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少功本想打探江家灭门之事,以便弄清无名和自家的恩怨。鲁琅玕却东拉西扯,说到一位姓穆的将军,和名唤杨念初的烟花女子的风月之事。
陈年旧闻,事不关己,他姑妄听之,没想到,竟听见了父亲庄忌雄的名讳:
“阁下是指,家父和杨姑娘曾见过面?”
鲁琅玕道:“岂止见过面,十八年前,姓穆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令尊请到府上,想要令尊做他的入幕之宾。令尊为了保住性命,只得留下教穆府小姐念书。”
庄少功将信将疑:“这件事,怎么从未听家父讲过?”
“令尊道貌岸然,自然不会告诉你,他和杨念初有过一段私情。”
庄少功听他胡说八道,诽谤自家父亲,不禁恼怒:
“阁下贵为匠门少主,岂不知口是伤人斧,舌是割心刀,君子不唱流言之理。家父与家母琴瑟和同,二十年如一日,恩爱不减,怎会恋上那姓杨的烟花女子?”
鲁琅玕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道自在人心。阿佚你坚信令尊的为人,听一听何妨?穆府妻妾嫉恨杨念初,故意撮合她和作客的令尊。那么一来二去,才子佳人,暗生情愫。”
庄少功铁青着脸,半晌才道:“阁下到底是听何人造谣?流言止于智者,家父一生只爱一名女子,那便是家母,决不会辜负!”
鲁琅玕点头道:“的确,令尊只爱令堂。待杨念初这烟花女子,并非真心,只是想利用她逃出穆府。为此,令尊许下诺言,只要他逃出去,一定会回来接她——”
杨念初身为烟花女子,让穆将军买来玩乐,本就是身不由己。一天夜里,与庄忌雄私会,忽听他唉声叹气,问情由,才知他也是身不由己,让穆将军软禁在此。
同是天涯沦落人,杨念初生了怜惜之意,舍命助他逃离穆府。
临别之际,庄忌雄自表身份,说他乃是庄家少主,庄家是江湖八门之一的劫门,豢养了许多死士,待他回家秉明父亲,一定派人前来搭救她,将她迎娶进门。
杨念初道,卑身贱体,怎敢污了郎君清名?今夕一别,天人永隔。郎君若顾念旧情,他年来妾身坟头上一炷香,妾身此生便已无憾。
鲁琅玕继续道:“杨念初助令尊逃离穆府,没过多久,自知珠胎暗结。为了保住令尊血脉,不得已,与姓穆的行房,谎称怀的是穆家骨肉。到了临盆那一日,正室来告密,讲述了她如何与令尊种下孽根,如何助令尊脱身。姓穆的将那诞下的男婴抱来验亲,也印证了其所言。他纵然宠爱杨念初,也再难以容忍,将她乱棒打死,埋在台阶下,千人踩万人踏,永世不得翻身。”
庄少功虽然不信,却也倒抽一口凉气:“那姓穆的将军,怎能随意杀人?”
“朝廷律令规定,妻妾与人奸通,杀之无罪。何况,是买来的风尘女子。”
庄少功这些年闭门读书,这一条律令,也曾在刑律的人命篇中读过,只是一时震惊,忘了这一茬。鲁琅玕如此言之凿凿,倒也寻不出什么破绽。
鲁琅玕又道:“杨念初死后,留下一个男婴,是令尊血脉。姓穆的本想杀之而后快。亏得夜盟主的兄长在府中,动了恻隐之心,劝道,‘听闻庄少主的原配,俞氏宫寒绝产,将军意欲报复,不若收养此子,待他长大成人,派他去行刺庄少主’。姓穆的依其所言,却只想羞辱令尊骨肉,把他养在犬舍里,不给他取名,也不教他说话识字,让他自生自灭。那犬舍内的雌犬,正诞下幼崽,奶水充足,有余力喂养他,他才得以活命。”
庄少功原本不信,听至此处,忽然心念微动,总觉得此事虽然过于荒谬,却好像在何处听闻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竭力思索,便觉头痛难耐,不由得按住太阳穴:
“如此说来,家父还有一子,是我的兄弟,如今在那穆将军府中?”
鲁琅玕凝望着他,缓缓道:“令堂绝产,并无子息。令尊从未纳妾,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杨念初为他所生的这个男婴。”
庄少功登时浑身发冷,那么,自己是由何处来,又是何人所生?
“令尊的这个儿子,与犬类作伴,断了奶之后,也只用些馊饭。姓穆的还在他颈间系上铃铛绳索。他不知自己是人,倒也不觉得如何不堪,只管吃了睡,睡了吃。”
庄少功默然听着,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不知哪里触动了自己,眼泪已不自觉淌下。
“到了他四岁那年,姓穆的见他容貌污秽,却眉目清冷,颇似杨念初,便要把他交给京城窑子的假母训教成相姑。恰逢皇帝寿辰,穆府在宝墨斋订了贺礼,让江掌柜送上门来。江掌柜登门,正撞见他让穆府老妈子领去窑子。江掌柜见他口不能言,也不会行走,心知有异,将老妈子拉至一旁问话。老妈子告以前事。江掌柜也就不进府拜会姓穆的了,重金买通老妈子和假母,瞒天过海,将他领回了江家。同时修书一封,告知蜀中匠门的鲁家主,也就是家父。书云:‘愚弟收留一小儿,乃劫门庄少主之子,想请来认亲,却不知庄少主在何处,烦劳贤兄代为联络’。”
庄少功抹尽眼泪,问道:“这位江掌柜,认识我父亲么?”
鲁琅玕道:“素未谋面,但令尊以书法见长,江掌柜喜好收藏字画,与他神交已久,故而有此义举,还修书央家父代为联络。家父见信即回,要江掌柜切莫与令尊来往。只可惜,江掌柜太过迂腐,不听劝,另托一位江湖朋友去通报令尊,这才有了江家灭门的惨案。”
庄少功一怔:“……在下还是不明,江家收留了我父亲的骨肉,托人去告知我父亲,这本是善举一桩,为何,会招惹灭门之祸?”
“唉,江掌柜所托的江湖朋友,并未见到令尊本人,落在了令堂的手中。令堂得知令尊在外育有一子,还想领回家来,便想到自己绝产之事,以为令尊变心,打算借机休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娘家的兄弟扮作江洋大盗,去江家闹事,逼问此子下落。”
庄少功忽想到,昔日在茶馆檐下避雨,就江家灭门一事,无名说过一番话——
“我五岁那年,令堂派人扮作江洋大盗,来我家逼问一事。未能得逞,便放火烧了我家,杀害我家上下百余性命。彼时我身染伤寒,神志不清,让人藏在水缸内。托令堂的福,伤寒未能及时医治,从此落下病根,成了肺痨。”
他原本不知自家母亲去逼问何事,听鲁琅玕讲来,才知道无名隐瞒了这许多内情。
想罢,庄少功犹豫一阵,连蒙带猜,问鲁琅玕:“江家不肯交出此子,家母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杀害了江家上下百余性命,是么?”
鲁琅玕目光闪动:“不错,江掌柜宁死也不肯交出此子。令舅父便攫住一个女童,把她悬在火上烤。这女童是江掌柜的千金,年仅三岁,连声呼痛。有一个少年听见女童呼号,走了出来,称是令尊之子,有胎印为证。令舅父擒住那少年,扔下女童,便将江家百余人杀了个干净。原本,那少年也要死在令舅父手里,亏得上一任病劫,奉了令尊之令,及时赶至,保住了那少年的性命。”
庄少功喃喃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上一任病劫,让那少年服下‘离忧’,令他忘尽前尘,带他回了庄家。令尊为他取了个乳名,唤作阿佚,称俞氏是他的生母。还告诉他,他早年让拐孩童的歹人拐了去,受了些惊吓,忘了自己的双亲是谁,也不再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
庄少功再也坐不住,冷汗淋漓,浑身发抖,只因“阿佚”正是他的乳名,他的确不记得五岁前发生过的事,父亲告诉他的话,和鲁琅玕所讲的一字不差!
他嗫嚅着,半晌才茫然道:“我是杨念初的儿子?是我害得江家惨遭灭门?”
鲁琅玕注视着他,不置可否,神情有些冗杂,却不失温柔。
“……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江掌柜除了有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名唤江晓风。他并没有死,入了我家,便是无名,对么?”
鲁琅玕不答只道:“当年,上一任病劫,在江家的水缸内,发现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年,疑是江掌柜之子,江晓风。便将他以及他的妹妹江晓萍一同带回,交予令尊审问。江晓萍的容貌让火烧毁,心志全失,问不出究竟。而江晓风咬定是强盗害死了自己全家,恳求令尊收留。令尊见他不知内情,习武的资质又是极佳,便以他的妹妹为质,收他做个短命的死士。从此,他改名为无名,随上一任病劫学艺,当上了五劫老大。”
庄少功心中乱作一团:“这么说来,我和无名自幼便在江家相识?他父亲江掌柜收留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害死了他全家人。不仅如此,我还害他妹妹毁容,害他做了我家的死士。他,他为何要隐瞒这些事?”
鲁琅玕叹道:“他隐瞒这些事,是为阿佚你着想。你只有不知情,才能过得安稳。可如今,他不能再护着你,你要早作打算。”
庄少功一呆:“他为何不能再护着我?我要早作什么打算?”
鲁琅玕欲言又止,忽然道:“阿佚,你独自回庄家,实在太危险了,令堂不是你的生母,令尊也并非……善类。不如随我回匠门,家父一直很牵挂你。”
这往蜀中匠门的邀请,突如其来,庄少功吓了一跳,并不十分信任鲁琅玕:
“多谢阁下好意,若阁下所言属实,在下更是要回阳朔不可。”
他总觉得,鲁琅玕所言,经不起推敲——
无名既然知道,灭门的仇人正是庄家,为何还要留在庄家?
他害死了无名全家人的性命,为何无名非但不报仇,还要瞒着他护着他?
鲁琅玕自称和他打小相识,在这番往事中,却听不出能相识的机缘。就算鲁琅玕家和江家交好,他身为庄家的血脉、害死江家的祸首,也没道理能让对方牵肠挂肚。
要弄清这些存疑之处,只有回到庄家,亲自查明真相。
想罢,庄少功看向车窗外,夜烟岚正策马于侧,眼风撩向鲁琅玕,似在询问他,为何慌乱。
他满心惶惑,反倒苦笑出声,家中父母对他撒谎,无名对他有所隐瞒,鲁琅玕亦未据实相告,眼下可以仰仗的人,竟只剩下一位相识不久的落难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