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位于金陵城西南隅,凤游寺之侧。相传,曾有凤凰盘旋于此,百鸟云集朝凤,故而得名。此台高百尺,土夯砖砌,十分平整,是观景和比武的好去处。
此时,高台正中的木质擂台,铺着波斯红毯,四周设有客席,几案上瓜果茶水一应俱全。因乾坤盟出了变故,不少世家公子连夜奔逃,入席的只有寥寥数人。
这些留下来的青年才俊,要么是无牵无挂不畏死,要么是有异于常人之能。令庄少功感到意外的是,应捕头应惊羽也在场,神情庄重肃穆,竟是要参加比武的架势。
“在永州时,应捕头不是说,他有心上人么,”庄少功不禁向坐在身旁的无名道,“何况,他为朝廷效力,朝廷下令铲除乾坤盟,他怎么还来捧夜盟主的场?”
不知是否是入了秋,山气阴冷,无名恢复了风吹即倒的病容,从脸颊到指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倒是薄唇微微有些发紫。低垂的眼睫下,平添了疲乏的青痕。
无名好似累极了,头也不抬地道:“看来,他也得知了夜家千金的来历。”
庄少功莫名其妙:“夜姑娘还有什么来历?”
“有些人的仇,不是解不开的死仇,”无名答非所问,嘴角微牵,一刹冰融雪化,犹在病中,心情却仿佛很好,“恨,也未必是真恨。有些事,告诉你,就不灵了。”
庄少功细细寻思,暗觉无名话里有话,忍不住握住无名的手:
“无名,不论今日如何,将来是生是死,我……是相信你的。”
说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无名的指掌冰冷至极,不似活人。
无名指节微动,任由庄少功握着目光平稳地端量他,语调轻缓,带着软刺:“见过了风浪,和出门时相较,你总算是有些长进了。”
“你还好罢?”庄少功早已习惯了无名的说话方式,一心挂念着他的病情。
“有些冷。”无名眼中有一瞬的涣散,随后瞳仁微微凝缩,视线转向了别处。
庄少功大为心疼,连忙从包袱里翻找出大氅,替无名披在肩头。
今日离开旧皇城时,无名让他收拾细软,除了要紧的行李,其余的都弃了。
为此他还和无名争执了几句,认为半途而废,就此离开金陵,弃夜盟主而去,是不义,置满城百姓于不顾,更是不仁。无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要带夜盟主家眷一起走,不会牵连金陵百姓,他才知道,这般般件件,无名已为他考虑周全。
无名本就质似薄柳,若不胜衣,披上庄少功的大氅,更显得羸弱不济。
他用另一只手摘下大氅,随意地放在一旁。
庄少功简直为这少年郎操碎了心:“既然觉得冷,就不要逞强。”
“有你,握着我的手,”无名顿了顿,压低声调侃道,“不就暖了?”
这一句话,平淡无奇,在庄少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辛酸。
无名向来我行我素,从未如此有人情味。倘若无名所求的,只是有一个可以握住他的手的人,那么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庄少功肝肠寸断,满心困惑,握紧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台上鼓响。
夜盟主立在擂台中央,气色竟和无名一般,精疲力尽,是个玉山将倾的模样。
庄少功不以为异,心上人离世,别说夜盟主这早已成名的英雄,换做自己,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只怕连和众人周旋的心思都不会有。
夜盟主环视四周,神情凝重,缓而有力地出言道:
“山河千古,乾坤永固,这江湖,却是前浪推后浪,代有才人出。夜某邀诸位前来,切磋武艺,本意是要结交少年豪雄,为小女择一佳婿,接管乾坤盟。岂料,和朝廷有些误会,拖累了在座诸位和乾坤盟的弟兄。夜某深感惭愧,但择婿之事,一言既出,绝无更改的道理。诸位若有通天之能,能带小女离开这是非之地,还请上来一试。”
这番话一出,庄少功更是热血沸腾,拜服得五体投体。
成不骄,败不馁,失势还能如此不卑不亢,足见其气魄和性情。
他自觉望尘莫及,既是羡慕,又是钦赞:
“身为男儿,能有夜盟主一半的气度,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了!”
无名瞥了他一记:“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如他?”
庄少功怔了怔,他出门之前,自恃腹有诗书,还是有些清高的。
但一路屡经磨难,让好吃懒做却无所不能的无名打压得喘不过气,又见了无敌、应惊羽、锦衣公子和鲁琅玕这等出众的同辈人物,心态已谦逊到了自卑的地步。
“别忘了,”无名漫不经心地补充,“你是五劫的少主。”
庄少功总算回过神,按着无名的心思,推测道:“你,莫不是,嫌我丢人?”
“你说呢?”无名扭开头,注意力已集中在比武擂台上。
第一个跃上台,向夜盟主挑战的,竟是应捕头应惊羽。
应惊羽一袭黑披红衣,英姿勃发,和初见时无不同,大约是近来官复原职的缘故,原本勃发的英姿愈发逼人,乃至眉宇之间有股执掌刑罚的肃杀之气。
他抱拳冲夜盟主一礼:“应某不才,愿保令爱周全。”
话是如此说,眼角余光,却扫向坐在台下的无名。
无名好似没看见他,低头自面前的瓜果盘,拿了个橙黄的软柿子,慢慢剥皮。
夜盟主随应惊羽望去,却见无名全情投入地吃柿子,而应惊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那神情,好似觑着一名待嫁的绝色女子,只是碍于父辈在场,不敢放肆。
夜盟主心知这两人有恩怨,波澜不惊地还礼,指向一旁的兵器架,言简意赅地道:
“挑阁下趁手的兵器。”
应惊羽这才收敛心神,取下一柄九环刀,拿在手中试了试分量:“得罪了!”
“且慢!”众人正要屏息观战,一声娇叱,自凤凰台下传来。
不待应惊羽拉开架势,一袭白衣凭空闪动,眨眼工夫,便掠至夜盟主身畔:
“既然是为我挑选夫婿,那么这招亲擂台,就该我来坐庄!”
夜盟主脸色一沉,暗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坐庄都出来了,再放任她胡说八道,比武的生死自负,还不得说成买定离手?想罢,低声斥道:“不得胡闹!”
这胡闹之人,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
她戴着一尾白色面纱,身穿夹纱素色衣裙,宛若秋水的眼眸,此时盯紧应惊羽,隐含着怒意和杀气,眼睑下彻夜哭泣的痕迹,晕染成桃花颜色,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二爹尸骨未寒,爹你就要我嫁人,倘若非嫁不可,此人一定要合我心意,让我心服口服才是!”夜烟岚铿锵有力地说罢,转向应惊羽,拇指一抵,长剑出鞘,“应公子,你我以武会友,生死由天,小女子冒昧,请你赐教了!”
话音未落,剑锋铮鸣振响,手中已寒光纵横闪动,刺向持刀僵立的应惊羽。
庄少功见了此状,暗暗为夜烟岚捏了把汗,唯恐应捕头伤了这身形纤柔的大家闺秀。同时在心里琢磨,以武会友,怎么能叫生死由天呢?
很快,他想通了关窍——应捕头为朝廷办事,朝廷逼死了夜姑娘的二爹,夜姑娘是要借比武之名,手刃应捕头,为她的二爹报仇。
他一时震惊,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想要制止夜姑娘,却不知如何是好。
应惊羽的神色,比庄少功还要讶异狼狈。夜烟岚招招狠辣,直攻他的要害,他只是瞪着眼,一味闪身后退避让,仿佛连举刀招架,都难以办到。
“为何不出招?”夜烟岚厉声问。
应惊羽垂下头,嘴唇蠕动,毕恭毕敬,好似说了几个字。
夜烟岚听得脸色一变,神情自忿恨转为惊疑,攻势不觉减缓。
“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欺我。”
一个轻浮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僵持,一名相貌英俊的公子,纵身跃上比武擂台。
他的轻功步法极为飘逸,又迅若闪电,以至于在庄少功看来,只是眼前一花,已无端出现在台上,搂着夜烟岚,轻盈地滑出一丈远,却又出现在应惊羽身侧,一抬手,直取应惊羽咽喉。
应惊羽似对此人的手法十分熟悉,抡转九环刀,立即护住要害,喝道:“是你!”
“好巧。”那人笑吟吟地道。
“你……?”
“不错。”
庄少功听得一头雾水,不由自主,转头求解地看向无名。
无名面无表情,兀自用手巾揩尽嘴角的柿汁,不打算为他解惑。
庄少功只得再次看向擂台中的英俊公子,越看越面善,忽然想起,匠门鲁少主曾在茶馆指认,此乃盗门少主燕寻,还称此人是八门之中最有心机的,要他加以提防。
面对燕寻,应惊羽的神情,并不比对付夜烟岚轻松。
虽然交手之际,好歹挥刀招架了,那招架却举棋不定,存了十二分的小心,失了先机,不得不左躲右闪,弥补遗漏的破绽,应对以轻功闻名的燕寻,处处落了下风。
庄少功皱起眉头,对无名道:“应捕头是你的朋友,武功却好像……有些不济。”
无名道:“是么”
“听鲁公子讲来,这盗门少主品行不端,若是让他赢了应捕头,夜姑娘……”
“我是庄家的兵器,你若不想夜姑娘落入贼人之手,只需要下令便可。”
庄少功不疑有他,有些紧张地问:“你有把握胜过盗门少主么?”
无名嘴角荡起一丝笑影,眼中却没有笑意:“普天之下,论单打独斗,还没有人,能胜过我。”
庄少功没敢问,无敌算不算人。在他看来,无敌和无名,似乎是旗鼓相当的。
应惊羽和燕寻斗得难舍难分,这难舍难分,体现在应惊羽的脸色上,便是精彩纷呈。百招过后,应惊羽已是苦苦支撑,一个不小心,让燕寻近了身,也不知燕寻凑头说了什么,他如同被点住穴道般,长叹一声,最终甩手把刀掷回兵器架上:
“你就算胜了我,也赢不了劫门,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话,应惊羽调头掠睄无名,提气跃出凤凰台,转瞬没了踪影。
庄少功没想到燕寻嬉皮笑脸,在擂台上赤手空拳地游走一番,就胜过了应捕头。
料想是用了什么邪法,动摇了应捕头心志,一时大为焦急,不愿看夜盟主的千金落入这宵小之辈手中。听应捕头讲,燕寻赢不了劫门,便再也坐不住,要请无名上去比试,话方要出口,忽而一个激灵——无名胜了,岂不是,要娶夜姑娘为妻?
无名似猜到了庄少功心中所想,依旧安稳地坐着,闲看其他公子向燕寻挑战:
“说起来,这盗门少主,练的是采补功夫。”
庄少功饱读诗书,对这采补二字,也是略有耳闻的。登时脸色大变,难以启齿地道:“这,这要是让夜姑娘委身于他,那他,他……”
无名并不接话,慢吞吞地道:“若非盗门少主心有所属,参加比武招亲,另有所图,”歇了口气,低咳一声,续道,“我看,夜姑娘嫁给他,倒也谈不上委屈。毕竟,他从未使出真本事。除了我,在场的,包括如今内功耗尽的夜盟主,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说罢,无名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庄少功一眼。
这一眼,让擅长为他传话的情劫无心来解读,毫无疑问,便是——
“如若不忍,求我出手。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