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之所以随无名隐居贺兰山, 除了不愿再过问江湖事,说到底,还因无名急需练功。
他俩个须远离喧嚣, 厮守二十载, 恩爱美满, 无名才能将九如神功练得大成。
这是一门是极高深的道家绝学。习者若非灵台明净, 难免在漫长的修行中生出心魔, 功败垂成。
无名年少时境遇不堪,内心常年抑着隐戾之气。论起来,是极易走火入魔的人。
幸而, 前朝已有人想出最讨巧的化解之法,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彻底信任一人, 放松接纳对方, 让对方满足自己的索求, 自然灵台明净无欲无求。
无名花了二十载,认真与无敌过日子。忽一日顿悟了——
原来, 道可道,非常道,是如此。九如神功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春山树下,花草丛中,两人饮酒作乐。
无名一身褐衣, 听无敌讲些贩马的趣闻, 懒洋洋地, 突然有了极浓的睡意。
无敌发觉时, 他倚树闭目而坐, 花瓣落在肩头,粉蝶扑棱过俊美的面庞, 他只是不动。
无敌先是唤了一声“大哥”,又捏了一把无名白皙的脸颊肉,捏红了一片细嫩的肌肤。
指腹所触之处,有些酒后的热力,疏忽变得温润清凉,是入定运功的迹象。
在心里一算,他才惊觉日子过得快,无名闭关的时候终于到了。
他兀自吃酒等待,到了黄昏时分,无名仍未醒转。
无敌倒也不慌不忙,将无名抱回屋内,关了马场,将仆役打发下山,好让无名潜心闭关。
心知自打二十年前无名散功,他带无名去峨眉山,无名便养成了在梦境里练功的习惯。
有时,无名睡了一天,醒来只觉睡了一盏茶的工夫。
无敌不知该如何理解,到底是无名睡昏了头,还是梦境里光阴流逝得慢些?
他只知晓,无名在睡梦中练功越是顺当,他二人对时光的感受差距便越大。
这一点也体现在二人日益悬殊的容貌上。
无敌已是不惑之龄,纵然有武艺傍身、无名为他精心调理,也比不得无名看似永驻的韶华。
就这个问题,两人免不了打趣,奇的是无名始终未对他的身体失去兴趣。
这些年相处,无敌才知晓,无名比他想的要长情许多。再好看的男女,无名也不会去瞧一眼。
有一年,山下赛马,无敌见有一名蒙古少年,颇有自己当年的神采,乃至更胜一筹。
他便对无名道:“大哥,你看那少年如何?若中意时,老爷掳来给你尝尝鲜。”
无名这才茫然四顾,只看了一眼就道:“不如何。”想了想,又道,“比你差远了。”
无敌不由得怀疑自己年少时,不小心给无名植入了什么情蛊,以致这厮后半辈子中了邪。
甚至过得久了,他自感无名似乎有些怕他,有意无意地哄着他让着他。
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感,很为无名感到不值。
但有时,无敌又觉得自己挑人的眼光甚好,莫名其妙挑到了一位如意郎君。
大约是越优秀的男子,越不易变心罢?就像夜盟主也始终中意那锦衣人一个。
在忙碌劳作的间隙里,无敌糊里糊涂地闪过这个想法。
一年之后,无名出关醒来,两人还来不及温存,就等来了庄少功爱妻蓝湘钰离世的噩耗。
无敌十分自责,认为蓝湘钰难产而死,是因为自己未能及时告知无名,蓝湘钰有了身孕。
他本以为无名会如年少时那般,劈头盖脸斥责他道他怠忽职守,无名却一言不发将他拥入怀中。
无名没有带无敌去吊唁。一来是照顾无敌的情绪,二来是他的九如神功似乎练出了岔子。
按理,他是将九如神功练得大成了,可以随心所欲调动周身气血,再没什么滞碍。
但几乎每日入睡,他都会做怪梦。梦中有扭曲的山川河流,醒来时功力在经脉中翻涌。
有一回,无名与无敌恩爱了一场,披头散发,敞着衣襟睡了。
梦中山川河流一闪而逝,他竟立在一个陌生的地界,前方热闹地围着比武擂台。
许多奇装异服的男女正在观战,其间还不乏他见所未见的奇禽异兽。
无名潜运九如神功,暗觉这些男女的武功深不可测,远非江湖中人可以比拟。
再看擂台上比武的两人,其中一人不知用的是什么暗器,闪着光如活物般游转。
他寻思了一回,待要再上前一步,却有一层蜃气般扭曲的障碍,将他和热闹的景物隔开。
围观比武的男女似乎察觉了他的到来,一圈人缓缓地调转脑袋看来,脸上竟没有五官。
无名暗觉有异,转身就走,身后却成了黑黝黝的深渊。这深渊漫着腥秽气,正不断扩大,整个地面土崩瓦解,眼看就要将他吞噬。他当即拔地而起,只见深渊里裂开一线,竟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他没有理会这眼睛,调起轻功便走,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得前方有光,纵身蹿了出去。
这一蹿出去,无名就看见无敌坐在床前,正用巾布替他擦脸。
无敌见他醒了,端起放在旁边方凳上的饭菜:“大哥你睡一天了,吃饭罢!”
“我神功未成,还须闭关。”他想起梦中的怪状,疑是心魔作祟,边吃饭边对无敌说道。
无敌深知无名有此一言,必定是出了差池,打心底为他担忧,面上却数落道:
“大哥,我道你五劫皆通,是个练武的奇才。怎么这门武功练了二十来年,你却还未练好?”
无名默然无语,暗觉这九如神功是不练则已,只要练了,就由不得他不练了。
当日夜里,无名又入了梦,那巨大的眼睛,再一次出现在深渊下方。
细看来,眼珠子乌溜溜的,裹在银灰的晶莹薄膜里,有些像是鱼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鱼,以致他只能看清一只眼睛,因此也想不透自己的心魔怎会是一条鱼。
一人一鱼对视了一番,无名不动声色,寻思着如何铲除这心魔。
倒是鱼眼珠子动了动,先发制人,自深渊里腾起成千上万道白绸。
他顿觉这心魔不像鱼了。避开白绸的纠缠,他捉住一道白绸来看时,却不是白绸,而是白色管状的皮肉。甫一捉住,白肉管里猛地爆射出大股半透明的树状的丝蔓,让他不由得想到了鱼翅。
到了第三日醒来,无名教无敌蒸鱼来吃,疑是自己想吃鱼了,才会惹上这么一个心魔。
无敌见无名心不在焉,知晓他是在想九如神功未能大成一事,暗道——
老爷陪他二十载,他还练不成神功,莫非老爷不是他的意中人,须得家主来陪一陪他?
他伺候无名吃鱼,察言观色,随口说道:“大哥,我前些时日,不知你没练好九如神功,给家主写了封信,邀他来贺兰山散心。我用的是你的名字,你若是不急,见家主一面,再闭关如何?”
无名哪里不明白无敌的心思,待庄少功来贺兰山,陪着看了山山水水,便用琴音把人劝走了。
他自觉是在个危险的关头,只怕自己无法铲除梦中的心魔,走火入魔会伤了身边人。
因此,这一回闭关,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不要无敌照顾,决定到贺兰山顶住山洞。
临走,无名交代了无敌一番,弄得无敌自感是个送丈夫出门的小媳妇,哭笑不得:
“老爷离了你就活不了,不知道打不过就跑?老爷又不是傻子!再说了,谁敢上山滋事?”
无名仍有些不放心:“若是我半途回家,你便假装迎合,把这包药下在饭菜中。”
无名给了无敌一包药,这药乃是无名精心调制,无色无味无毒,却能作用于经脉。
即便是无名本人,也能教这药放倒,一时半会无法动弹,只能任无敌摆布。
无敌得知无名是怕练功走火入魔来伤他,心中是既觉感动又觉好笑,还有些跃跃欲试。
无敌把药折好塞进小布囊里,挂在脖颈上贴身戴了,又问收拾包袱的无名:“且慢,大哥!万一你当真提前练成了九如神功,回家来寻我,我不分青红皂白在饭菜里下药,岂不是误伤了你?”
无名想了想道:“你我二人,约定一个暗号,我对得上,便是神智清明。”
无敌觉得有趣,捧住无名的脸叭地亲了口:“那你回家时,便对我说,老爷,奴家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