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问无名,是否听说过武当叶掌门的入室弟子,萧尽义。
无名只想知道‘玄武定’的名头,此时遂了愿,不想再东拉西扯,一面穿靴一面摇头。
“大哥,别忙着走,”无敌抢过无名来不及穿的一只皂靴,“听我把话说完,你得承认,这是你不如我之处——你自视甚高,不屑一顾的人和事,我却知道的很清楚!”
无名旋即把无敌也划入不屑一顾的人和事,一把夺过靴子,转身回了船舱。
无敌指着他的背影:“好,这可是你自己不听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回来了?”庄少功正写着家书,见无名进来,一桌墨迹未干的笺纸,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姑且搁下笔,正襟危坐,冲无名颔首。
无名乜斜他一眼,寻一角落,盘腿合目而坐,以拇指扣住小指关窍。
船舱逼仄,困着二人,江水隔着木板哗啦作响,好似心旌在不安地摇曳。
本来,与来时共处车内无不同。只是表明了心迹之后,庄少功便觉得有些尴尬了。
忽想到,无名是纵欲落下的痨病。没话找话:
“无名,《周礼》有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由此可见,阴阳交合,顺应天时,不是错。但也应该有节制。何况你有心上人,对女色来者不拒,岂不是始乱终弃?”
还未说完,便后悔了,心道:“完了,怎地一出口,就忍不住教训他?”
话锋硬生生地一转:“如今无敌来了,你也不必再劳神……”
“我在练功。”无名冷不丁地打断。
庄少功望过去,无名盘坐之状,与平日躺卧入定不同。这少年郎练功,从未知会过旁人。此时,刻意向他这门外汉说一声,必有深意,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功,要紧么?”
无名睁开眼,瞟了他一记,似有难言之隐。
庄少功似有所悟,以为无名是在练《天人五衰》,念及这门武功的坏处,关怀道:“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功夫……你有病在身,还是不要练了。回家,我便禀明父……?”
无名竖起一指,已封住他的唇,噤声,意味再明显不过。
庄少功终于明白了,这是嫌他聒噪。掩面出了小屏门,在船尾踉跄几步。
那指尖的触感,犹在唇畔荡漾。
君子坦荡荡,庄少功强自镇定,心还是砰砰地,跳得厉害——
不知是在何处看过,一古人做发财梦,偶得藏宝图,按图搜遍天下山川河流。最终,却发现宝藏埋在自家树下。
自己千里迢迢,去金陵参加比武招亲,岂非和古人一样,舍近求远?
然而,情不知所起,乍起之时,情便怯了,情还有些污秽不堪。
无敌旁观片刻,扶住胡思乱想的庄少功:“少主,夜里风凉,来,喝碗鱼汤暖暖。”
庄少功魂不守舍,随无敌用罢晚饭,无边夜色已降下。
没有一丝星斗微光,何处是天,何处是水,混沌地分不清。后舱的睡铺让无名占去练功,两人只好去中舱歇息。为这个傻不愣登的少主铺好被褥,无敌方才掇条长凳,在一旁和衣而卧。
没来由地,庄少功有了与亡故的车夫马大哥相处的亲切感。辗转反侧,便唤道:
“无敌。”
“嗯?”无敌翻个身,侧卧支头看着他,沉稳地应道,“少主睡不着?”
庄少功不知从何说起:“……我心里有杂念。”
无敌道:“做人哪能没有杂念,少主也别太苛刻自己。”
“我在想,两个人素未平生,仅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情投意合,结为连理?”
无敌没料到有此一问:“少主是在想,夜盟主的女公子?”
庄少功拽起被褥,掩住半张脸,默默点头。
无敌又想,这少主真是呆,四下里一片黑暗,若非自己耳力好,怎知他在那厢点头?
略略思索,煞有介事地:“既然素未平生,又怎知不能情投意合,莫非,少主已有意中人?”
庄少功如同中了一箭,艰难地道:“这……的确……也说不上……”
“哦?哪家女子这么好福气?”明白少主动了情,想要倾诉,无敌便随意调侃一句。
本是无意之举,庄少功却着实有些惊惶。
“并非如此!我和他,只是我起了暗昧的念头。决心放下,却又做不到。”
无敌等了片刻,没听见下文,笑道:“若是无心在,定能为少主解惑。属下粗人一个,遇见心头好,强取豪夺,撒泼耍横,也定要弄到手。说起来,以前,属下喜欢过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半途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属下本可以威胁她,甚至杀了她,但没有。少主你猜为何?”
庄少功听得心惊肉跳:“这,君子成人之美,可见,无敌你的心地是善良的。”
“哈,少主猜错了。属下之所以不计较,只因没那么喜欢她,才懒得费那个劲!”
“……不懂。”
无敌别有用心地笑了一声:“属下说起这个,只是料想,少主对那意中人,也并非喜欢得要命。因此一受挫,便瞻前顾后的,有退缩的念头。这一点,属下倒是很佩服大哥。”
“无名?”
“正是,少主别看他是个懒骨头,认定了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有时候,属下在想,世上怎会有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后来想想,这人么,各式各样的都有,情投意合才能相爱,这情投意合罢,说起来玄乎,其实也很简单,指的是同一类人。待少主遇见这同一类人,料想也会奋不顾身的。到那时,就像着了魔,一切水到渠成,就不会有许多杂念了。”
无敌说得粗浅笃定,庄少功听得将信将疑,不免有一丝惭愧——
自己空有一肚子诗书,却处处受制于诗书,连情投意合都不懂了。这大抵是阅历太少的缘故。书中有云,士有学,行为本。因得了些新的体悟,又暗觉与无敌相处融洽,心思渐渐多云转晴。
一日晨起,老艄公抱腿坐在船头。几个年轻艄公围成一团,七嘴八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庄少功见状,凑上前问道:“船家,这是怎了?”
一名年轻艄公皱眉道:“我这阿爷年纪大了末,行动不便,劝他休息,偏不听。”
“放屁,”老艄公红光满面,吹胡子瞪眼,“我身体好得很,想当年,皇帝南巡,龙船在长江滩头搁浅,召集壮士作纤夫,是我领头拉了一夜的船。连皇帝都对我翘起大拇指。”
“阿爷就吹罢,皇帝身边多得是高手,龙船搁浅,也还有地方官兵,轮得到阿爷你?”
“小儿没见识,官兵懂个屁的水性,你阿爷我年轻时,可是漕运道上有名的翻江小白龙,想当年,盐帮那伙贼人……”
年轻艄公急急地咳了一声:“阿爷,当着庄公子的面,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庄少功暗觉这一老一少亲切可爱,不疑有他,蹲下身道:
“阿伯气血充盈,确是宝刀未老。这行动不便,怕是另有根由。能让在下瞧一瞧么?”
“还是庄公子有见地。”老艄公得意地剜了年轻艄公一眼,伸手撸起裤腿。
庄少功凝目看去,只见老艄公膝头紫胀,双腿难以伸直。心里有了计较:
“《素问》云,筋骨强直,皆属于湿。阿伯操持舟楫,曾在滩头拉纤,或许是湿邪入骨所致。”
望闻问切一番,便回后舱,去请无名诊治。
奈何无名午时才起,此时直挺在睡铺上,一副人畜无害毫无防备的模样。
细意观瞧,这少年郎沉疴未愈,面白如纸。庄少功知道烦扰也无用,径自取了无名的行囊,在药瓶针筒间翻找。想用银针刺激穴道的法子,来治老艄公的湿邪之症。
忽地翻见一个小泥偶,拿起来看,竟是彩绘小童,外形破损坑洼,墨色却鲜亮如新。
庄少功不禁莞尔,口口声声不愿为人,无名却带着民间小玩意,可见童心未泯。
泥偶底部,印着章纹:“宝墨斋”。
还有一行稚嫩的小字:“见墨如面,江晓风。”
见墨如面?庄少功寻思着这行小字。江晓风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冷不丁地,一只手横过来,夺走了泥偶——
他惊得转过头去,正撞见身着亵衣的少年郎。近在咫尺,鼻息交融。
“……”
“……”
破天荒,头一回,无名在午时之前,离开了床榻。
庄少功好似见了鬼,后退一步,庶几带翻了桌凳。
无名却面不改色,将泥偶放入行囊中,又提起行囊,一股脑扔在了床尾。
压根儿没瞧见这个翻箱倒柜做贼的庄家少主。
庄少功连忙解释:“艄公阿伯患了风湿,恐怕会耽误行程,我想以针灸之法,略尽绵力。”
无名听罢,又慢腾腾地打开包袱,取了裹针的布袋,把予他。
“多谢。”他点着头,满心尴尬,急急地去取,无名却不肯松手。
怔怔地僵持了片刻,无名咳了一声,语调微扬:“你会用?”
庄少功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去,从眉梢看进眼底,一派清澄,不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又觉与无名相较,自己对医术的见解十分微末,讪讪地把头一摇:“不太会。”
无名不再出声,望向洗脸盆。庄少功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是要为老艄公治病,不敢怠慢,打水来替他洗漱。趁气氛甚好,又问了一句:
“江晓风……是谁?”
无名穿衣的动作顿了顿,睐他一眼,若有所思:“我。”
庄少功大喜,万没料到,无名会有告知真名的一日。
遂觉铁杵磨成针,功夫不负有心人,彼此是真正的亲近了许多。
“那我以后,就叫你江兄,可好?”
“……”无名的神情,添了一丝丝古怪。
“是有些疏远,”庄少功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立即改口,“那么,晓风?”
“又俗又傻。”
庄少功不肯放过这一茬:“这我可不敢苟同。古诗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凄冷了些,但也不落俗套。何况是父母所取,怎能轻弃?”
无名不近人情:“我只是一件兵器。”不容再分辩,系好袍带,闪身,已消失在小屏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