的百合或者芬芳的玫瑰,那还真得用心寻觅才能找到,她一定被包着头巾的母亲或者打扮得像个极乐鸟似的老姑妈藏在哪个旮旯里。

在这片嘈杂声中,在这片说笑声中,时而传来仆人通报一位金融界的名流、军界大员或者文学界赫赫有名的人士大驾光临的声音,于是,这个名字在同行人中引起一阵小小的**。不知道有多少受到冷遇或者轻蔑的讥笑的人当中,才会有一个能够让这片人的海洋荡起一片微波。

就在那只雕刻着沉睡的恩底弥翁塑像的笨重挂钟的指针在金色的钟盘上指到九点、当那只忠实地反映机械思想的铜锤敲响九下时,响起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人群仿佛被电流击了一下似的,立刻朝门口望去。

伯爵身着黑装,同往常一样简朴大方。白色的背心显露出他那宽阔高贵的胸膛;黑色的硬领在他那苍白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格外鲜亮;他身上的唯一饰物,就是背心上的一条金链,链条很细,在白背心上微微闪光,几乎让人看不出来。

转眼之间,门口就围了一群人。

伯爵一眼就看见当格拉尔夫人在客厅的一端,当格拉尔先生在另一端,欧热妮小姐就在他前面。

他首先走到男爵夫人面前,她正跟德·维尔弗尔夫人聊天。检察官夫人是独自来的,因为瓦朗蒂娜依然病着。接着,人群为他闪开一条路,他便径直从男爵夫人身边走到欧热妮面前,用很保守的话匆匆地恭贺了几句,使这位骄傲的艺术家大为惊讶。她身边站着露易丝·达尔米伊小姐,后者对伯爵好心地为她向意大利方面写了很多推荐信而深表感谢,并表示不久就将利用这些信。

他离开两位小姐,刚转过身来,就看到当格拉尔先生主动走过来跟他握手。

这三个社交礼节完成以后,基督山停住脚步,用他那带着属于某种特定社交圈子、尤其有特别影响的人所特有的目光环顾四周,那目光仿佛在说:“我做完了我该做的事,现在该轮到别人做他们该为我做的事了。”

安德烈亚在隔壁的另一间大厅里,感到了基督山在人群中引起的**,立刻跑过来向伯爵致意。他看到伯爵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争着跟他说话,那些平时说话不多,并且不说废话的人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形。

这时,两位公证人走了进来,把草拟好的文件放在漆成金色的桌子上,为了举行签字仪式,桌子上特意铺上绣金的丝绒台布。一位公证人坐了下来,另外一位站着。

马上就要宣读婚约,出席这个庄严仪式的大半个巴黎的人都要在文件上签字。

大家各就各位,确切地说,女人们围成一圈,而男人不大在意布瓦洛所说的严谨的文体,而是津津乐道地评论着安德烈亚的激动、当格拉尔先生的专注、欧热妮的无动于衷和男爵夫人操办这件大事时的那种精明能干与挥洒自如。

婚约在一片寂静中宣读完毕。宣读刚一结束,几间客厅里的嘈杂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为强烈。这数目惊人的巨款,即将属于这对年轻人的几百万家产,使专门在一个房间里展览的新娘嫁妆和她的钻石首饰更加光彩夺目,在羡慕的人群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在年轻人的眼里,当格拉尔小姐显得更加妩媚动人,此刻,她的光彩简直使太阳的光辉都黯然失色了。至于女士们呢,她们虽然对这几百万财富羡慕得要死,但认为,并不一定非得有钱才长得漂亮。

安德烈亚被朋友们团团围住,恭维话、奉承话不绝于耳,弄得他飘飘然,开始把梦幻当成现实,快要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公证人庄严地拿起笔,举到头顶,说道:“先生们,现在请在婚约上签字。”

男爵应当第一个签字,然后是老卡瓦尔坎蒂先生的法定代理人,然后是男爵夫人,然后是这种正式文件里一本正经地称之为的新人。

男爵拿起笔,签了字,接着是法定代理人。

男爵夫人挽着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手臂走上前来。

“我的朋友,”她拿起笔,说道,“您说这多让人失望,那件使基督山伯爵先生险遭意外的谋杀盗窃案,使我们不能在这里见到德·维尔弗尔先生。”

“啊,上帝!”当格拉尔说道,那语气仿佛在说:“天哪,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上帝!”基督山走过来说道,“我担心自己身不由己地成了阻止检察官先生光临的罪人了。”

“怎么?是您,伯爵?”当格拉尔夫人一边签字,一边说道,“假如果真如此,您可要当心,我永远不会饶恕您的。”

安德烈亚竖起耳朵。

“可这根本不能怪我,”伯爵说道,“所以,我得证明自己的无辜。”

大家都贪婪地听着,一向不多说话的基督山终于要开口说话了。

“诸位还记得吧,”伯爵在一片寂静中说道,“那个可怜的人是死在我家里的,他到我家行窃,出来时,被那个据说是他同伙的家伙给杀死了。”

“是的。”当格拉尔说道。

“嗯!为了抢救他,医生把他的衣服脱掉,扔到一边,法院的人把衣服收了起来,但是,人们只把他的外衣和裤子拿走了,送到法院保管处,却忘了拿走那件背心。”

安德烈亚的脸色明显地变白了,并且慢慢地蹭到门口,他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乌云,乌云里隐藏着风暴。

“嗯!这件倒霉的背心如今被找到了,上面被血染红,靠心口的地方被刺了一个洞。”

女士们尖叫起来,有几个快要晕倒了。

“别人把那件背心送到我这里来。谁都想不出这件破衣服的出处,只有我想到,这很可能是那个死者的背心。我的仆人怀着厌恶的心理细心搜查着这件死人的遗物,突然,感到衣袋里有张纸,就把它拿了出来。原来是一封信,给谁的呢?是给您的,男爵。”

“给我的?”当格拉尔大声喊道。

“啊!上帝!是的,是给您的,尽管信纸被血浸透,但我还是认出了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惊叹声中回答道。

“可是,”当格拉尔夫人不安地看着丈夫,问道,“这件事怎么会阻止德·维尔弗尔先生光临呢?”

“这很简单,夫人,”基督山回答道,“因为这件背心和这封信就是人们所称的物证,我把信和背心都送交给检察官先生了。您知道,亲爱的男爵,按照法律手续办事,是处理谋杀事件的最好途径,这说不定是一个针对您的阴谋。”

安德烈亚目不转睛地盯着基督山,然后,消失在第二间大厅里。

“这很可能,”当格拉尔说道,“那个被谋杀的人原先不是个苦役犯吗?”

“正是,”伯爵回答道,“是个苦役犯,名叫卡德鲁斯。”

当格拉尔脸色有些发白,安德烈亚离开第二间大厅,来到门厅。

“快签字吧,快签字吧!”基督山说道,“我发现自己的这番话让大家受惊了,我虔诚地恳请当格拉尔夫人和当格拉尔小姐的原谅。”

男爵夫人签完字,把笔递给公证人。

“卡瓦尔坎蒂亲王先生,”公证人说道,“卡瓦尔坎蒂亲王先生,您在哪里?”

“安德烈亚!安德烈亚!”好几个年轻人喊道,他们与这位高贵的意大利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称他洗礼名字的地步了。

“去叫亲王,通知他,该他签字了!”当格拉尔对一个仆人喊道。

可是,与此同时,大客厅里的人们吓得向后退去,仿佛某个可怕的魔鬼走了进来,要把他们吞噬掉似的。

确实发生了让众人后退、惶恐和惊叫的事。

一个宪兵队长在每个大厅门口安排了两个宪兵,然后,跟在一个佩戴肩带的警长身后,朝当格拉尔先生走来。

当格拉尔夫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当格拉尔还以为自己受到威胁(有些人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在客人面前吓得脸都变了颜色。

“出了什么事,先生?”基督山走到警长面前问道。

“你们中间哪一位叫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警长没有理睬伯爵,这样问道。

客厅里到处发出惊叫声。大家寻找着,互相询问着。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到底是什么人?”当格拉尔问道,简直不知所措了。

“一个从土伦监狱越狱逃跑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被指控,”警长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杀害了那个叫做卡德鲁斯的人,那人是他当苦役犯时的难友,从基督山伯爵府上行窃出来时被他杀了。”

基督山迅速地向四下看了一眼。

安德烈亚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 通往比利时之路

宪兵队突然出现在当格拉尔家的客厅并披露了事实真相之后,引起了一片混乱,转眼之间,这座宽大的府邸就变得空空如也。客人就好像听说发生了瘟疫或者霍乱似的迅速撤离,几分钟以后,所有的人都从大门小门、楼梯出口,夺路而走,或者说夺路而逃,因为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说些俗套的安慰话只能让落难的朋友反感。

银行家的府邸里只剩下关在书房里向宪兵队长作证的当格拉尔和吓得在我们熟悉的那间小客厅里瑟瑟发抖的当格拉尔夫人,那个目光傲慢、轻蔑地抿着嘴的欧热妮,与那位形影不离的伙伴露易丝·达尔米伊小姐一起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至于仆人呢,他们的人数这一天比往日还要多,因为主人为了这个喜庆日子,特意从巴黎咖啡馆请来了那里的侍者、厨师和领班,这些人认为受到了侮辱,对主人颇为恼火,成群结伙地聚集在配膳室、厨房或者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不去干活儿,再说也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

在这群为了不同原因激动不已的人当中,只有两个人值得我们提一提:这就是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和露易丝·达尔米伊小姐。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那位神态傲慢、轻蔑地抿着嘴,步态像个受了屈辱的女王似的未婚妻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面跟着她的女伴,脸色比她还要苍白,心情比她还要激动。回到房间以后,欧热妮关上房门,露易丝倒在一把椅子里。

“啊!上帝,上帝!这实在太可怕了,”女音乐家说道,“谁能想得到呢?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竟然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逃犯……一个苦役犯!……”

欧热妮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看来,我是命该如此,”她说道,“我逃脱了莫尔塞夫,又落到卡瓦尔坎蒂手里!”

“哦!请不要把这两人混为一谈,欧热妮。”

“住口,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现在不仅憎恶他们,而且鄙视他们,这让我感到高兴。”

“我们该怎么办呢?”露易丝问道。

“我们怎么办?”

“是啊。

“就像我们原来准备在三天以后做的那样……走啊。”

“这么说,尽管你不用结婚,你还是想走?”

“听我说,露易丝,我对这种跟咱们的乐谱一样安排得井井有条、拘泥刻板、规规矩矩的社交生活实在过够了。我始终渴望、憧憬和追求的,是艺术家的生活,自由独立的生活,随心所欲,无须向任何人请示汇报。留下来,为了什么?为了一个月以后他们再让我结婚,跟谁?也许是跟德布雷先生,因为以前他们曾有过这个打算。不,露易丝;不,今天晚上这件事为我提供了一个借口。并不是我刻意寻找和祈求的,是天赐良机,它来得正是时候。”

“你真坚强,真勇敢!”脆弱的金发女郎对棕发伙伴说道。

“你怎么还不了解我?好了,露易丝,还是谈谈我们的事吧。驿车……”

“幸亏三天前就买好了。”

“你让人把它赶到我们应当上车的地方了吗?”

“是的。”

“咱们的护照呢?”

“在这儿!”

于是,欧热妮以惯有的沉着,打开那张纸,念道:

莱昂·达尔米伊先生,二十二岁,艺术家,黑发,黑眼睛,与其妹一起旅行。

“好极了!你是通过谁弄到这张护照的?”

“我去请基督山先生为我们给罗马和那不勒斯各剧院经理写推荐信的时候,和他谈到女人出门旅行的种种不便,他完全理解了我的忧虑,答应为我去搞一份男人护照。两天以后,我拿到了这张护照,我又在上面加上一句,与其妹一起旅行。”

“那好!”欧热妮兴奋地说道,“我们只剩下打点行装了。如今咱们是在婚约签字仪式的晚上出发,还是等到婚礼晚上再走,区别仅此而已。”

“你好好考虑考虑,欧热妮。”

“哦!我早就考虑过了。我听够了什么过账,月底过款,多头、空头、西班牙债券、海地证券。你明白吗?露易丝,我们不再听这些了,我们要自由自在,尽情呼吸,聆听鸟儿的歌声,遨游伦巴第的原野、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和那不勒斯的海滩。咱们一共有多少钱?”

被问到的姑娘打开一个有嵌饰的写字台,从里面取出一只上锁的钱袋,把锁打开,数了数,里面共有二十三张钞票。

“两万三千法郎。”她说道。

“那些珍珠、钻石和首饰至少也值这么多。”欧热妮说道,“咱们够阔气的了。四万五千法郎,足够咱们像公主似的享受两年,或者体面地生活四年了。

“不过,用不了半年,你凭你的音乐,我凭我的歌喉,咱们就能让咱们的财产翻一番。好了,你来管钱,我来管首饰匣子,万一两人当中有一个丢了手里的宝贝,另外一个手里还有。现在,准备行李吧。抓紧时间,收拾行装!”

“等一等。”露易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当格拉尔夫人房门外倾听。

“你怕什么?”

“怕别人发现我们的行动。”

“门锁着呢。”

“怕别人让我们把门打开。”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们不开。”

“你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强人,欧热妮!”

于是,两个姑娘手脚麻利地把自认为旅途上用得着的东西放进一只大箱子里。

“现在,”欧热妮说道,“我去换衣服,你把箱子关好。”

露易丝用两只白皙纤细的小手用力向下按箱子盖。

“我不行,”她说道,“我力气不够,你来关吧。”

“啊!对了,”欧热妮说道,“我怎么忘了,我是赫拉克勒斯,而你只是个苍白无力的翁法勒。”

姑娘说完就把一条腿跪在箱子盖上,伸出两只肌肉发达的雪白的手臂,用力把箱子盖向下压去,直到与箱子合在一起、达尔米伊小姐把锁挂在两只扣绊上为止。

盖好箱子以后,欧热妮用身上的钥匙打开一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件旅行穿的紫色丝绸棉斗篷。

“喏,”她说道,“你看我什么都想到了,有这件斗篷你就不会冷了。”

“那你呢?”

“哦!我怎么,我从来不冷,这你知道;何况我身穿男装……”

“你就在这儿穿?”

“那当然。”

“来得及吗?”

“你不用担心,胆小鬼,下人们都在想着那桩大事。再说,他们都认为我一定陷入极大的绝望之中,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这有什么奇怪,你说?”

“不奇怪,这倒是,你的话让我放心了。”

“过来帮帮我。”

她刚才拿出一件斗篷,递给了达尔米伊小姐,那位小姐早已披在肩上;现在她又从那个抽屉里取出一套男装,从靴子到外套,还有一堆衬衫,应有尽有,但没一件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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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热妮穿上长裤,蹬上靴子,系上领带,把背心纽扣一直扣到领口,套上礼服,勾勒出她那纤细而又丰满的身材,动作之快,说明她不是头一回穿男装了。

“哦!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露易丝用赞叹的目光看着她,说道,“不过,这满头漂亮的黑发,这些让所有的女人羡慕的发辫,我眼前这顶男人的帽子能把它们遮住吗?”

“你瞧着好了。”欧热妮说道。说完,她用左手抓住自己那浓密的秀发,头发多得她的手都握不过来,又用右手拿起一把剪刀,把头向后仰着,生怕头发掉到礼服上,刀刃很快就在光泽亮丽的浓发中咔咔作响,刹那间,一头长发就落在姑娘脚下。

头顶上的发辫剪掉之后,她又开始剪两鬓的头发,脸上丝毫没有惋惜之情,相反,那双在两道乌黑的浓眉下闪烁的大眼睛,显得比平时更亮、更欢快。

“哦!多漂亮的头发!”露易丝无限惋惜地感叹道。

“嘿!我这样不是更好吗?”欧热妮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手整理着变成一头男式卷发的头发,“你不觉得我这样比原来更漂亮吗?”

“哦!你很漂亮,永远漂亮!”露易丝大声说道,“现在,咱们去哪里呢?”

“要是你愿意,就去布鲁塞尔,那是最近的边界。我们到布鲁塞尔、列日、埃克斯-拉夏佩尔,再沿着莱茵河向上,到斯特拉斯堡,从那里穿过瑞士,从圣戈塔尔山口去意大利。你觉得这样走行吗?”

“行。”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真的,你这种打扮太可爱了,别人会以为你在带着我私奔。”

“见鬼去吧!那他们就算说对了。”

“哦!我觉得你好像说了句粗话,欧热妮?”

这两个姑娘本来应当大哭一场,一个为自己的命运,另一个出于对朋友的忠诚,然而,两人开怀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她们还没有忘掉尽量消除这种匆匆准备出逃难免会留下的慌乱痕迹。

然后,两个准备逃跑的姑娘吹灭蜡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伸长脖子,轻轻推开盥洗室的门,门前是仆人走的通向院子的楼梯,欧热妮走在前面,用一只手提着箱子,达尔米伊小姐则用两只手吃力地提着另一个提手。

院子里空无一人。子夜的钟声响了。门房的灯还亮着。欧热妮轻轻走过去,看到那个称职的看门人正躺在门房最里面的扶手椅里酣睡着。

她又返回露易丝身边,提起刚才放到地上的箱子,两人顺着围墙底下的阴影,慢慢走到拱门前。

欧热妮让露易丝藏到大门的角落里,这样一来,万一门房醒来,也只能看见一个人。

然后,她走到院子的亮处。“开门!”她一边敲着玻璃窗,一边用她那动听的女低音喊道。

正如欧热妮所预料的那样,看门人站起身,还朝前走了几步,想看看出来的是谁,可是,他看到的是一个不耐烦地用手杖敲打着自己的长裤的青年,就急忙把门打开。

露易丝立刻像条蛇似的从门缝里溜了出去,轻轻地跳到外面。欧热妮也走了出去,她表面上很镇静,但心脏一定也比平时跳得更快。

这时,有个搬行李的工人刚好从旁边经过,两个姑娘就将箱子交给他,让他扛到胜利大街三十六号,她们俩跟在他后面,有他在,露易丝感到放心了。欧热妮呢,就像犹滴和大利拉一样坚强。

他们来到那个门牌号前。欧热妮吩咐搬运工放下箱子,给了他几枚钱币,敲了敲百叶窗,就打发那人走了。

欧热妮敲的是一个年轻洗衣女工的窗户,她事先得到通知,因此根本没睡,立刻把门打开。

“小姐,”欧热妮说道,“快让门房把马车从车棚里拉出来,再让他去驿站找马。这是给他的五法郎酬金。”

“说真的,”露易丝说道,“我很欣赏你,甚至可以说很敬佩你。”

洗衣女工惊异地看着她们,鉴于事先说好她会得到二十个金路易,所以,她也就没说什么。

一刻钟以后,门房带着马夫和驿站的马回来了,转眼之间,马车就套好了,门房又用绳子和垫板把箱子捆在车上。

“这是执照,”车夫说道,“请问这位少爷,咱们走哪条路呢?”

“去枫丹白露那条路。”欧热妮用近乎男人的声音回答。

“嗯!你说什么?”露易丝问道。

“我是故意说错的,”欧热妮说道,“我们虽然给了这个女人二十个金路易,但是,即使给她四十,她也会出卖我们,所以,一上大路,我们就改变方向。”

说完,姑娘纵身跳上那辆能够睡觉的马车,连车镫都没碰一下。

“你总是对的,欧热妮。”音乐教师说着,在女友身边坐下。

一刻钟以后,驿车拐上正道,车夫甩着鞭子,把车赶出圣马丁门。

“啊!”露易丝松了口气,说道,“咱们终于出了巴黎了!”

“是的,亲爱的,而且,我的诱拐干得干净利落。”欧热妮回答。

“是啊,没有使用暴力。”露易丝说。

“这是我日后减轻罪责的一个情节。”欧热妮说道。

车轮在通往拉维莱特的路上的滚动声,把她们的说话声吞没了。

当格拉尔先生失去了女儿。

第九十八章 钟瓶旅馆

现在,我们暂且放下当格拉尔小姐和她的朋友不谈,再来说说那个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却突然八字倒转的可怜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这位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年纪虽然不大,却手疾眼快,聪明过人。所以,大厅里嘈杂声刚起,我们就看见他一点一点地朝门口退去,穿过一两间屋子,就无影无踪了。

有一件事我们忘记说了,但是个不能不提的细节,那就是在卡瓦尔坎蒂经过的两个房间之一,正陈列着新娘的嫁妆,钻石首饰匣、开司米披肩、瓦朗西纳花边、英国面纱,总之就是组成人称嫁妆的那些让姑娘们听了就会心花怒放的诱人的东西。

安德烈亚不仅手疾眼快,聪明过人,还有远见卓识,其证明就是,他在经过那个房间时,趁机从摆在那里的首饰中抓了一把最值钱的走了。

有了这笔盘缠之后,安德烈亚顿感轻松,他跳窗而逃,从宪兵的手心里溜掉了。

安德烈亚身强力壮,就像个古代的斗士;肌肉发达,就像个斯巴达人,一溜烟儿地飞快地跑了一刻钟,也不管往哪里跑,一心只想着离开差点被人抓住的那个地方。

他从勃朗峰街出发,凭着窃贼特有的穿墙越壁的本能,就像兔子总能找到窝一样,这会儿已经来到拉法耶特街的尽头。到了那里,他气喘吁吁,呼吸困难,停下了脚步。

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左边是空旷的圣拉扎尔园地,右边是深不可测的巴黎。

“我完了吗?”他自问道,“不,只要我跑得比敌人快就行。我能不能得救,全靠能不能跑出这十公里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辆公共马车从普瓦索尼埃区方向驶来,车夫无精打采地吸着烟斗,看样子是想赶回圣德尼区的尽头,想必他平时总是停在那里。

“喂!朋友!”贝内代托说道。

“什么事,少爷?”车夫问道。

“您的马累了吗?”

“累!可不是!它一整天一点活儿都没干。白跑了四趟,每次只给了二十个苏的小费,一共才七个法郎。可是,我得给老板十个法郎呢!”

“您想不想在您那七个法郎上,再加上二十个法郎呢,嗯?”

“非常愿意,少爷。二十法郎可不是个小数。我怎么才能挣到这二十法郎呢?”

“非常容易,当然,如果您的马不累。”

“我保证它跑起来像旋风一样快。您只要说说它该往哪个方向跑就行了。”

“去卢弗勒。”

“啊!啊!我认识,果子酒的故乡?”

“正是。我要去赶一个朋友,我跟他约好明天一起去拉夏佩尔·昂·塞瓦尔打猎。他本来应当驾着车在这里等我到十一点半,现在已经半夜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就一个人先走了。”

“这很可能。”

“怎么样!您能不能想法追上他?”

“当然能。”

“要是到布尔日之前追不上他,我给您二十法郎;要是到卢弗勒还追不上,我给您三十。”

“要是能追上呢?”

“那我就给您四十!”安德烈亚回答,他本来犹豫了一下,但又一思量,反正开空头支票也没什么风险。

“行!”车夫说,“上车吧,走!驾!……”

安德烈亚上了车,马车飞快地穿过圣德尼区,顺着圣马丁区跑了一阵,出了城门,走上漫漫的维莱特大道。

他们当然追不上那位根本不存在的朋友。不过,安德烈亚还是时不时地向那些迟归的行人或者还没关门的酒店打听,看没看见一辆套着棕色辕马的绿色马车驶过;这条通往荷兰的路上总是车水马龙,而十辆马车就有九辆是绿色的,所以,每打听一次总会得到很多情况。被问到的人总是回答说,刚看见那辆车过去。就在他们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等他们追上一看,不是那辆。有一次,他们的车也被别人超过了。那是一辆套着两匹马的驿车,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啊!”卡瓦尔坎蒂心里想着,“要是我能有这么一辆车,这么两匹好马,特别是那张有权驾驶这辆马车的执照,那该多好!”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正是坐着当格拉尔小姐和达尔米伊小姐的那辆车。

“快赶!快赶!”安德烈亚说道,“我们很快就会赶上他的。”

那匹可怜的马又开始以出城时的速度飞奔起来,大汗淋漓地跑到了卢弗勒。

“看来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再追下去就要把您的马给累死了。所以,我不如就停在这里。这是您的三十法郎,我到红马旅店住一夜,明天能搭哪辆车就搭哪辆车。再见,朋友。”

安德烈亚把六个五法郎的硬币放到车夫手里,然后,利索地跳到地上。

车夫满心欢喜地把钱揣进衣袋,就慢条斯理地回巴黎了。安德烈亚佯装去红马旅店,但他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马车走远,渐渐消失了,就又立刻上路,大步流星地走起来,一口气赶了二里路。到了那里,他才真的休息了一下;那里离他说要去的拉夏佩尔·昂·塞瓦尔大概不远了。

安德烈亚之所以停下来,并不是因为累,而是要拿个主意,想个计划。

坐公共马车是不可能的,乘驿车也不可能。不论乘坐哪一种车,都必须有一份护照。

在瓦兹省逗留,也就是说在法国藏身最困难、防范最森严的省份,这更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一个像安德烈亚这样的犯罪专家。

安德烈亚坐到沟边,用手抱着头,思索着。十分钟以后,他抬起头,主意已经拿定了。

他故意把那件从门厅匆匆抓起来套在舞会盛装上的外套弄脏,来到拉夏佩尔·昂·塞瓦尔以后,他大胆地敲着当地唯一的一家旅店的大门。

店主出来开门。

“朋友,”安德烈亚说道,“我从蒙特风丹去桑里,半路上,我那匹烈马闪了一下,把我摔出十来步远。今天夜里我必须赶到贡比涅,否则家里人要为我担心了。您能租给我一匹马吗?”

不管好歹,每个旅店总有一匹马。

拉夏佩尔·昂·塞瓦尔的旅店老板叫来马夫,吩咐他给那匹白马备鞍,又叫醒了他那七岁的儿子,让孩子坐在先生身后,完了好把马骑回来。

安德烈亚给了老板二十法郎,掏钱的时候,故意把一张名片掉在地上。

那是他巴黎咖啡馆的一位朋友的名片。其用意是,等他走后,老板拾起那张从他衣袋里掉出来的名片,会以为自己是把马租给了家住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五号的德·莫雷翁伯爵,那正是名片上的姓名、地址。

白马跑得不快,但步子均匀有力,安德烈亚用了三个半小时就走完了到贡比涅的九里路。等他来到停驿车的广场时,市政厅的大钟刚好敲四点。

贡比涅有一家相当好的旅馆,所有在那里留宿过的人,都会记得它。

安德烈亚到巴黎郊外游玩时,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次,所以就想起那家钟瓶旅馆。他四下看了看,借助一盏路灯的光看见了旅馆的招牌。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给了那个孩子,打发他走了,然后去敲门,心里精确地计算了一下,他还有三四小时,最好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再美餐一顿,好应付下面的颠簸。

来开门的是个伙计。

“朋友,”安德烈亚说道,“我从圣让·欧·布瓦来,在那里吃的晚饭。本打算乘坐半夜的马车,没想到像个傻瓜似的迷路了,在林子里转了四小时。请给我一间朝院子的舒适的小房间,再给我送一只冷盘烧鸡和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来。”

伙计一点也没有疑心,因为安德烈亚说话时的神态十分安详,嘴上叼着雪茄,双手插在裤袋里;他穿着讲究,新理过的胡子,脚上的靴子无可挑剔;他那样子就像个迟归的邻乡人。

伙计为他准备房间的当儿,老板娘起来了。于是,安德烈亚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问她是否可以让他住三号房间,因为他上次经过孔皮埃涅时就住在那个房间;不巧,三号房间被一个带着妹妹一起旅行的年轻人占用了。

安德烈亚显得很失望,直到老板娘向他保证,七号房间的格局跟三号房间完全一样,他才算感到一点安慰。他在火炉旁边烤着脚,跟老板娘聊着尚蒂伊最近的赛马情况,等着伙计给他收拾好房间。

安德烈亚并不是随口说朝院子的房间舒适的。钟瓶旅馆的院子有三排回廊,颇似剧院,茉莉和铁线莲花顺着廊柱攀缘而上,是那样的轻盈,犹如一种天然饰物,算得上世界上最美的旅馆庭院了。

鸡很新鲜,酒是老酒,炉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安德烈亚吃得那么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然后,他上了床,几乎立刻就沉沉睡去,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总是很贪睡,即便他良心并不安宁。

我们不得不指出,安德烈亚良心本该不安,但他很坦然。

下面就是安德烈亚想出的主意,这个主意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等天一亮他就起床,出手大方地付房钱,离开旅馆,走进树林,佯称要学画画,花钱争取让一个农夫接待;然后再想法弄一身樵夫的衣服和一把斧头,脱下身上花花公子的外壳,换上工人打扮;再弄一手泥巴,用铅梳子把头发梳成深棕色,用苦役犯难友教给他的方法把脸抹黑,这样改头换面之后,他就穿过一片片树林,夜里走路,白天躲在树林里或者采石场里睡觉,只有买面包时才偶尔走近人家,就这样抵达最近的国境线。

一出国境,安德烈亚就把他的钻石换成钱,再加上他为防万一总是随身携带的十来张钞票,总共能有五万左右利弗尔,按照他的人生哲学,这还不算山穷水尽。

再说,他深信当格拉尔一家为了自身的利益也不愿意把这件丑事张扬出去。

这就是除了疲劳之外,安德烈亚睡得那么快、那么香的原因。

而且,为了起得更早,安德烈亚夜里根本不关百叶窗,只是把门闩插上,把那只从不离身的锋利的尖刀打开,放在床头柜上。

早晨七点左右,一道暖洋洋亮煌煌的阳光射到安德烈亚脸上,把他照醒。

所有条理清晰的大脑里,总有一个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个被我们称之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总是最后休息,又头一个醒来,唤醒整个大脑。还没等安德烈亚完全睁开眼睛,那个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就主宰了他,并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睡得太久了。

他立刻跳下床,跑到窗前。

一个宪兵正穿过院子。即使对一个没做过亏心事的人来说,宪兵也是最醒目的,何况一个做了亏心事而良心不得安宁的人呢?在他眼里,宪兵制服那黄、蓝、红三色真让人胆战心惊。

“宪兵来干什么?”安德烈亚心里想道。

突然,他凭着读者一定已经领教过的那种逻辑,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旅店里出现宪兵不足为怪。不过,我还是赶快穿好衣服吧。”

他迅速穿戴整齐,虽然在巴黎过了几个月的时髦生活,贴身男仆也没能让他改掉这个习惯。

“好吧,”安德烈亚一边穿衣一边自语道,“我等着他出去,等他走了,再溜之大吉。”

安德烈亚这样说着,蹬上靴子,系好领带,又轻轻地走到窗前,再次撩起薄纱窗帘。

年轻人看到,不仅第一个宪兵没走,楼梯口又出现了第二个身穿黄、蓝、红三色制服的宪兵,那是他下楼的唯一一道楼梯,还有第三个宪兵骑在马上,手里端着枪,在临街的大门口放哨,那是他唯一的出口。

第三个宪兵最能说明问题了。因为他前面,一群看热闹的人围成一个半圆形,把旅店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是来抓我的!”这是安德烈亚的第一个念头,“见鬼!”

年轻人的脸变得煞白。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着。跟这一层楼上的所有房间一样,他房间的唯一出口是外廊,而在那里谁都能看得见他。

“我完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的确,对一个处在安德烈亚这种境地的人来说,被捕就意味着开庭、审判、死刑,而且是那种不能赦免、立即执行的死刑。

有一阵,他用两只**的手紧紧地抱住脑袋。这其间,他差点被吓疯了。

但很快地,在他那一团乱麻般的脑袋里,闪出一线希望之光,他那发青的嘴唇和**的两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四下看了看,他要找的东西都放在一张写字台的大理石桌面上,那就是笔、墨水和纸。

他把笔放进墨水里蘸了蘸,迫使自己的手镇定下来,在本子的第一页上写了下面几行字:

我没有钱付账,但我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我留下了这枚价值超过我费用十倍的别针。请原谅我在黎明时溜走,因为我感到羞愧!

他从领带上取下别针,放到纸上。

做完这些以后,他非但没有把门插上,反而把它打开,甚至还半开着门,就好像是他出门时忘记关好似的,然后,钻进壁炉,动作之麻利,说明他是个干这种勾当的行家,接着,把那张画着躲在德伊达弥亚房中的阿喀琉斯的纸画拉到面前,用脚把自己留在炉灰上的脚印抹掉,就开始顺着弯弯曲曲的烟道向上攀登,那是他唯一的逃命之路。

与此同时,那个让安德烈亚吓了一跳的第一个宪兵,正跟在警长后面上楼,下面有把守楼梯口的第二个宪兵做他的后盾,后者还可以得到在大门口放哨的那个宪兵的接应。

安德烈亚绞尽脑汁想出了迎接这次宪兵来访的办法,下面就是这次来访的原因。

黎明时分,各急报站就向四面八方发出通告,每个地区都几乎立刻收到通告,马上唤醒当局人员,派出军警力量,追捕杀害卡德鲁斯的凶手。

贡比涅有王家行宫,贡比涅是座狩猎胜地,贡比涅有军队驻扎,这里官员、宪兵和警察如云,因此,一收到急报站的通知,搜捕行动立刻开始,而钟瓶旅馆又是该市最大的旅馆,搜捕自然首先从这里开始。

此外,根据夜里在市政厅门前值勤的哨兵报告(市政厅与钟瓶旅馆毗邻),我们说了,根据哨兵报告,昨夜曾经有好几个旅客下榻钟瓶旅馆。

早晨六点钟被换下岗的那个哨兵甚至还记得,他刚上岗的时候,也就是凌晨四点过几分,曾经看见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还坐着个农家孩子,在广场下了马,把孩子和马打发走了以后,就去敲旅馆的大门,门开了,他进去后又关上了。

人们的怀疑便落到这个这么晚住店的年轻人身上。而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德烈亚。

警长和那个宪兵——其实是个宪兵队长——正是在掌握了这些线索以后,才径直朝安德烈亚门前走来的。这扇门半开着。

“哦!哦!”宪兵队长说道,他可是个熟悉这套把戏的老狐狸,“门开着,这可不是好兆头!我更希望门上有三道锁!”

果然,安德烈亚留在桌子上的那个字条和别针都证实了,或者说使那个可悲的事实更加可信。安德烈亚逃走了。

我们说使那个事实更加可信,是因为宪兵队长不是那种仅凭一个证据就轻信人的人。他又四下望了望,看了看床下,掀开窗帘,打开衣柜,最后停在壁炉前面。多亏安德烈亚加了小心,炉灰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这毕竟是个出口,眼下这种情况,所有的出口都应当严密搜查。于是,队长叫人抱来柴火干草,像填炮膛似的把壁炉塞满,然后点着火。

火舌舔得炉壁的砖噼啪作响,一股黑烟顺着烟道往上冒,像火山爆发时的烟柱似的冲上蓝天,但是,队长没有看到犯人像他预料的那样从烟囱里掉下来。

这是因为,安德烈亚从小就与社会抗争,本领不亚于一个宪兵,哪怕这个宪兵已经晋升为令人尊敬的队长。他料到了点火这一招,所以早就爬到屋顶,缩在烟囱旁边了。

有一阵,他感到有望得救了,因为他听见队长叫另外两个宪兵,并且大声说道:“他不在里面了。”但是,他轻轻伸长脖子一看,那两个宪兵非但没有一听这话就顺理成章地撤退,相反,变得更加警惕了。

他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市政厅这幢十三世纪的巨大建筑高高矗立着,犹如一堵昏暗的围墙;在他右边,人们可以从那座建筑物的各个窗口看清旅馆屋顶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从山顶俯瞰山谷一样。

安德烈亚明白,他很快就会看见宪兵队长的脑袋从某个窗口伸出来。

他一旦被发现,就没救了。在屋顶上追捕,他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他决定再下去,但不是走原来的路,而是选一个类似的烟囱。他用目光找到一个不冒烟的烟囱,趴在地上爬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市政厅的一个小窗户开了,露出宪兵队长的脑袋。

有好一阵,这个脑袋都一动不动,就像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然后,那个脑袋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消失了。

队长一如他所代表的法律一样镇定威严,从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前走过,没有理睬他们提出的一堆问题,回到旅馆。

“嗯?”两个宪兵问道。

“嗯!孩子们,”队长回答,“那个匪徒一定是赶在我们前头,一大早就跑了。不过,我们马上派人去维耶·科特雷到努瓦雍的公路,搜索树林,肯定会在那里找到他。”

这位可敬的官员刚用他那宪兵队长特有的声调说出这个警句,旅馆院子里就传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还伴随着长长的铃声。

“哦!哦!怎么回事?”队长大声问道。

“大概是哪个旅客有急事。”店主说道,“几号摇铃?”

“三号。”

“快去看看,伙计!”

这时,叫喊声和铃声更紧了。

伙计拔腿跑了起来。

“你别去了,”队长拦住伙计说道,“我觉得摇铃的人需要的不是伙计,而是别的人,我们给他派一个宪兵去。谁住三号?”

“那个跟妹妹一起坐驿车来的年轻人,他要了一个双人房间。”

铃声又第三次响起,显得惶惶不安。

“跟我来!警长先生!”队长喊道,“跟我来,一个紧跟一个。”

“等一下,”店主说,“去三号房间有两个楼梯,外面一个,里面一个。”

“好!”队长说道,“我走里面的楼梯,里面由我负责。子弹都上膛了吗?”

“是的,队长。”

“那好!你们看好外面的楼梯,要是他想逃跑,就朝他开枪。照急报上说,这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

队长身后跟着警长,很快就消失在里面的楼梯上,他透露的关于安德烈亚的那番话,在人群中引起一片**。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安德烈亚相当麻利地从烟囱里向下爬了三分之二,到了那里,他的脚踩空了,尽管手还抓着炉壁,但还是以比他期望的快得多的速度,特别是大得多的噪声,掉了下来。要是屋里没人住就好了,可惜里面有人。

两个女人在一张大床上睡着,这声音把她们吵醒了。她们的目光盯住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见从壁炉里钻出一个人来。正是这两个女人当中的一个,那个金发女郎,发出了那声响彻旅馆上下的叫喊,那个棕发姑娘则跑过去摇铃报警,用尽全身气力拼命摇着。

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安德烈亚运气不佳。

“发发慈悲!”他吓坏了,脸色煞白,也没看清是在跟谁说话,只顾大声喊道,“发发慈悲!别喊了,救救我吧!我没想伤害你们。”

“是杀人凶手安德烈亚!”其中一个女人喊道。

“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卡瓦尔坎蒂喃喃地说道,他先是恐惧,现在则惊呆了。

“救命!救命!”达尔米伊小姐喊道,她从欧热妮那双麻木的手中接过铃,用比伙伴还要大的气力摇着。

“救救我吧!他们在追捕我!”安德烈亚双手紧握,说道,“发发善心,发发慈悲,不要把我交出去!”

“太晚了,他们已经上来了。”欧热妮回答。

“啊!那就把我藏到什么地方吧,你们就说自己无缘无故地害怕,你们转移他们的目标,这样就能救我一命。”

两个姑娘紧紧偎依在一起,蒙在被子里,默不做声地听着他的哀求,恐惧和厌恶在她们的脑海里撞击着。

“嗯,好吧!”欧热妮说道,“从您进来的那条路出去吧,卑鄙的家伙!走吧,我们什么话也不说。”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一个声音在楼梯平台上喊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了!”

原来,宪兵队长的眼睛已经贴在锁眼上,看见安德烈亚站在那里苦苦哀求着。

枪托猛地一击,把锁砸掉,又是两下,把门闩打掉。门被砸坏,向里倒去。

安德烈亚朝那座面向院子回廊的门跑去,把它打开,准备往外冲。

两个宪兵站在那里,手里端着枪,瞄准了他。

安德烈亚蓦地停住。他站在那里,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后倾,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没用的刀。

“快跑啊!”达尔米伊小姐喊道,随着恐惧的消失,她的心里开始产生怜悯之情,“快跑啊!”

“要么就自杀!”欧热妮说道,那语气和姿势,俨然像古代竞技场上的女祭司,正伸出拇指命令获胜的斗士结果掉那个躺在他脚下的失败者。

安德烈亚浑身战栗,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望着姑娘,那笑容说明,他那腐败的心灵里丝毫没有这种对名誉的高尚苛求。

“自杀!”他说道,扔掉手里的刀子,“为什么?”

“您不是自己说了吗!”当格拉尔小姐大声说道,“他们会判您死刑的,会把您当做罪大恶极的罪犯处死!”

“哼!”卡瓦尔坎蒂两手交叉在胸前说道,“我还有朋友呢。”

宪兵队长手里端着刺刀向他走来。

“得了,得了,”卡瓦尔坎蒂说道,“把刀入鞘吧,我这不投降了吗,干吗还这么像煞有介事的样子。”说着,他伸出手来让人戴上手铐。

两个姑娘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场可怕的演变,那家伙脱下上流社会绅士的外壳,又现出了苦役犯的原形。

安德烈亚向她们转过身来,厚颜无耻地说道:“您有什么话要我向令尊大人转达吗,欧热妮小姐?因为我很有可能要回巴黎。”

欧热妮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哦!哦!”安德烈亚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可害羞的,我不怪您乘坐驿车在后面追赶……我不是差一点就成了您的丈夫吗?”

安德烈亚说完这句俏皮话就走了,任凭两个离家出走的姑娘蒙受耻辱的折磨,听凭在场人的议论。

一小时之后,两个姑娘都穿上女装,登上她们的旅行马车。

旅馆的人已经把大门关上了,好让她们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可是,当大门重新打开时,她们还是不得不从两排围观的人墙中间,在人们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走过去。

欧热妮拉上窗帘。可是,她虽然看不见了,但能听得见,讥笑声依然不绝于耳。

“唉!为什么世界不是一个空旷的荒野呢?”她扑到达尔米伊小姐的怀里,大声喊道,两眼冒火,当年尼禄恨不得罗马帝国只有一颗人头,好让他能一刀砍掉时,眼里也是冒着这种怒火。

第二天,她们下榻在布鲁塞尔的弗兰德旅馆。

安德烈亚从前一天起,就被关进巴黎监狱。

第九十九章 法律

我们在前面看到了,当格拉尔小姐和达尔米伊小姐是怎样有条不紊地化装出逃的,这是因为府上每一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谁都顾不上她们俩。

我们暂且把那个汗流满面、面对破产的幽灵、登记着一行一行长长的负债数字的银行家放在一边,先看看男爵夫人的行踪,她受到这个沉重打击以后,先是心力交瘁,然后,去找她那位军师吕西安·德布雷了。

这是因为,男爵夫人本来指望这桩婚姻能使她摆脱对女儿的监护责任,监护欧热妮这种脾气的女儿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还因为,在维系家庭成员等级关系的那些心照不宣的契约中,母亲只有始终身为审慎端庄的榜样和完美的典型,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女儿。

然而,当格拉尔夫人非常害怕欧热妮那敏锐的洞察力和达尔米伊小姐出的主意;她注意到女儿对德布雷的鄙视目光,那目光似乎表明,女儿识破了她与大臣私人秘书之间在感情、金钱方面的暧昧关系,实际上,如果对这目光加以更明智更深邃的探究,就会让男爵夫人明白,欧热妮憎恶德布雷,不是因为他在父亲家里是一块绊脚石和制造丑闻的祸根,而是因为她干脆把他列入两足动物之类,第欧根尼试图这样称呼人类,柏拉图婉转一些,把人类称之为“没有羽毛的两条腿的动物”。

按照当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不幸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并因此而看不到别人的观点——我们说了,按照当格拉尔夫人的观点,她深为欧热妮的婚事的流产而感到惋惜,这倒不是因为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两人很般配,能够使女儿幸福,而是因为这桩婚事能给她带来自由。

因此,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样,她急忙赶到德布雷府上,而德布雷呢,他跟全巴黎的人一样,也出席了签约晚会,目睹了那个结局,赶紧回到自己的俱乐部,跟几个朋友一起谈论这件事,此刻,在这个人称“世界之都”的热衷于搬弄是非的城市里,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当身着黑裙、蒙着面纱的当格拉尔夫人不顾看门人肯定地告诉她年轻人不在家,还是登上通向德布雷房间的楼梯时,德布雷正忙于反驳一位朋友的暗示,那位朋友竭力让他相信,在出了这桩丑闻之后,他作为当格拉尔家的朋友,有义务娶当格拉尔小姐为妻,还有她那两百万。

德布雷嘴上争辩着,心里却巴不得被说服,因为他脑子里经常闪过这个念头。不过,由于他了解欧热妮,了解她那独立不羁和桀骜不驯的性格,因此,时而采取一种完全防御的态度,称这种结合是不可能的,然而,内心深处总是偷偷地闪出一丝邪念,按照伦理学家的说法,即使最正直、最纯洁的人,也时时闪出这种邪念,它常常在人的心灵深处窥探着,就像撒旦躲在十字架后面窥探着一样。此刻,一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他们一起喝茶、玩牌、聊天,聊起来没完没了,因为他们谈的是关系重大的话题,所以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

这其间,当格拉尔夫人被吕西安的贴身男仆领进了绿色小客厅,她蒙着面纱,心脏怦怦直跳,坐在两个花篮中间等待着,这两个花篮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不过,应当指出,德布雷亲自安插、整理、修剪过,那份细心足以让这位可怜的妇人原谅他的不在家了。

到十一点四十,当格拉尔夫人等得不耐烦了,就乘出租马车回家了。

有些阶层的女人也像谈恋爱的轻佻女工一样,一般不在半夜之后回家。男爵夫人怀着欧热妮刚刚离开时同样的谨慎回到公馆。她提心吊胆、轻手轻脚地走上了通向她房间的楼梯,我们知道,这房间跟欧热妮的房间相邻。

她生怕引起别人的流言飞语——她深信女儿清白无辜,对这个家忠贞不渝!——这可怜的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值得尊重的。

回到自己房间以后,她贴在欧热妮门上听了听,因为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想进去,但门上了闩。当格拉尔夫人以为,欧热妮受到晚上的打击,一定是精疲力竭,上床休息、睡着了。她唤来贴身女仆,了解情况。

“欧热妮小姐,”女仆回答道,“是跟达尔米伊小姐一起回她房间的。后来,她们又一起喝了茶,然后,她们打发我走了,说不需要我了。”

自那以后,女仆就待在配膳室里,她也跟大家一样,认为两个姑娘在她们的房间里。于是,当格拉尔夫人放心地睡了。她虽然对人放心了,却开始琢磨起那件事来。

随着思绪在她脑海里展开,婚约的场面也被放大了。这不仅仅是一件丢人的事,而且闹得满城风雨,这不是一般的耻辱,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男爵夫人不由得想起,曾几何时,自己对因丈夫和儿子而蒙受同样的奇耻大辱的梅尔塞黛丝毫无怜悯之心。

“欧热妮完了,”她心里想道,“我们也完了。这件事马上会家喻户晓,使我们蒙受耻辱;因为,在我们这样一个社会里,有些笑柄就像张开的伤口,永远流血,无法治愈。

“上帝给了欧热妮这种常常让我发抖的性格。”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件幸事!”

她抬起感激的目光望着苍天,天主总是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事先做好了安排,有时会让一个缺点、一件坏事变成好事。

接着,她的目光像鸟儿展翅飞翔一样,越过辽阔的空间,停在卡瓦尔坎蒂身上。

“这个安德烈亚是个恶棍、窃贼、杀人凶手。不过,这个安德烈亚的某些举止,说明他即使没受过完美的教育,至少也受过一定的教育。这个安德烈亚进入社交界时,俨然是一副家财万贯的名门之后的模样。”

如何才能在这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求救于什么人才能摆脱这可怕的困境?

她凭着一个女人向自己所爱的但又常常会毁掉自己的男人求救的本能冲动来找德布雷,可是,德布雷只能给她出出主意而已。她应当找的是一个比他更强大的人。

于是,男爵夫人想到了德·维尔弗尔先生。是德·维尔弗尔先生想要逮捕卡瓦尔坎蒂,是德·维尔弗尔先生无情地给这个家带来了灾难,就好像这是个与他不相干的陌生的家庭一样。

不对。仔细想想,检察官不是一个没有恻隐之心的人。他是个沦为自己责任的奴隶的法官,一个忠实坚定的朋友,他举起手术刀向腐败开刀,动作虽然粗暴,但很准确。他不是刽子手,而是外科医生,一个想在世人面前将当格拉尔一家的声誉,与那个被他们当成自己女婿引荐到社交界的作恶多端的年轻人的丑恶区别开来的外科医生。

既然作为当格拉尔家朋友的德·维尔弗尔先生出于这种动机做事,就不能设想检察官事先知道并且纵容了安德烈亚的任何行径。

男爵夫人仔细一想,觉得维尔弗尔的做法符合他们的共同利益。不过,检察官的不留情面应当到此为止了。她第二天就去找他,要求他答应,即使不渎职,至少也要对他们网开一面。

男爵夫人将向他重叙旧情,她要唤起他的记忆,用那段虽说有罪,但甜蜜的时光去感化他。德·维尔弗尔先生会把这个案子大事化小,或者至少(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只消转移一下目标就行了),或者至少让卡瓦尔坎蒂逃跑,然后,搞个所谓的缺席审判,来继续审理这个影子罪犯的罪行。想到这里,她才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九点钟,她起了床,没有摇铃叫贴身女仆,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穿好衣服,打扮得跟前一天一样简朴,下了楼,出了公馆,一直走到普罗旺斯街,才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把自己拉到德·维尔弗尔先生府上。

一个多月以来,这座不吉利的宅子就像爆发瘟疫的隔离区似的阴森可怖。有些房间,里里外外都关得严严实实,百叶窗也关着,只是为了透透气才稍微打开一会儿。人们会看见一个仆人的惊慌的脸出现在这个窗口,接着窗户又关上了,就像坟墓的石板盖在尸体上面一样。

邻居们在窃窃私语:“我们今天会不会再看见一口棺材从检察官家里抬出来?”

当格拉尔夫人一看到这座房子的阴森情景就不寒而栗。她下了车,两腿发软,走到紧闭的门前,摇铃。那凄惶的铃声仿佛也融入了周围的悲凉气氛,直到铃声响了第三下,一个看门人才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刚够让他的话从里面传出来。

他看到一个女人,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穿着高雅,大门却依然关着。

“您倒是开门哪!”男爵夫人道。

“首先请问,夫人,您是谁?”看门人问道。

“我是谁?可您明明认识我啊。”

“我们现在谁都不认识了,夫人。”

“您简直是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您从哪里来?”

“啊!这太过分了。”

“夫人,这是命令,请原谅!请问贵姓?”

“当格拉尔夫人。您见过我至少有二十次了。”

“这很可能,夫人。现在,请问有何贵干?”

“哦!您这个人可真怪!我要向德·维尔弗尔先生控诉他下人的无理。”

“夫人,这不是无理,这是谨慎。没有达弗里尼先生的允许或者不是有要事面见检察官先生,谁都不准进来。”

“嗯!我正是有要事要找检察官先生。”

“事情紧急吗?”

“既然我没有回到车上去,您就该看得出来。好了,这是我的名片,快给您的主人送去吧。”

“夫人等我回来好吗?”

“好的,快去吧。”

看门人又把门关上,让当格拉尔夫人待在街上。

不过,男爵夫人没有久等。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开了一个足够男爵夫人进去的大缝。她迈步进去,门又在她身后关上了。

到了院子里,看门人的眼睛始终不离大门,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吹了一下。

德·维尔弗尔先生的男仆出现在台阶上。“夫人,请原谅这个老实人,”他说着,迎上前来,“不过,他确实收到严格的命令,德·维尔弗尔先生吩咐我转告夫人,他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

院子里有一个送货人,也是经过仔细盘查才放进来的,这会儿正检查他的货物。

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被这种凄凉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这种氛围可以说更加深了她自己的凄凉感。她依然由男仆领路,被带进检察官的书房,那向导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她。

尽管当格拉尔夫人此番来见检察官心情很沉重,但这些仆人对她的接待实在太无理了,她开始抱怨起来。可是,当维尔弗尔抬起他那充满悲伤的面孔,带着无比酸楚的微笑看着她时,她又觉得怨言很难出口了。

“请原谅我的仆人的恐惧心理,我不能为此责怪他们。他们先是受到怀疑,然后变得多疑起来。”

当格拉尔夫人在社交界经常听人说起检察官所谴责的这种恐惧心理,可是,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这种恐惧会达到如此强烈的地步。

“难道说,”她说道,“您也很不幸?”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说。

“那么您同情我?”

“真诚地同情您,夫人。”

“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您来跟我谈您身边所发生的事,对吗?”

“是的,先生,一场可怕的灾难。”

“也就是说一件不尽如人意的事。”

“不尽如人意!”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用他惯有的冷静回答,“我现在只把那些无可救药的事才称之为灾难。”

“哦!先生,难道您认为这件事能让人忘掉吗?……”

“什么事都会被渐渐淡忘的,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您的女儿今天不结婚,可以明天结婚,明天不结婚,可以在一个星期后结婚。至于说到为欧热妮小姐的前途担忧,我想,您恐怕没有这种念头。”

当格拉尔夫人看着维尔弗尔,被他这种几乎讥讽的沉静惊呆了。

“我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吗?”她用充满痛苦的语气问道。

“您知道是的。”维尔弗尔说道,这样回答时,两颊微微红了起来。因为,他这句话是影射他和男爵夫人此刻所谈论的问题无关的其他事情。

“嗯!那么,”男爵夫人说道,“您就友好一些吧,亲爱的维尔弗尔;像一个朋友那样,而不是摆出一副检察官的模样跟我说话,在我心里非常难过时,请不要说我应当高兴吧。”

维尔弗尔躬身称是。“三个月以来,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当我听到别人谈到不幸时,夫人,我都首先想到自己的不幸,我会身不由己地在脑子里进行这种自私的比较。这就是为什么,跟我的不幸相比,我觉得您的不幸只能算一件不尽如人意的事而已;这就是为什么,跟我这可悲的处境相比,我觉得您的处境简直令人羡慕。但这让您不愉快了,我们就不谈这个了。夫人,您刚才说?……”

“我来是想向您了解,朋友,”男爵夫人又说,“那个骗子的案子怎么样了?”

“骗子!”维尔弗尔重复道,“当然,夫人,您想必有意把大事化小,而把另一些事无限夸大。骗子,这个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更确切地说这个贝内代托!您错了,夫人,贝内代托先生是个十足的杀人犯。”

“先生,我不想否认您这一更正的准确性。可是,您对这个恶棍越是严厉,对我们家的打击也就越大。嗯,您就先把这件事放一放吧。放他一马,不要追捕他了。”

“您来得太晚了,夫人,逮捕令已经下达。”

“嗯!要是把他抓住……您认为能抓住他吗?”

“我希望能抓住。”

“要是把他抓住(听我说,我常听人说监狱里人满为患),那么,就把他关在里面吧!”

检察官做了个否定的表示。

“至少让他待到我女儿出嫁。”男爵夫人又补充道。

“这不可能,夫人。法律是有程序的。”

“对我也不例外?”男爵夫人说道,表情一半微笑,一半严肃。

“对任何人都一样。”维尔弗尔回答道,“对我自己也跟所有人一样。”

“啊!”男爵夫人叹道,她没说话,这声感叹足以表达了她的感情。

维尔弗尔用他那种窥探别人思想的目光看着她。

“是的,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又说道,“您在影射社会上的可怕传闻,说三个月来我家接二连三地办丧事,说瓦朗蒂娜奇迹般地免于死亡都是不正常的。”

“我根本没想这事。”当格拉尔夫人急忙说道。

“不,您在想,夫人,这样想也是对的。因为您不能不这样想,您在心里说,你这个追捕凶手的家伙,请你回答,为什么你身边的罪恶却没有受到惩罚呢?”

男爵夫人的脸色变得苍白。

“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对吧,夫人?”

“嗯!我承认。”

“我来回答您。”

维尔弗尔把他的扶手椅靠近当格拉尔夫人的椅子,然后,用两只手按住办公桌,用比平时更加低沉的语调说道:“有些罪恶没有受到惩罚,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谁是凶手,我们害怕误伤无辜。不过,一旦查出凶犯(维尔弗尔用手指着挂在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查出凶犯,”他又说道,“我向苍天发誓,夫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都必死无疑!现在,在我发过自己绝对恪守的誓言之后,夫人,您还敢向我为这个恶棍求情吗!”

“哦!先生,”当格拉尔夫人又说道,“您能肯定他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罪大恶极吗?”

“听我说,这是他的档案。贝内代托十六岁时,因造假钞被判五年苦役;正像您所看到的那样,这个年轻人真是前途无量;后来他越狱潜逃,再后来就成了杀人犯。”

“那这个恶棍到底是什么人?”

“哦!谁知道呢!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就没有人来认他?”

“没有。我们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那个从卢卡来的人呢?”

“也跟他一样是个骗子。可能是他的同伙。”

男爵夫人把双手按在胸前。“维尔弗尔!”她用最温柔、最动人的声调说道。

“苍天在上!夫人,”检察官语气坚定地生硬回答,“苍天在上!请永远不要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

“我是谁?我就是法律。难道法律长着耳朵听您的甜言蜜语吗?难道法律有记忆,能被您的柔情所打动吗?不,夫人,法律只能发号施令,而一旦法律发出命令,就要严惩。

“您会说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法典;是人,而不是一本书。请看看我,夫人,看看我的周围,人们曾经把我当成兄弟般地对待过我吗?他们爱过我吗?体谅过我吗?宽容过我吗?有人请求过饶恕德·维尔弗尔先生吗?又有谁答应过为德·维尔弗尔先生求情吗?没有,没有,没有!只有打击,从来都是打击!

“您作为女人,一个俏丽的女人,竭力想用您那双迷人而又多情的眼睛说服我,让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使自己脸红的事。嗯!是的,为您知道的事情脸红,也许,也许还为您不知道的事情脸红呢。

“但是,自从我犯了错误,甚至犯了比别人更加严重的错误以后,嗯!自那以后,我就剥掉别人的衣服,寻找他们身上的溃烂的创口,而且,我总能找到。我还要说,我总是满怀兴奋、满怀喜悦地找到这个人类软弱和堕落的印记。

“我发现每个有罪的人,每个被我打击的罪犯,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不是一个可耻的例外!唉,唉,唉!每一个人都很坏,夫人,让我们证明这一点,狠狠打击坏蛋吧!”

维尔弗尔恶狠狠地说完这最后几句话,从而使他的语气带有一种冷酷无情的腔调。

“可是,”当格拉尔夫人又说道,她还想作最后的尝试,“您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流浪汉,孤儿,遭到大家的遗弃?”

“活该,活该,或者说万幸。是天意让他变成这么一个人,好让谁都不同情他。”

“这是欺侮弱者,先生。”

“好一个杀人的弱者!”

“他的耻辱会玷污我家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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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不是也在玷污我的家吗?”

“哦!先生!”男爵夫人大声喊道,“您对别人太无情了。好吧,让我告诉您,别人对您也会同样无情的!”

“请便吧!”维尔弗尔说着,威胁地朝天上举起手臂。

“如果这个可怜的人被抓住,至少把他的案子拖到下次开庭再审理吧,这样还可以有六个月的时间让人们忘掉这件事。”

“不行,”维尔弗尔说道,“我还有五天时间。预审已经完毕,五天对我来说绰绰有余,再说,您不明白吗,夫人,我也需要忘记啊?嗯!当我工作时,我会夜以继日地干,当我工作的时候,我会什么都不记得,而当我不记得的时候,我就会像死人那样幸福,但这总比痛苦好。”

“先生,既然他已经逃跑,就让他跑吧,消极追捕是一种很便当的宽容。”

“可我已经对您说过,现在太晚了!天刚破晓,急报就发出去了,到这会儿……”

“先生,”仆人走进来说道,“内务部一个龙骑兵送来这份急报。”

维尔弗尔一把抓过信封,急忙打开。当格拉尔夫人吓得浑身发抖,维尔弗尔则兴奋得打战。

“抓住了!”维尔弗尔喊道,“在贡比涅把他抓住了,事情结束了。”

当格拉尔夫人站了起来,脸色苍白,表情冰冷。“再见,先生。”她说道。

“再见,夫人。”检察官几乎用愉快的腔调回答道,一直把她送到门口。

然后,他又回到办公桌前。

“好啊,”他用右手背敲着那封信说道,“我手里已经有一个造假钞犯,三个盗窃犯,三个纵火犯,只差一个杀人犯了,现在来了,这次开庭可热闹了。”

第一〇〇章 露面

正如检察官对当格拉尔夫人所说的那样,瓦朗蒂娜还远远没有康复。

她疲惫不堪,仍然卧床不起,她是躺在自己房间里从德·维尔弗尔夫人口中得知我们刚刚讲述的那一切的,也就是说,欧热妮的出走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或者说贝内代托的被捕,以及对他杀人的指控。但是,瓦朗蒂娜身体过于虚弱,听了这段叙述以后,没有产生健康时可能会产生的反应。

确实,病人那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只闪现出一些模糊的念头和影影绰绰的形象,其中还掺杂着怪诞不经的思想和琢磨不定的幻影,这些幻影偶然在她脑际和眼前摇晃,又旋即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自身那强烈的感觉。

白天,有努瓦尔蒂埃在,瓦朗蒂娜还处在现实之中,努瓦尔蒂埃让人把自己抬到孙女的房间,坐在那里,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瓦朗蒂娜。维尔弗尔从法院回来以后,就在父亲和女儿中间待上一两小时。六点钟,维尔弗尔回到自己的书房;八点钟,达弗里尼先生到来,带来他亲自为姑娘准备的夜里服用的药水;然后,大家把努瓦尔蒂埃送走。

从这时起,一个由医生挑选的女看护代替了众人,她一直待到晚上十点或者十一点,等瓦朗蒂娜睡着以后才走。她下楼时,把瓦朗蒂娜的房门钥匙交给维尔弗尔先生本人,从而使人只能穿过德·维尔弗尔夫人或者小爱德华的房间才能进入病人房间。

莫雷尔每天上午都来努瓦尔蒂埃这里打听瓦朗蒂娜的消息,可奇怪的是,莫雷尔显得越来越放心了。

首先,因为瓦朗蒂娜越来越好了,尽管她仍然处于极度亢奋状态;其次,那天他发疯似的跑到基督山家的时候,基督山不是对他说过,如果过两小时之后瓦朗蒂娜还没有死,那么瓦朗蒂娜就得救了吗?

如今,四天过去了,瓦朗蒂娜还活着。

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让瓦朗蒂娜在睡眠当中,或者说在她醒来之后的昏迷状态中极度亢奋的状况,是因为在寂静的黑暗中,或者当那盏放在壁炉上、在大理石灯座上燃烧着的油灯,照得屋子里半明半暗时,她总是看到那些常常出现在她这位病人房间里的幻影在她眼前闪过,她身上的热度也仿佛在闪动着翅膀,使幻影愈加摇摆不定。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时而看见继母在威胁她,时而看见莫雷尔向她伸出双臂,时而又看见平时不十分常见的人,如基督山伯爵。每当这种昏昏沉沉的时刻,她都觉得甚至连桌椅板凳都在摇摇晃晃,挪来挪去,这种状态一直要持续到凌晨两三点钟,这时,姑娘才沉沉睡去,一直睡到天亮。

白天,瓦朗蒂娜得知欧热妮出逃和贝内代托被捕的消息,在迷迷糊糊中,时而想着听到的这些情况,时而想着自己的处境。到了晚上,维尔弗尔、达弗里尼和努瓦尔蒂埃相继离开,当鲁尔的圣菲利普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点时,看护把医生准备好的药水放到病人手边,关上房门,走进配膳室,浑身战栗地听着仆人们的议论,脑袋里装满了三个月来成为检察官家门厅里聊天话题的那些吓人的故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外的场面出现在这间关得严严实实的病房里。

这时,看护已经离开十分钟了。

瓦朗蒂娜又像每天夜里那样发着烧,已经烧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只能任凭那不听她意志摆布的大脑继续它的亢奋、继续它那单调而又无法摆脱的状态,并且,她的大脑由于不停地制造同样的思想、产生同样的幻觉而累得精疲力竭。

从那盏油灯的灯捻上迸发出成千上万的亮光,每一个光点都有奇特的含义,突然,在颤抖的灯光下,瓦朗蒂娜觉得看见那间开在壁炉旁边凹处的房门慢慢打开了,而门上的合叶竟然一点都没响。换个时候,瓦朗蒂娜肯定会抓起丝带摇铃呼救,如今处于这样的情境,什么都不让她感到吃惊了。她心里明白,这些幻觉都是谵妄的产物,她对此坚信不疑,因为一到早晨,这些黑夜里的幽灵就随着黎明的到来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发烧,瓦朗蒂娜早已习惯了这类幻觉,所以并不害怕。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希望看见的是莫雷尔。

那个人继续朝她床前走来,然后停下脚步,似乎在侧耳倾听。

这时,一道灯光照亮了黑夜来客的面庞。

“不是他!”她轻轻说道。

她等待着,深信自己在做梦,这个人一定会像在以往的梦中一样,要么消失,要么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时,她摸了摸自己的脉,感到脉搏在激烈地跳动,她记起来了,让这些纠缠人的幻觉消失的最好办法就是喝药水。瓦朗蒂娜向医生抱怨过夜里心神不宁的情景,医生专门为她配制了这种清凉的饮料,可以退烧,可以使大脑重新清醒起来。每当她喝了这种饮料,都会感到轻松一会儿。

于是,瓦朗蒂娜伸出手去够那个放在玻璃盘子里的杯子。可是,当她把颤巍巍的胳膊伸出床外时,那个人又急忙朝她的床前迈了两步,现在离姑娘那么近,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甚至觉得他按住了她的手。

瓦朗蒂娜的这一次幻觉,或者说这种真实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她开始觉得自己确实是明明白白地醒着的,她还意识到自己神志清醒,所以,不禁打了个寒战。

瓦朗蒂娜手上感到的那种压力,是想拦住她的胳膊。

瓦朗蒂娜慢慢把手缩回来。那个人影始终盯着她,目光中毫无恶意,只是想保护她,这时,那个人影拿起杯子,走近油灯,注视着杯子里的水,仿佛要判断那水的透明度似的。

但是这种检验还不够。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幽灵,因为他走路时的步子是那么轻,地毯把脚步声完全吞没了,那个人用汤匙在杯子里舀了一勺药水,喝了下去。瓦朗蒂娜万分惊讶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她深信这一切很快就会消失,换成另外一个场景。那人非但役有像影子似的消失,反而走近她,把杯子递给瓦朗蒂娜,用充满温情的语气说道:“现在,请喝吧!……”

瓦朗蒂娜的身子战栗起来。这是头一次有个幻影用有生气的声音跟她说话。她张开嘴想要叫喊。

那人把一个手指放到嘴唇上。

“基督山伯爵!”她喃喃说道。

从姑娘眼睛里的恐惧、双手的颤抖和急忙缩进被子里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疑虑还在作最后的挣扎,不知该不该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基督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房间,他穿过墙壁,神秘地、像个幽灵似的不可思议地走了进来,实在难以让瓦朗蒂娜那恍惚的神志信以为真。

“不要喊叫,不要害怕,”伯爵说道,“心里不要有一丝怀疑和担忧。您眼前看见的这个人(因为这一次您是对的,瓦朗蒂娜,这绝不是幻觉),您眼前看见的这个人,是您所能梦见的最慈祥的父亲、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无言答对。这个声音证明,说话的人确实存在,这让她惊恐万状,不敢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但她那惶惑的目光像在说:“既然您的用意纯正,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伯爵凭自己的聪明,猜到了姑娘心里的想法。

“听我说,”他说道,“或者说看着我。请看着我这双熬红的眼睛和我这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庞。这是因为,我一连四夜没合眼,一连四夜,我守护着您,保护着您,我为我们的朋友马克西米里安保护着您。”

病人的两颊泛起喜悦的红晕,因为伯爵刚刚说出的这个名字驱散了他在她心里引起的最后一点疑虑。

“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重复着,这名字让她感到多么欣慰啊,“马克西米里安!莫非他把一切都告诉您了?”

“一切。他对我说,您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应他您一定会活下去。”

“您答应他让我活下去?”

“是的。”

“确实,先生,您刚才说到警惕和保护。难道您是医生吗?”

“是的,而且,是此刻上苍能给您派来的最好的医生,请相信我的话。”

“您说您在保护我?”瓦朗蒂娜不安地问道,“您在哪里保护我?我没看见您。”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的方向。“我躲在这个门后面,”他回答道,“这扇门朝着我租的那个房子的方向。”

瓦朗蒂娜出于羞涩的自尊,把目光移开,极为恐慌地说道:“先生,您刚才这番话实在荒唐,您对我的保护更像一种侮辱。”

“瓦朗蒂娜,”他说道,“在我守护的这几个漫长的夜晚,我只注意下面几件事,有哪些人走进您的房间,他们给您送来什么样的食品,给您喝什么样的饮料;当我觉得这些饮料有危险时,就像刚才那样走进来,把您杯子里的毒药倒掉,换上一杯对您身体有益的饮料,这饮料不但不会像原来那杯似的让您死去,反而会让生命在您的血液里流淌。”

“毒药!死亡!”瓦朗蒂娜喊道,以为自己又处于高烧后的幻觉当中了,“您在说些什么,先生?”

“嘘!我的孩子,”基督山又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说道,“我是说过毒药,是的,我是说过死亡,不过,您还是先把这个喝了(伯爵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盛着红色**的小瓶,往杯子里倒了几滴)。喝了这个之后,今天夜里就不要再喝任何东西了。”

瓦朗蒂娜伸出手,可是,她刚一碰到杯子,就又悚然地把手缩了回来。

基督山拿起杯子,把里面的药水喝了一半,然后递给瓦朗蒂娜,她微笑着把剩下的药水喝光了。

“哦!是的,”她说道,“我觉出每天夜里喝的饮料的味道来了,这种饮料可以使我的心里感到清凉,脑袋里感到清静。谢谢,先生,谢谢。”

“这就是为什么您这四夜能活下来,瓦朗蒂娜。”伯爵说道,“可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呢?哦!您可让我受了不少罪啊!哦!当我看到有人往您的杯子里倒进致命的毒药时,当我浑身颤抖地想到,您不等我把它倒进壁炉里就会把它喝掉时,您让我受了多大的折磨啊!”

“您说,先生,”瓦朗蒂娜大惊失色,又说道,“您说您看见有人往我的杯子里倒毒药,因而忍受了不少煎熬?不过,既然您看见倒毒药,一定也看见倒毒药的人了?”

“当然。”

瓦朗蒂娜坐了起来,用绣花被单盖住自己那比雪还要白的胸口,刚才发烧时流出的虚汗还没干,这会儿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您看见那个人了?”姑娘又问道。

“是的。”伯爵又回答一遍。

“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太耸人听闻了,先生,您企图让我相信的这种事未免太可怕了。什么?在我父亲的家里,什么?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什么?在我的病床上,竟然有人想谋害我?哦!您走吧,先生,您这是在诱惑我的良知,您这是在亵渎神明,这种事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难道您是这只手所要害的第一个人吗,瓦朗蒂娜?难道您没看见在自己周围,德·圣梅朗先生、德·圣梅朗夫人、巴鲁瓦都先后死去了吗?要不是努瓦尔蒂埃先生三年以来一直接受以毒攻毒的疗法,从而产生了抵抗毒药的能力,您不是也会看到他死去吗?”

“啊!上帝!”瓦朗蒂娜说道,“难道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一个月以来,爷爷非让我喝他的饮料不可?”

“这些饮料,”基督山大声问道,“是不是有一种半干的橘子皮的苦味?”

“对,上帝,是的!”

“哦!现在我全明白了。”基督山说道,“他也知道你们家有人下毒,或许还知道是谁在下毒呢。

“是他使您——他钟爱的孙女,具备了抵御这种毒药的能力,那毒药正是碰到了这种初步形成的抗药性才失灵了!这就是为什么,四天以前您中了致命的毒,竟然能够活了下来,我本来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可这个凶手,这个杀人犯到底是谁?”

“我正要问您呢,您夜里就从来没看见过有人到您的卧室里来吗?”

“看见过。我觉得经常看见有些像幽灵似的人走进来,这些幽灵靠近我,又走开,然后消失了。但我把这当成是自己发烧时的幻觉,刚才您进来的时候,嗯!有好半天我都以为,要么是我烧糊涂了,要么是我在做梦。”

“这么说,您不知道那个要谋害您的人?”

“不知道,”瓦朗蒂娜说道,“为什么有人要害死我?”

“那您马上就会知道她是谁了。”基督山说着,竖起耳朵听着。

“怎么会知道?”瓦朗蒂娜一边问道,一边恐惧地朝四下看着。

“因为您今天晚上既不发烧,也没有幻觉;因为您今天晚上神志清醒;因为现在夜半的钟声已经敲响,而这正是杀人凶手行动的时刻。”

“上帝啊!上帝啊!”瓦朗蒂娜说着,用手揩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果然,这时响起了午夜那慢慢悠悠的凄凉的钟声。那大钟的铜锤每敲一下,都仿佛打在姑娘的心上似的。

“瓦朗蒂娜,”伯爵继续说道,“您要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救助自己,不要让您的心脏跳得太剧烈,不要让您的声音冲出喉咙,装作睡着的样子,您会看到的,您会看到的!”

瓦朗蒂娜握住伯爵的手。“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她说道,“您快走吧!”

“别了,应当说再见。”伯爵回答。然后,他踮着脚走到书房门前,脸上带着慈父般的忧伤的微笑,姑娘看了心里非常感激。

关门之前,他又转过身来:“您一动也不能动,”他说道,“也不要出声,要让人觉得您睡着了,否则,不等我赶回来救您,人家就会把您杀了。”

吩咐完这句可怕的话以后,伯爵就消失在门后,门轻轻地关上了。

第一〇一章 飞蝗

屋里只剩下瓦朗蒂娜一个人了。远处,另外两个走得比鲁尔的圣菲利普教堂的钟稍慢一点的大钟,也先后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然后,除了远处几辆马车驶过的声音以外,一切都回到寂静之中。

这时,瓦朗蒂娜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她房间里的挂钟上,那钟摆一秒钟一秒钟地滴答着走着。

她在心里数着这些滴答声,发现它们要比自己的心跳慢一倍。然而,她心里还有疑虑,从不伤害别人的瓦朗蒂娜无法想象会有人要害她;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她究竟做过什么错事,竟然会有一个仇人?

现在,用不着担心会睡着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使她精神高度紧张,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人曾经试图谋杀她,现在还要谋杀她。

如果这一次,这个人看到毒药总是不奏效,就像基督山说的那样动用凶器怎么办呢?要是伯爵来不及跑进来救她呢?要是她已经到了末日了呢?要是她再也见不到莫雷尔了可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个让她脸色铁青、直冒冷汗的念头,瓦朗蒂娜真想抓起铃来呼救。

但是,她好像透过书房门看见伯爵那闪闪发光的眼睛,这双眼睛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里,每当想到它们,她都感到羞愧难当。她不知道,自己的感激之情,有朝一日能否消除伯爵这种欠稳妥的友谊所留下的痛苦的记忆。

二十分钟,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了,又过去十分钟。最后,那只挂钟先是轻轻地响了一下,然后,铜锤终于清脆地敲了一声。

与此同时,传来指甲轻轻敲打书房门板的声音,这声音告诉瓦朗蒂娜,伯爵正在注意着,并告诫她也要注意。

果然,瓦朗蒂娜觉得听见从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从爱德华的房间那边,传来地板的吱吱响动声。她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几乎透不过气来。门锁转动了一下,门开了。

瓦朗蒂娜本来用胳膊撑着身子,现在急忙躺到床上,用胳膊挡住眼睛。然后,她的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揪得紧紧的,惊慌不安地等待着。

有一个人走近她的床,碰到床上的幔帐。瓦朗蒂娜使尽全身的气力,让自己发出那种安安静静睡觉时的均匀的呼吸声。

“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轻轻叫道。

姑娘的心一颤,但什么都没有回答。

“瓦朗蒂娜!”那同一个声音又叫道。

依然是一片寂静:瓦朗蒂娜许诺过要装作醒不过来了。

接着,一切都一动不动了。只是,瓦朗蒂娜听见一种**倒进她刚喝光的那个杯子里,声音轻得几乎让人难以觉察。

这时,她在胳膊的遮掩下,终于大胆地睁开了眼睛。

于是,她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睡袍的女人,正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小瓶**往她的杯子里倒。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瓦朗蒂娜大概屏住了呼吸,或者动了一下,因为那个女人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子,想好好看看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原来那是德·维尔弗尔夫人。

瓦朗蒂娜认出是她继母,身子蓦然一抖,连床都动了一下。德·维尔弗尔夫人立刻躲到墙边,在床幔帐的掩护下,一声不响地、细心地窥视着瓦朗蒂娜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句可怕的话。她觉得,在继母那只没拿药瓶的手里,好像有一把锋利的长刀闪闪发光。于是,瓦朗蒂娜唤起自己全部的毅力,竭力想闭上眼睛。但是,我们人体的这个在所有感官中对害怕最敏感的感官完成这样一个动作,这个平时如此简单的动作,此刻几乎变得不可能了,因为好奇心实在太强烈了,它竭力阻止闭上眼睛,竭力要看清事实真相。

不过,由于瓦朗蒂娜又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德·维尔弗尔夫人深信她睡熟了,就又伸出手,身子依然躲在床头那团幔帐后面,把小瓶里的药水全都倒进杯子里。

然后,她走了,没有弄出一点声音,连瓦朗蒂娜都没听到她走出去。

瓦朗蒂娜只是看见那只胳膊不见了,仅此而已。那是一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貌的少妇的细嫩丰满的胳膊,一只正在倾倒死亡的胳膊。

德·维尔弗尔夫人在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待了一分半钟,瓦朗蒂娜在这段时间里的感受是难以描绘的。姑娘陷入一种近乎麻木的昏沉状态中,手指轻碰门板的声音把她唤醒。

她吃力地抬起头。门再一次轻轻地开了,基督山伯爵又走了进来。

“怎么样!”伯爵问道,“您还怀疑吗?”

“啊,上帝!”姑娘喃喃地说道。

“您看见了吗?”

“唉!”

“您认出来了吗?”

瓦朗蒂娜轻轻地叹了口气。“是的,”她说道,“但是,我不能相信。”

“那么,您宁愿死去,也让马克西米里安死去!”

“上帝!上帝!”姑娘几乎神志不清地说道,“难道我就不能离开家,不能逃走吗?……”

“瓦朗蒂娜,您跑到哪里那只追逐您的手都能把您抓到。她可以用重金收买您的仆人,死神会披着各种伪装降临到您头上,甚至会藏在您喝的泉水和从树上摘的果子里。”

“可您不是说过,爷爷已经使我具有抵抗毒药的能力了吗?”

“那只能抵抗一种毒药,还是抵抗少量的这种毒药。她会换一种毒药,或者加大药量。”

他拿起杯子,用嘴唇抿了抿。“喏,”他说道,“她果然这样做了。她已经不再用番木鳖碱毒害您了,而是用了一种普通的麻醉药。她把麻药溶在了酒精里,我尝出了酒精的味道。如果您喝了德·维尔弗尔夫人刚刚给您倒进杯子里的药水,瓦朗蒂娜,瓦朗蒂娜,那您就完了!”

“上帝啊!”姑娘大声喊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紧追不舍呢?”

“怎么?您性情这么温柔,心地这么善良,没有一点害人之心,难道您就不明白吗,瓦朗蒂娜?”

“不明白,”姑娘说道,“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您很富有,瓦朗蒂娜。您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息,这二十万的年息,是您把它从她儿子手里夺走了。”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财产根本就不是他的,我是从我外祖父外祖母那里继承来的。”

“那当然,正因为如此,德·圣梅朗先生和夫人才会死去,为的是让您能继承他们的财产。正因为如此,努瓦尔蒂埃先生从指定您为他的继承人之日起,就被判了死刑;正因为如此,也轮到您死了,瓦朗蒂娜。因为这能让您的父亲继承您的财产,而您的弟弟成了独生子,也就可以继承您父亲的财产了。”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她是为了他才犯下这么多罪孽的?”

“啊!您终于明白了。”

“啊!上帝!但愿她不要为此受到惩罚啊。”

“您真是个天使,瓦朗蒂娜。”

“那我祖父呢,难道她不想再害死他了?”

“她考虑过了,您死了以后,只要您弟弟没有被剥夺继承权,家产自然会落到他手里,她想到,归根结底,害死您祖父没有意义,只会增大危险,不如不干。”

“一个女人的脑子里竟然想得出如此恶毒的计谋!啊!上帝!上帝!”

“您还记得佩鲁贾吗?还记得拉波斯特旅馆的葡萄架和那个穿棕色斗篷的人吗?您继母曾经向他询问过托法娜毒药的情况?嗯!从那一天起,这个罪恶的念头就开始在她脑子里产生了。”

“哦!先生,”那温柔的姑娘泪流满面地说道,“我明白了,如果这样,那我就必死无疑了。”

“不会的,瓦朗蒂娜,不会的,因为我预见到了所有的这些阴谋;不会的,咱们的敌人已经被战胜了,因为她的阴谋被识破了;不会的,瓦朗蒂娜,您会活下去的,您为了爱和被爱而活下去,为了使自己幸福并使另一颗高尚的心灵幸福地活下去。但是,为了活下去,瓦朗蒂娜,您必须相信我。”

“请吩咐吧,先生,我该怎么做?”

“我给您什么,您都必须无条件地喝下去。”

“啊!苍天在上,”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如果我在世上别无牵挂,我情愿让自己死去!”

“您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不能告诉您的父亲。”

“我父亲跟这个可怕的阴谋毫无关系,对吧,先生?”瓦朗蒂娜双手握在胸前,说道。

“对,然而,您父亲是个熟悉法律的人,您父亲应当明白,他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死亡事件都不是正常死亡。您的父亲,他才应当保护您,他此刻本应当待在我的位置上;倒掉这杯子里的水的人应当是他;迎上去对付凶手的也应当是他。魔鬼对付魔鬼。”他大声说完前面的话,又轻轻补充了一句。

“先生,”瓦朗蒂娜说道,“我要竭尽全力让自己活下去,因为这个世上有两个深深爱着我的人,我要是死了,他们也会死的。这就是我的祖父和马克西米里安。”

“我会像保护您一样保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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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先生,我听您的安排。”瓦朗蒂娜说道,然后轻轻地补充说:“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还会出什么事呢?”

“不管出什么事,瓦朗蒂娜,您都不要害怕。如果您很疼痛,如果您失去了视力、听力,或者触觉,您不要害怕;如果您醒来之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要害怕,哪怕是在一个墓穴里或者躺在棺材里。您要立刻唤起自己的神志,对自己说,此刻,一位朋友,一位慈父,一个希望我和马克西米里安幸福的人正在保护着我。”

“唉!唉!这多可怕啊!”

“瓦朗蒂娜,您愿不愿意揭发您的继母?”

“我情愿死一千次!哦!是的,我情愿死!”

“不,您不能死,不管出什么事,您都不能抱怨,一定要充满希望,您能向我保证吗?”

“我会想到马克西米里安的。”

“您是我心爱的女儿,瓦朗蒂娜。只有我才能救您,而且我一定会救您的。”

瓦朗蒂娜心里充满了恐惧,把双手握在胸前(因为她意识到现在是向上帝祈求勇气的时候了),站起身,喃喃地祈祷着,忘记了只有长长的秀发遮盖着自己那白皙的双肩,透过那件薄纱睡裙,都能看到她那剧烈的心跳。

伯爵用手轻轻地按住姑娘的手臂,把丝绒花边一直拉到她的脖颈处,脸上带着慈父般的微笑说道:“我的女儿,请相信我的忠诚,就像您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马克西米里安的爱情一样。”

瓦朗蒂娜用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个在他的保护下的孩子似的那样温顺。

这时,伯爵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翡翠小瓶,打开金盖,把一颗豌豆大的药丸倒到瓦朗蒂娜的右手里。

瓦朗蒂娜用另一只手拿起药丸,凝视着伯爵,在这位无所畏惧的保护人的脸上,有一种神灵的威严。很显然,瓦朗蒂娜正在用目光询问他。

“吃吧。”他回答道。

瓦朗蒂娜把药丸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现在,再见了,孩子,”他说道,“我得去眯一会儿,因为您已经得救了。”

“您去吧,”瓦朗蒂娜回答,“我向您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害怕。”

基督山长时间地望着姑娘,伯爵刚刚给她的镇静药发挥了效力,她慢慢睡着了。

这时,他拿起杯子,把其中的四分之三倒在壁炉里,好让人以为是瓦朗蒂娜把它喝了,接着,又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而后,他走到书房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瓦朗蒂娜,看到她就像个睡在天主脚下的天使一样,脸上带着纯真和安详,这才走了出去。

第一〇二章 瓦朗蒂娜之死

放在瓦朗蒂娜壁炉上的那盏灯依然亮着,直到耗尽最后几滴漂在水上的油珠;那球形的大理石灯座上已经罩上一圈儿红糊糊的光晕,灯显得更亮了,灯花毕剥地响着,就像人们常常形容那些弥留之际的人,在临终前的最后抽搐一样;这时,一道惨淡昏暗的晨光射到白色的窗帘上,射到姑娘的被罩上。

这一次,街上万籁俱寂,屋里也静得可怕。

这时,爱德华的房门开了,我们刚刚见过的那张面孔又映在门对面的镜子里:那是德·维尔弗尔夫人,她是回来看药水的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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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倾听着油灯发出的毕剥声,这是房间里唯一能听得到的动静,里面简直就像没有人一样。接着,她轻轻地走近床头柜前,想看看瓦朗蒂娜的杯子是否空了。

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里面还剩下四分之一。德·维尔弗尔夫人拿起杯子,把里面的水倒到炉灰里,还用手扒拉扒拉,好让水快点被吸收,然后,她仔细地把玻璃杯洗净,又用自己的手帕把它擦干,放回原处。

倘若,这时有人往房间里窥探一下,便会看到德·维尔弗尔夫人迟疑着,不敢把目光停在瓦朗蒂娜身上,不敢走近床边。

这幽幽的灯光,寂寂无声的沉沉黑夜,一定跟她良心上的不安交融在一起,这个下毒的女人不敢正视自己的成果。最后,她还是壮了壮胆子,撩开幔帐,凑近床头,看着瓦朗蒂娜。

姑娘已经停止了呼吸,半张开的牙缝里也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嘴唇铁青,不再抽搐;眼睛淹没在一片仿佛已经浸透她皮肤的紫色雾气之中,眼球鼓起的部分,眼皮比别处更加苍白,乌黑的长睫毛在她那张蜡黄的脸上画出一道道黑线条。

德·维尔弗尔夫人凝视着那张毫无生气、却依旧动人的面孔,然后,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被子,把手放在姑娘的心口上。

心口冰凉,一动不动。

她手下跳动的,是她自己手指上的血管。她急忙颤抖着把手抽回。

瓦朗蒂娜的一只胳膊伸出床外,这只手臂,从肩膀到肘弯,简直就像按照日尔曼·皮隆的雕塑《美惠三女神》的模子铸造出来的一样。但前臂因为抽搐而微微变形;造型完美的手腕也有些僵硬,手指张开,搭在桃花心木的床头柜上。

指甲根是铁青色的。对于德·维尔弗尔夫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一切都已经完成,这部作品——她要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终于大功告成了。

下毒的女人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无事可做了。她脚步轻轻地向后退去,显然是怕脚在地毯上弄出声音,但是,她虽然向后退着,手依然撩起幔帐,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死亡的景象。死亡本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只要尸体尚未腐烂,死者只是一动不动,死亡就充满了神秘,而不令人厌恶。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德·维尔弗尔夫人怎么也放不下手中的幔帐,那床帘悬在瓦朗蒂娜头上,就像裹尸布似的。她陷入沉思,是对罪恶的反思,还是内疚呢?

这时,灯花的毕剥声响得更厉害了。德·维尔弗尔夫人听到这个声音吓得浑身一抖,立刻放下床幔。与此同时,油灯灭了,房间陷入一种可怕的黑暗之中。在这片沉寂的黑暗中,挂钟突然响了,敲响四点半的钟声。

这个下毒的女人被这一下接一下的钟声吓坏了,摸索着走到门口,额头上流着冷汗,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又持续了两小时。渐渐地,惨淡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房间里,而后,光线越来越亮,让人能看清室内各种物品和人体的颜色、形状。

这时,从楼梯上传来看护的咳嗽声,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走进瓦朗蒂娜的房间。如果是父亲或者情人,一眼就会看出瓦朗蒂娜已经死了,但是在一个被雇用的看护眼里,瓦朗蒂娜只是在熟睡着。

“很好,”她走近床头柜,说道,“她喝了药水,杯子里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然后,她走到壁炉前,把火点着,坐到扶手椅里,她虽然起床了,但还想趁瓦朗蒂娜没醒,再眯一会儿。

八点的钟声把她唤醒。这时,她看到姑娘还在沉睡,颇为惊讶,又看到她的胳膊依然伸出床外,没有收回去,心里感到害怕,就走到床边,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姑娘的嘴唇已经凉了,胸口也已经冰冷了。

她想把那只胳膊放回身体旁边,但胳膊已经僵硬,不听摆布,对一个看护来说,这意味着什么都一目了然了。

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然后,她朝门口跑去。“救人啊!”她喊道,“救人啊!”

“什么,救人!”达弗里尼先生在楼梯下面回答。这正是医生平时到来的时间。

“什么,救人!”维尔弗尔也急忙跑出书房大声问道,“大夫,您没听见喊救人吗?”

“听见了,听见了,咱们快上楼吧,”达弗里尼回答道,“快上楼去瓦朗蒂娜的房间。”

可是,没等医生和父亲进去,那些待在同一层的仆人和正在房间里的或者楼梯上的仆人早已跑了进去,看到瓦朗蒂娜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一个个朝天上举起双手,像突然头晕了似的摇晃着身子。

“快去叫德·维尔弗尔夫人!叫醒德·维尔弗尔夫人!”检察官站在门口喊道,他好像不敢进来。

可是,仆人们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达弗里尼先生,他已经进来了,跑到瓦朗蒂娜身边,把她抱起来。

“又是一个!……”他喃喃地说道,把她放下,“啊!上帝,上帝,您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

维尔弗尔跑进房间。“您说什么啊,上帝!”他高举着双手喊道,“大夫!……大夫!”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达弗里尼回答,声音庄严,因为庄严而十分可怕。

德·维尔弗尔先生的两条腿仿佛断了似的倒了下来,脑袋扑到瓦朗蒂娜的床上。

听到医生的话,听到父亲的喊声,仆人们吓得拔腿就跑,脚步很重,从楼梯上、走廊里传来他们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声音到了院子里,然后安静了。嘈杂声消失了,所有的仆人逃离了这座凶宅。

这时,德·维尔弗尔夫人身穿睡袍,袖子还没套上,掀开门帘,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询问在场的人,眼睛里拼命挤出几滴不听话的泪水。

蓦地,她朝前迈了一步,或者说冲上前来,两只胳膊伸向床头柜。

她刚刚看到达弗里尼正在好奇地朝床头柜俯下身去,拿起那个杯子,她肯定自己已经在夜里把它倒光了。杯子里还剩下三分之一,刚好是她倒到炉灰里的那么多。

此刻,即使瓦朗蒂娜的幽灵出现在下毒者的面前,也不会把她吓成这个样子。

那恰恰是她倒进瓦朗蒂娜的杯子里、并且被瓦朗蒂娜喝过的药水的颜色;那恰恰是逃不过达弗里尼先生眼睛的毒药,达弗里尼先生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毒药。这无疑是上苍显灵,尽管凶手倍加小心,仍然留下了罪恶的痕迹,留下了证据。

德·维尔弗尔夫人像尊恐怖女神塑像似的一动不动,维尔弗尔则把头埋在死者的被单里,身边发生的一切他都没看见。这时,达弗里尼走近窗前,以便更仔细地看看杯子里的东西,还用手指蘸了一下,放到嘴里尝了尝。

“啊!”他喃喃地说道,“这回不是番木鳖碱了;让我们看看它是什么!”

说完,他就跑到瓦朗蒂娜房间里的一个橱柜前,这个橱柜已被改成药柜,他从里面的小银箱子里取出一瓶硝酸,往乳白色的药水里滴了几滴,那半瓶药水立刻变成血红色。

“啊!”达弗里尼大声喊道,声音里交织着法官识破真相时的惊恐和学者解出一道难题时的喜悦。

德·维尔弗尔夫人一时间转过身去。她的双眼放射着火焰,而后又熄灭了,她踉跄着,用手寻找着房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个人摔倒在地上的声音。

但是,谁都没注意这个声音。看护正在专心地观看化学实验结果,维尔弗尔依然处于失神落魄的状态之中。

只有达弗里尼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德·维尔弗尔夫人,注意到她匆匆离去的情景。他掀开瓦朗蒂娜房间的门帘,目光穿过爱德华的房间,一直可以看到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房间。他看见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快去抢救德·维尔弗尔夫人,”他对看护说道,“德·维尔弗尔夫人不舒服了。”

“可是,瓦朗蒂娜小姐呢?……”看护咕哝道。

“瓦朗蒂娜小姐不需要抢救了,”达弗里尼说道,“因为瓦朗蒂娜小姐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维尔弗尔肝胆欲裂地叹道,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因为从没体会过这种全新的、陌生的感情而五内如焚。

“死了!是您说的?”第三个声音问道,“是谁说瓦朗蒂娜死了?”

屋里的两个人回过头来,看见莫雷尔站在门口,脸色苍白,表情慌乱,十分可怕。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莫雷尔又按照往日的时间,来到那扇通向努瓦尔蒂埃房间的小门前。跟往常不同的是,他发现门开着,无须敲门,就走了进来。

他在门厅里等了一会儿,呼唤仆人领他去见老努瓦尔蒂埃。可是没人回答。我们知道,仆人们都跑光了。

这一天,莫雷尔心里也没什么不安,因为基督山已经向他保证,瓦朗蒂娜一定会活下去,而且迄今为止,这个诺言一直兑现着。每天晚上,伯爵都告诉他一些好消息,第二天,努瓦尔蒂埃会向他证实这些消息。

但是,此刻,这种人去楼空的情景让他觉得十分奇怪。他又喊了第二遍、第三遍,依然是鸦雀无声。于是,他决定上楼。

努瓦尔蒂埃的房门也跟别的门一样开着。

他第一眼就看见老人坐在轮椅里,轮椅放在老地方,老人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在表达内心的恐惧,那异常苍白的脸色证实了这一点。

“您身体怎么样,先生?”年轻人问道,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

“很好!”老人眨着眼睛回答,“很好!”但他的表情似乎越来越不安。

“您在担心,”莫雷尔继续说道,“您好像需要什么。您想让我呼唤您的下人吗?”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莫雷尔拼命摇铃,可是铃绳都快被他拉断了,仍然没人进来。

他朝努瓦尔蒂埃转过身来;老人脸上越发苍白,越发焦虑不安。

“上帝!上帝!”莫雷尔说道,“为什么没有人来?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

努瓦尔蒂埃的眼睛瞪得好像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您这是怎么了?”莫雷尔又问道,“您让我害怕。是瓦朗蒂娜!瓦朗蒂娜!……”

“对!对!”努瓦尔蒂埃回答。

马克西米里安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身子踉跄着,靠到墙上。

然后,他伸手指着门口。“对,对,对!”老人继续说道。

马克西米里安从小楼梯上三下两下冲了下去,而努瓦尔蒂埃仿佛在用眼睛呼喊着:“快跑!再快一点!”年轻人只用了一分钟,就穿过好几间跟整座房子一样空空荡荡的房间,一直来到瓦朗蒂娜的房间。他用不着推门,门大敞着。他首先听见一声哭泣。他仿佛透过一片迷雾,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跪在一堆白色的床单前。一阵恐惧,内心凛凛的恐惧把他钉在门口。

正是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声音说:“瓦朗蒂娜已经死了!”

接着,另一个声音像回音似的重复着:“死了!死了!”

第一〇三章 马克西米里安

维尔弗尔站起身,因为让别人撞见自己如此悲哀而感到羞耻。二十五年可怕的职业生涯,使他多少变成一个同样可怕的人。他那一时恍惚的目光,最后落到莫雷尔身上。

“您是谁,先生,”他说道,“您怎么忘了,一个人是不能这样随便闯入一个办丧事的人家的?

“出去,先生!出去!”

可是,莫雷尔依然一动不动,他凝视着那张凌乱的床和躺在上面的那张苍白面庞,目光无法离开这可怕的场景。

“请出去,您听见了吗?”维尔弗尔喊道,达弗里尼也走过来,想把莫雷尔赶走。

莫雷尔神色恍惚地看着这具尸体、这两个人、这个房间,似乎犹豫了片刻,张开嘴想说什么,尽管脑海里充满了悲痛,却找不到一句话回答,就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转身走了。

维尔弗尔和达弗里尼一时间被他分了心,看到他那样子,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他疯了!”

但是,还没过五分钟,他们就听见楼梯被超常的重负压得嘎吱嘎吱直响,接着,他们看见莫雷尔用超人的气力,抱着努瓦尔蒂埃的轮椅,把老人抱上二楼来了。到了楼梯顶端,莫雷尔把轮椅放到地上,急速把他推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

这一切都是年轻人凭着自己那疯狂的冲动所带来的力量完成的。

不过,最让人震惊的,还是被莫雷尔迅速推着朝瓦朗蒂娜床前走来的努瓦尔蒂埃的那张面孔,那张脸上,智慧展示着自己的全部本领,一双眼睛聚集起自己所有的力量,以替代那些其余的丧失了的功能。

因此,这张尽管没有血色却目光炯炯的脸,让维尔弗尔觉得像是看见鬼魂一般。每次他跟父亲接触,都要发生一件可怕的事。

“您看,他们把她弄成这个样子!”莫雷尔喊道,一只手仍然扶着被他推到床前的轮椅的椅背,另一只手指着瓦朗蒂娜,“您看看,爷爷,您看看!”

维尔弗尔向后退了一步,吃惊地看着这个管努瓦尔蒂埃叫爷爷的陌生的年轻人。

这时,老人的全部身心仿佛都集中到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接着,他脖子上的血管鼓了起来,一种癫痫患者皮肤上出现的青紫色涌上他的脖颈、两颊和太阳穴,他内心的焦虑和激动,只差用一声吼叫爆发出来了。

这声吼叫可以说是从他周身的汗毛孔里呼喊出来的,因其无声而更加可怕,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达弗里尼急忙跑到老人身边,让他嗅一种很强的诱导剂。

“先生!”莫雷尔这时喊道,抓住瘫痪病人那双没有知觉的手,“他们问我是谁,我凭什么待在这里。哦!您是知道的,您说吧!您说吧!”

年轻人的话淹没在呜咽声中。

那老人呢,他呼吸困难,胸口憋着一口气,就像快要咽气的人那样痛苦不堪。

终于,泪水从努瓦尔蒂埃的眼中夺眶而出,他比那个欲哭无泪的年轻人要幸福多了。他的头低不下来,就闭上了眼睛。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声音哽咽地继续说道,“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

“告诉他们,她是我高贵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具尸体是属于我的!”

年轻人用尽全身气力说完这些可怕的话,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床前,用**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床单。

这种悲痛欲绝的场面实在太让人伤心了,达弗里尼转过脸去掩饰自己的感情,维尔弗尔也不再追究。当我们为失去亲人而哭泣时,我们会被那些爱过我们亲人的人发出的磁力所吸引,向年轻人伸出手。

可是,莫雷尔什么也看不见,他握住瓦朗蒂娜那冰冷的手,因为哭不出来,就号啕着撕咬着床单。

有一阵子,房间里只有哭泣声、诅咒声和祈祷声。但有一个声音压倒了这一切,那就是努瓦尔蒂埃的呼吸发出的刺耳的声音,那声音让人觉得,他每呼吸一次,都有可能使老人胸膛里的生命的发条猝然中断。

最后,还是那个最有克制力的维尔弗尔,在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莫雷尔一段时间之后,开口说话了。

“先生,”他对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您说您爱瓦朗蒂娜,您是她的未婚夫,但我对你们的爱情、婚姻一无所知。不过,作为她的父亲,我原谅您了,因为我看得出,您的悲痛是巨大的、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况且,我心里充满了悲痛,已经盛不下怒气了。

“可是,您看到了,您所渴望得到的天使已经离开了人世;她不再需要人类的爱了,因为此刻,她正在顶礼膜拜我们的天主;请向她遗忘在我们身边的可怜的遗体告别吧;再最后握一下您曾经祈望得到的手,然后跟她永远诀别吧。现在,瓦朗蒂娜只需要神甫来为她祝福了。”

“您错了,先生,”莫雷尔喊道,他直起身子,用一条腿跪在地上,心里掠过一阵他还未曾体会过的更加剧烈的悲痛,“您错了。瓦朗蒂娜就这么死了,她不仅需要一个神甫,还需要一个为她复仇的人。”

“德·维尔弗尔先生,请派人去请神甫吧,我就是那个为她复仇的人。”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维尔弗尔听了莫雷尔疯狂中说的这句话,心里不禁一颤,喃喃问道。

“我的意思是,”莫雷尔继续说道,“您是双重身份,先生。作为父亲,您的眼泪流得够多了,现在,该是检察官执法的时候了。”

努瓦尔蒂埃的眼睛一亮,达弗里尼也凑了过来。

“先生,”年轻人又说道,同时注视着每个在场人的脸上的表情,“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我要说什么。

“瓦朗蒂娜是被人谋杀的!”

维尔弗尔垂下头,达弗里尼又朝前走了一步,努瓦尔蒂埃用眼睛表示他说得对。

“然而,先生,”莫雷尔接着说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一个人突然离开人世,即使不像瓦朗蒂娜那样年轻、美丽、可爱,我们也不能不追究一下他的死因。

“好了,检察官先生,”莫雷尔说道,语气愈加激烈了,“不要心慈手软!我已经向您揭发了罪行,现在该您去捉拿凶手了!”

他用无情的目光质询着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则用恳求的目光,时而望望努瓦尔蒂埃,时而望望达弗里尼。但是,维尔弗尔从父亲和医生那里得到的不是同情,而是跟莫雷尔一样毫不留情的目光。

“对!”老人说道。

“当然!”达弗里尼也说。

“先生,”维尔弗尔开始反驳,试图与这三重意志以及他自己的感情抗争,“先生,您错了,在我家里不可能发生谋杀。命运在打击我,上帝在让我受难,这情景让我不敢去想,但是,没有人谋杀任何人!”

努瓦尔蒂埃的眼睛在喷射着怒火,达弗里尼也张开嘴想说话。

莫雷尔伸出手臂命令大家安静。“而我要告诉您,这里有人在杀人!”莫雷尔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放低了,但并没有减弱震撼的威力。

“我要告诉您,这是四个月以来的第四个受害者了。

“我要告诉您,四天之前,已经有人试图毒死瓦朗蒂娜,但多亏努瓦尔蒂埃先生采取了防范措施,那人才没有得逞!

“我要告诉您,那人要么加大了毒药剂量,要么换了一种毒药,因此,他这一次得逞了!

“最后,我要对您说,您对这一切跟我一样清楚,因为这位先生,作为医生和朋友,早就警告过您了。”

“哦!您这是在说胡话,先生!”维尔弗尔说道,明知自己已经深陷重围,但还想垂死挣扎。

“我在说胡话!”莫雷尔喊道,“好吧!我请达弗里尼先生亲自作证。

“请问问他,先生,他是否还记得在德·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您的花园里,在这座公馆的花园里,他所说的话。当时,您和他,你们以为那里没有旁人,正在谈论那次奇怪的死亡事件,在那次事件中,您所谈到的命运和您所不公正地指责的上苍只应当对一件事负责,那就是创造了瓦朗蒂娜的凶手!”

维尔弗尔和达弗里尼面面相觑。

“是的,是的,请回想一下,”莫雷尔又说道,“因为,你们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这番话却落到我的耳朵里。诚然,自从那天晚上起,鉴于德·维尔弗尔先生包庇纵容家人,我本当向当局举报这一切,如果那样,我就不会像现在似的成为杀害你的帮凶了,瓦朗蒂娜!我亲爱的瓦朗蒂娜!不过,我这个帮凶现在要成为复仇者。这第四次谋杀是明目张胆的、显而易见的,如果您父亲抛弃你,瓦朗蒂娜,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一定要查出元凶。”

这一次,仿佛上苍看到这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眼看就要被自己的悲痛摧垮,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莫雷尔的最后几句话哽咽在喉咙里,胸膛里爆发出一阵哭泣,那长久不听话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浑身瘫软,双腿跪下,在瓦朗蒂娜的床边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达弗里尼开始说话了。“我也一样,”他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也跟莫雷尔先生站在一起,要求惩罚罪犯。因为我一想到自己那卑劣的好心实际上纵容了凶手,心里就感到恶心!”

“啊!上帝!上帝!”维尔弗尔颓丧地喃喃说道。

莫雷尔抬起头,看到老人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你们看,”他说道,“你们看,努瓦尔蒂埃先生想要说话。”

“是的。”努瓦尔蒂埃示意道,由于那位可怜的老人所有那些丧失了的功能都集中到眼睛里,所以,那目光里的表情显得更加可怕。

“您知道谁是凶手?”莫雷尔问道。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您要指引我们识破他?”年轻人大声说道,“我们好好听着!达弗里尼先生,好好听着!”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向可怜的莫雷尔忧伤地笑了笑,就是那种曾经多少次带给瓦朗蒂娜幸福的温和笑容,然后又把目光凝聚起来。他先让对方注意自己的目光,继而把目光移到门的方向。

“您是想让我出去吗,先生?”莫雷尔痛苦地喊道。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唉!唉!先生,请您可怜可怜我吧!”

老人的目光无情地盯住房门。

“至少,我还可以再回来吧?”莫雷尔问道。

“是的。”

“就我一个出去吗?”

“不是。”

“我还应当把谁带走?是检察官先生吗?”

“不是。”

“医生?”

“对。”

“您想跟德·维尔弗尔先生单独待在一起?”

“是的。

“可是,他能懂您的意思吗?”

“能。”

“哦!”维尔弗尔说道,他看到调查将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几乎感到高兴起来,“哦!您放心好了,我完全能懂家父的意思。”

我们注意到,检察官几乎是面带微笑地说出这句话的,但他的牙齿在打战。

达弗里尼挽起莫雷尔的手臂,把年轻人领到隔壁房间。于是,这座房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一刻钟之后,响起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接着,维尔弗尔出现在客厅门口,达弗里尼和莫雷尔就待在里面,一个陷入了沉思,另一个激动不已。

“请过来。”他说道。而后,他把这两人又领回到努瓦尔蒂埃的扶手椅旁。

莫雷尔目不转睛地看着维尔弗尔。检察官的脸色铁青,前额上布满大片的红色斑点,一支被他捏弯了的鹅毛笔咔咔响着变成碎片,落在地上。

“二位先生,”他用哽咽的声音对达弗里尼和莫雷尔说道,“二位先生,请你们以名誉发誓,绝不要把这个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

两个人听了都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我求求你们!……”维尔弗尔又说道。

“可是,”莫雷尔说道,“罪犯呢?……凶手呢?……杀人犯呢?”

“请放心,先生,正义一定会得到伸张。”维尔弗尔说道,“家父向我披露了罪犯的名字。家父也跟您一样渴望复仇,但是家父跟我一样,请求你们对这桩罪行保守秘密。”

“是这样的吧,父亲?”

“是的。”努瓦尔蒂埃果断地回答。

莫雷尔不禁流露出惶惑、怀疑的目光。

“哦!”维尔弗尔拉住马克西米里安的胳膊大声说道,“哦!先生,您知道家父是一个不留情面的人,既然他向您提出这种请求,那就意味着,毒害瓦朗蒂娜的凶手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是这样的吧,父亲?”

老人表示同意。

维尔弗尔继续说道:“他了解我,我已经向他做出保证。因此二位尽管放心,三天时间,我要求你们给我三天时间,这比法庭向你们要求的时间要短。三天之后,我会为我被害的孩子复仇,而这种复仇就是那些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胆战心惊的。”

“是这样的吧,父亲?”他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还用力摇晃着老人那僵硬的手臂。

“他的诺言能实现吗,努瓦尔蒂埃先生?”莫雷尔问道,达弗里尼则在用目光询问。

“能。”努瓦尔蒂埃回答,目光里流露出阴森的快意。

“现在请发誓吧,两位先生,”维尔弗尔把达弗里尼和莫雷尔的手握在一起,说道,“请你们发誓,一定要关照我家的名誉,并让我亲自来为家庭雪耻。”

达弗里尼转过头去,轻轻说了声“是”,而莫雷尔挣脱了检察官的手,跑到床前,吻了吻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伴着一声长长的呻吟逃了出去,那是发自一个陷入绝望深渊的人心底的叹惜。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仆人们都已经走光了。德·维尔弗尔先生只好请达弗里尼帮助办理各种事宜,在我们这些大都市里,丧葬手续庞杂繁多,尤其是在死因不明的情况之下。

至于努瓦尔蒂埃呢,他脸上那没有表情的悲伤、没有动作的绝望和没有声音的哭泣真是惨不忍睹。

维尔弗尔回到他的书房,达弗里尼去请市政府的医生来办理验尸事宜,人们把他这个医生称为“死人医生”。

努瓦尔蒂埃不肯离开他的孙女。

半小时之后,达弗里尼带着一个同事回来了。临街的门都已经关上,由于门房也跟其他仆人一起走了,维尔弗尔亲自去开的门。但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住脚步,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走进死者的房间。

于是,两个医生自己走进了瓦朗蒂娜的房间。

努瓦尔蒂埃坐在床边,脸色同死者一样惨白,身子也跟死者一样一动不动。

“死人医生”带着那种跟尸体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的冷漠走过来,撩起姑娘身上的被单,只是掀开嘴唇看了看。

“哦!”达弗里尼叹口气说道,“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确实死了,嗯。”

“是的。”医生简单地回答,把被单放下,又盖住了瓦朗蒂娜的脸。

努瓦尔蒂埃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达弗里尼回过头,看到老人的眼睛在闪光。好心的医生明白努瓦尔蒂埃是想再看一眼他的孙女。他把老人推到床前,在“死人医生”把自己那双碰过死人嘴唇的手放进漂白水里消毒的时候,他掀起床单,露出那张犹如安睡的天使般的安详而苍白的面庞。

努瓦尔蒂埃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那是对好心的医生的感激。

“死人医生”在瓦朗蒂娜房间的一张桌子角上写了验尸报告,这最后的手续办完以后,达弗里尼就送他走了。

维尔弗尔听见他们下了楼,就走到书房门口。他向那位医生说了几句表示感谢的话,然后,朝达弗里尼转过身来。

“现在,”他说道,“该去请神甫了。”

“您是否有意请哪一位神甫来为瓦朗蒂娜小姐祈祷?”达弗里尼问道。

“没有,”维尔弗尔回答,“去请离得最近的神甫吧。”

“离得最近的,”另一个医生回答,“是个善良的意大利教士,他新近搬到您隔壁的房子里。我顺路把他请来好吗?”

“达弗里尼,”维尔弗尔说道,“请您送这位医生走吧。”

“这是钥匙,这样您出进就方便了。”

“您把那位教士请来,再负责把他带到我那可怜的孩子的房间里去吧。”

“您想跟他谈谈吗,我的朋友?”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您能谅解我,是吗?教士应当理解一切悲痛,当然也包括做父亲的悲痛。”说着,德·维尔弗尔先生把能开所有房门的钥匙递给达弗里尼,自己又返回书房,开始工作。

对某些人来说,工作是医治一切痛苦的灵丹妙药。

两位医生下楼以后,看到一个身穿教士长袍的人站在隔壁房子门口。

“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神甫。”“死人医生”对达弗里尼说道。

达弗里尼走近那位教士。“先生,”他说道,“您能不能帮一位刚刚失去女儿的不幸父亲的忙?他就是检察官维尔弗尔先生。”

“啊!先生,”教士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回答道,“是的,我知道那家死了人。”

“那我就没有必要向您解释他期望您帮什么样的忙了。”

“我正准备去帮忙呢,先生,”教士回答道,“尽职尽责是我们的使命。”

“死者是个年轻姑娘。”

“是的,我知道了,我是从那些逃出来的仆人那里知道的。我还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经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谢谢,先生,”达弗里尼说道,“既然您已经开始了您的工作,那就把它进行到底吧。请您过来坐到死者身边祈祷,死者的家人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我这就去,先生,”教士回答,“我敢说,我的祈祷会比任何人的祈祷都更加热忱。”

达弗里尼牵着教士的手,把他带到瓦朗蒂娜的房间,埋尸人要到晚上才来。他们没有碰到维尔弗尔,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了。

教士进来的时候,努瓦尔蒂埃遇到了他的目光,他想必看出了这目光中的某种特殊含义,他盯住它不放。

达弗里尼嘱咐教士不仅要关照死者,还要关照那个活着的人,教士答应要为瓦朗蒂娜祈祷,并且好好照顾努瓦尔蒂埃。

教士开始庄严地履行自己的诺言,他一定是不愿让人干扰自己的祈祷和努瓦尔蒂埃的悲痛。达弗里尼刚一离开房间,他就把所有的门都上了闩,不仅是医生走出去的那道门,还有通向德·维尔弗尔夫人房间的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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