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马车行得快, 不日便到了余杭。

谁知刚出了余杭便遇上了杀手,吴家虽有十数名护卫,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 最后无处可逃, 金风将阿圆托付给一个队中平日里不大说话的小护卫。自己则带着荔枝, 换上阿圆的衣裳, 装作是主仆二人一路南逃。

小护卫待到金风与荔枝走远之后, 才带着阿圆往永嘉城行去,并在沿途的城中寻了一个小客栈,以做歇脚之处。

夜里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阿圆自梦中惊醒,先是轻轻摸了下小腹处, 那里仍是温热的,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

门外头匆匆一条影子掠过, 阿圆下意识执起被子,再探出一个脑袋来。

她自小便怕黑, 只是幼时有师姐们,大了有荔枝她们,好似,自己从未这么孤单过。

虽说往南方走是越来越暖和了,可是夜里露水仍是深重, 古人说寒露沾衣, 最易伤神。阿圆着了风, 猛得一个喷嚏上来, 却不敢打出来, 生生给自己压了下去。

外头黑漆漆的一片,荔枝不在, 金风不在,统共不过一个小护卫。

阿圆怕极了,从被窝里爬起来,轻悄悄走到桌子旁边,这种逼仄的客栈,屋里的摆件倒不多,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过路的旅人不过徒个安卧之处。

她扬了扬手里的火折子,星点的火光亮起来,烛火摇摇曳曳,却总算有了一丝温暖。阿圆白色的中衣也亮起来,墙上投射的影子格外的大,细看了,墙角有几条蛛网,墙壁也有些裂缝。

“叩叩。”阿圆被惊了一下,蹙着眉问:“谁?”

火光“蹭”得一下,闪烁着,又燃得很高。

外头的人答:“小姐可还好?”话音里还有些睡意。

她放了心,祖父亲自拨的人,自是信得过的。

“无事。”她轻声说,屋外又没了声音。

连走了十几日,才到了永嘉城,也不知道荔枝他们好不好,有金风在,必定会拼死护她周全的吧。

往昔在金陵时,曾听闻过永嘉的名字,虽比不得余杭的富庶,却也并非穷乡僻壤之地,可一路走来,沿途皆是饿殍,浮尸满地,阿圆还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一下子竟吐个不停。

店里的老妪递来一碗清水,目光怜悯:“这些都是泉州逃来的难民,岭南道失守,大陈的江山看来是不长远了。”

泉州毗邻海岸,是至关重要的天堑防守,而岭南一道可谓是大陈朝的半壁江山。金陵城直逼边塞,虽说有天子坐镇,可距离泉州也不过相隔了一个江浙罢了。

然而此刻阿圆脑海中只有一句“岭南道失守”。岭南道怎么会失守呢,要过岭南道必从泉州借道,泉州可是在周煊哥哥的镇守之下,他是大陈朝的战神,所向披靡,怎么会……令泉州失守呢?

她颤抖着嗓音,低声问那老妪:“您说=方才说……岭南道失守?那主将周煊呢?”

老妪似在看一个傻子,脱口道:“主帅早就殉城了,此刻在前线的是镇国公府世子吴大将军,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些消息虽说只在这二三日间,可早已传遍了。”

她?她疲于奔波,又被杀手追杀,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百姓们的虚实新谈。

可是,周煊怎么会死呢?

他第一次上战场,收复洛阳,连阿爹都折了洛阳之战中,可他却立了大功,荣耀而返。他身经百战,简直刀枪不入,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战神大将军,他怎么会死呢?

阿圆摇头:“不,他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这一定是他的计策。”

街上忽然一阵骚乱,原来是官兵清道,正中央一个斗大的奠字,满目的白色,玄色的盔甲,一如那年她在山上瞥见的那一幕,只不过当年是素未谋面的阿爹,那时周煊扶着阿爹的梓棺,面目肃然,而今,他自己却躺在这冰冷的棺材里了。

“恭迎上天策大将军周煊回朝。”

不知是谁奋力一喊,街上的人跪了一地,不解的孩童和面容悲戚的大人,梓棺旁的两个兵手持白幡引魂开道,眼眶通红。

她被小护卫一拉,也顺势跪在了地上,地上被砸出一个小小的污渍,仍冒着些许热气,只是不到一会就凉了,像冷了的血液,再也流淌不动。

“周煊……哥哥。”

小护卫道:“小姐且忍耐一番,金侍卫和荔枝姑娘将一部分的杀手引走了,可咱们仍未完全脱离险境,行事仍需低调。”

周煊哥哥的回朝之路,她怎忍心惊扰。

梓棺行过,方有人窃窃私语。

“听闻周将军身受十余箭仍奋勇作战,一身铠甲被捅得稀巴烂,连脑袋也被人削了。”

她想哭,可终究是没什么明目,那个温润如玉,像哥哥一样温暖的人,怎么就再也会不来了呢,她抬眼望了望天空,倒是万里无云的,半空里突然出现一只风筝,那风筝飞得很高,且越飞越高,直奔日色而去。

许是线断了。

她不知道的是,周煊的遗书里写了这样的一段话:“别无他望,只愿我的坟前有一只纸鸢。”

一只她亲手做的纸鸢。

“原本以周将军战神之名,怎会失利,我听我舅父说是朝中出了国贼,将泉州城的布防图出卖,这才使得周将军丧命。”

阿圆仔细一想,拉过那小侍卫离开了人群,低声问:“我且问你,祖父临走前与你们嘱咐过什么?”

护送她的人皆是祖父的亲信,如果只是为了暂避风头,祖父不至于如此缜密慎重,必是祖父有所隐瞒,或许此事吴漾也是知情的!

小护卫开始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可阿圆目光凿凿,怕是再也隐瞒不下去了,小护卫方坦白道:“原本老爷也没想安排小姐从岭南道过,也并未想将小姐送往泉州周将军处。”

恍如晴天霹雳,阿圆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问:“那么为何……”

小护卫索性道:“我也不是什么护卫,我乃是老爷身旁的暗卫,马六,实则护送小姐的这几个人除了金大人,其余都是老爷暗中培养的暗卫,否则怎会将小姐从杀手手下救出。”

马六不敢看她的神色,一股脑全盘托出:“早在小姐被诊出身孕前,老爷便收到了周将军的密信,告知他朝中有奸细,且此人权势极大,可能会伤害小姐,老爷不愿让小姐卷入朝堂纷争,特意支走小姐……但不知,周将军会这么快出事……”

原来自己的知晓只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

阿圆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被所有人当作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地呵着护着,甚至完全不顾及她自己的意愿。

他们不愿让自己卷入朝堂纷争,可她又何尝愿意看见他们去死啊。

无论结局怎样,她怎能容忍自己做一个作壁上观的旁观者,如果真是如此,她往后还有何脸面苟活呢?

金风和荔枝如此,祖父和周煊更是如此,他们一个个全是如此……

这一回,她要与他们同生死,共进退。

阿圆擦干脸上的泪,欲回金陵,马六先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小姐,如今大公子已经出征,生死未卜,您可万不能再有什么意外,况且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啊!”

阿圆冷笑:“周煊哥哥信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谢昀吧。除了他,我再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手眼通天,能弄到泉州的布防图。”

马六顿了顿:“这个……老爷并未提到过。”只是老爷一向不怎么喜欢谢昀,也是事实。

或许,谢昀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一个局,只等着她眼睁睁地往里面跳。只是阿圆想不明白,谢昀已经是一人之下了,他做这些,于他又有何好处呢?

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阿圆险些脱口叫了出来,想到这孩子的父亲,她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只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除却他是谢昀的血脉,也是她吴家的孩子。

“孩子,或许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

她垂眸微笑,笑容里说不出的温柔,却是满溢着悲伤。

“咱们回金陵。”一旦她在金陵城现了身,对金风和荔枝的追杀也该停了吧,只是暴风和骤雨该在金陵城疯狂肆虐了。

马六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北上,难民倒是越来越少,只是城门口的盘查是越发严了。

阿圆不想暴露身份,好在马六在出来前就已做了假的文书,两人扮作夫妻,一路混着人群到了金陵。

前线的战事愈发胶着,吴漾充分显示了其行伍世家的底蕴,所爆发出惊人的天赋令朝堂上的一众老臣刮目相看。

在知道吴漾的出征有着谢昀的参与后,阿圆悄悄攥住了手心。

谢昀,我镇国公府究竟怎样挡着你的路了,你要如此心狠手辣,非要我吴家断子绝孙么?

还有两日便是寒衣节了,大陈朝皇室极为重视此,每年寒衣节皇室都会在宫中的上林苑举行宴会,无诰命与封号者不得参加。

原本今年祖父已为她告了假。

阿圆没有回府,若是回府,祖父定不会让她去。

她与马六找了一处歇脚的客栈,阿圆勒令马六不许回府。

很快便到了寒衣节,只是大街小巷再不复往年的乐趣,岭南道失守的战报历历在目,大陈朝的江山简直摇摇欲坠。

因此前来与会的臣子与命妇多是肃然着面容,身上所着的衣衫也皆为素衣。

宫门大开,阿圆亮出了镇国公府的腰牌,守卫虽疑惑于面前这位女子的衣着过于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也还是恭敬地让出了宫道。

于是这一路灯火煌煌之路,独剩她一人踏着靡靡的乐声,寂寥地踏过。

再说冯樱,得了卢远山的青眼,早已摇身一变,成了卢远山的正夫人。

只是今日这位正夫人的举止……很是颠三倒四,满宫之中唯有她笑得最为开怀,就连卢远山也再看不下去。

待见了阿圆,冯樱如见鬼魅,登时吓得一屁股倒在地上。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死了么?”手下的人明明报的是吴小姐已与其护卫双双跌下山崖,尸骨无存。

阿圆笑了起来,如春风拂过杨柳:“我该死在岭南道,是吗?”

赵氏一脸惊愕,失声道:“阿圆……你……”吴漾出征,祖父早不问世事,可人在朝堂,这样的宴会还是得来,因而吴家的人只来了一个赵氏。

望着其他臣子皆是拖家带口,人丁兴旺,再看看吴家与谢家,阿圆怒极反笑:“那些边关的将士们用命挣来的安稳与和平,却被尔等轻贱至此,肆意出卖,你们于心何忍。”她的目光从一个个或美艳,或阴沉的面容上逡巡而过,最终落在谢昀面上,又很快掠过。

她的视线回到冯樱的面上。

“你为何要害他?”阿圆的目光很迷茫,似是不解。

冯樱不肯承认,嚷嚷着:“吴小姐,您在说些什么,妾身可不知道,是不是您得了失心疯,贵府夫人说您病了?”她的眼神不怀好意。

阿圆平静地望着她,马六如鬼魅般潜至冯樱身旁,阿圆朝他点了点头,马六突然伸手扼住了冯樱的咽喉。

阿圆道:“你说是不说?”

眼见着马六的力道越收越紧,冯樱目光狠厉,仿佛报复得逞一般:“是我又如何,是我唆使卢远山将泉州的布防图交给了海上的宼匪,谁晓得海匪会连同瀛洲国,谁又晓得周煊会如此不堪一击!”

阿圆命马六松了手,冯樱便跌坐在地上,只是眼神依旧如恶狼般狠狠盯着阿圆。

“我多爱他,我为了爱他,失了自己的名节,可他呢,弃我如敝屣,我得不到他,便要毁了他……”冯樱口中爆出尖涩而难听的笑。

阿圆蹲下身去,捏着冯樱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他不在了,他死了,那个会遥遥唤你一声阿樱妹妹的温润公子已永不复在了……”

冯樱矢口否认,抱着自己的脑袋,似是急于辩白:“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战神,他怎么会死呢!我只是想小小地教训他一番,我只是让卢远山在粮草里暗中动了手脚而已,况且那份泉州布防图也不是完整的,我已改动了许多,我知道战场险恶,怎么会把真的布防图交给他们呢!”

冯樱自顾自地念个不停,周围的一众夫人看好戏般向她投去或嘲讽或不齿的目光。

阿圆冷漠道:“她已经疯了。”

卢远山喝了不少酒,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乍听闻有人说:“你夫人疯了。”还有些不信,可是猛然想起冯樱近日来的所作所为,酒冷不丁地醒了大半,踉踉跄跄地往人群中去,却听冯樱大喊一声:“卢远山,你骗我!”

他低下头,胸口埋进一根金簪,冯樱双眼通红,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卢远山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侍卫涌进来时,卢远山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不知谁喊:“御医呢!”

卢远山眼前渐渐一片模糊,突然闪过阿圆冷漠的脸,他手僵直着指着她:“你……”便倒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冯樱举止癫狂,笑得可怜:“你骗我……你骗我……煊哥哥……是因你而死的,是因你!你们都骗我!煊哥哥!我是真的爱你啊!”

为防冯樱再伤人,侍卫长一剑刺穿了冯樱的喉咙,她口中呕出一大片血污,像泉水一般汩汩冒出,阿圆只是冷心冷眼瞧着,直至她断了气,阿圆才恍若无人般喃喃一句:“第一步。”

冯樱至死都望着阿圆,那个他深爱的男人一直无法忘怀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