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非关道:“你是说, 化生蛊不能让‘他’与本尊共存,只能让本尊自以为是‘他’?”
无名面无表情地点头,玉非关是什么身份, “他”是何方神圣, 哪一个是其躯壳的正主, 为何隐居在峨眉山中……其实, 他是半点也不知情。
若不是玉非关为难无敌, 他才懒得连蒙带猜,理会这与己无关的江湖恩怨。
“本尊早该料到,他骗了本尊, 他的确是死了!” 玉非关忽地仰头狂笑,笑声凄厉可怖, 在洞府中回荡, “纵是答应他, 不再插手江湖是非又如何?他还是不愿活下去,要去陪那贱奴, 他怕本尊回教重揽大权,便与苏青竹串通,用化生蛊诓骗本尊,教本尊以为他还活着!”
无敌听了这番话,只觉这老匹夫实在疯得厉害, 同时又暗暗心惊, 幸亏他不知苏谷主会使化生蛊, 否则, 他很可能也会为救无名, 让苏谷主在他脑中注入蛊虫。
弄不好以为自己是无名,回庄家去向少主示爱, 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想至此处,无敌心有余悸地看向无名。
无名正注视着玉非关,一如既往地没精打采,眼中却透出一丝冷意。
他与无名朝夕相对,虽然八字不合,这眼神却还是懂的——
无名是对玉非关动了杀心。
无敌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无名本非情绪激烈之人,似今日这般失去冷静,不自觉地流露出杀意,还是头一遭。大约是卧床过久、神智还未恢复清明、又遇劲敌之故。
“啐,两个疯子,老爷不奉陪了!”
他生怕无名失手,为了吸引玉非关的注意力,猛地后倒蹬地,作势向门外蹭去。
岂料,玉非关在狂乱之际,仍旧防备着无名,见无名面露杀机,不待无名发难,指节微弹,袖中蹿出一股冰蚕丝,利落地贯穿了无名的心脉。
无名毫无还手之力,就着倚坐的姿势,让冰蚕丝钉在了石床紧靠的墙壁上。
“大哥!”无敌顿时僵住了,不敢相信所见的这一幕,“老猪狗,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大哥害你中化生蛊,你为何要杀我大哥?”
“是你大哥要杀本尊,”玉非关这才转身看无敌,冷笑道,“他故作聪明,胡言乱语,自称本尊和他是同一人,教本尊杀他试一试。本尊便如他所愿!”
无敌万念俱灰,只觉无名不明不白地丧命于此,全是自己识人不清的错……
可一看无名的尸身,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死相,又令他怒从心头起:
“真是个背时鬼!早知有今日,还不如死在金陵城外!老爷怎就摊上你这多灾多难的死王八,当真上辈子欠了你不成!要不是你散功,老爷怎会受这等屈辱!”
玉非关听得有趣,蹲下身,捏住无敌的下颔:“这一回,可没有人救得了你了。”
“老爷从来不靠旁人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无敌把头一偏,避开玉非关的手,正打算自断经脉,忽觉身上一重,玉非关竟直挺挺地压了下来。
他大叫一声,只道这老光棍要走自己的后门,本能地闭上眼,却觉身上一空,继而微风拂面,再睁开眼,竟是无名擢着玉非关,好端端地立在自己身前。
他一时惊喜交加,闹不清缘由:“大哥,你……你怎地没死?”
“我死了,”无名垂下眼睫,扫了眼无敌破碎的衣襟,“只怕你贞节难保。”
无敌一听这不是人话,才涌上心头的喜悦,霎时消弭无踪:“啐,老爷又不是女子,有什么贞节可言!你死了拉倒,老爷自断经脉,这老猪狗拦得了老爷?”
“呵,你是要为我守节,‘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无敌听得火冒三丈:“你这死王八,存心膈应老爷!你怎么不教老猪狗弄死!”
无名嘴角微扬,紧接着,眉心一蹙,按住心脉,低声道:“我不想死后,真做了王八。”
无敌见他添了新伤,语气不由得缓和几分:“大哥,你到底如何了?”
“方才,我引玉非关出手,将心脉挪移了稍许,并未伤及要害。”
无名扔下不省人事的玉非关,替无敌松了绑。无敌跳起身来,在玉非关身上狠踹几脚,以泄心头之愤。无名拽住他:“我制住了他的风池穴,他还没死,别把他踹醒了。”
无敌这才看清,玉非关脑后的风池穴,正扎着一股冰蚕丝:
“大哥你怎不杀了他?”
“为何要杀他?”
“这老猪狗,死有余辜!万一,他醒了——”
“万一他醒了,非礼的,又不是我。你大可自断经脉,保全你死劫的英名。”
无敌瞪着无名,好容易才按捺住,没把攥紧的拳挥出去:
“大哥,你别再没完没了地提此事,我怕我一个忍不住,会杀了你灭口!”
无名静静地注视着无敌,原本清冷的神情,渐渐酝出柔软之意,小幅度点头。
“……”无敌全然看不懂这古怪至极的眼神,疑心还有什么阴谋和后招。
果不其然,只听无名不紧不慢地说道:“嗯,我是不会让你谋杀亲夫的。”
无敌气极反笑:“去你娘的亲夫,大哥我看你大难不死,越发地讨打了!你这副德行,连亵裤也不晓得自己洗,就算投个女儿身,白送给老爷做小妾,老爷也不要!”
两人打闹一番,均觉这雪瀑崖不宜久留,商定连夜下山。
无敌收拾好行囊,搀着无名穿过洞府石厅,却见原本是入口的地方变成了岩壁。
他潜运天人五衰心法,以指力扣出一块岩石,再秉烛观瞧,只见岩缝中有铁汁浇灌的痕迹,分明是一堵封死的石门,坚不可破,也不知有多厚:
“闯了鬼了,大哥,我来时,就是由此进洞府的!”
“此地只怕设了机关,”无名沉吟片刻,“玉非关的卧房,或有什么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是没有,有一大堆冰蚕丝,”无敌抱怨道,“这玉非关,莫不是冰蚕成了精,不但能吹笛飞雪,还能吐丝伤人,也不知练的是什么怪功夫!”
无名随无敌来到玉非关的卧房,清油灯还亮着,房中有一张铺满冰蚕丝的石床,一张石桌,一个极简陋的衣柜,放着些被褥和衣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铁质的琴案,放着一张七弦瑶琴。
无名试着拨弄琴弦,凝神谛听,匣案之中却似有细丝在梭动。料想打开洞府入口的机关就在琴中,可琴曲繁多,一时苦无头绪,难以尽试。
他缠绵病榻已久,此番与玉非关较量,一击用尽全力,负了伤,神思有些困乏,加之腹中饥饿,见暂不能逃出玉非关的洞府,懒洋洋地往石床上一躺,闭目养神。
“大哥你怎地又躺下了!”无敌翻箱倒柜,恨不得拆了洞府,即刻逃出生天。
转头见无名犯了懒,似要入睡,气不打一处来,奔至床边,攥住无名的胳膊使劲摇晃。
无名嫌他聒噪,不假思索地反扣住他的脉门,施力往床上一带。
——若在平日,无名想要把无敌拉入怀里,须得全副心神对待,所耗的力气,和拉一头猛虎入怀无不同。可自从逆行《天人五衰》心法,深悟七返九转之妙,外表虽无变化,经脉和筋骨之健,却已远超常人。否则,就算以苦肉计诈死,也不能一击制住玉非关。
他却不知自己功力精进,已和无敌相差甚远,照旧用了八分力。
无敌没个防备,骤觉手腕让一股诡奇的劲道攫住,来势之迅捷,竟颇似玉非关。一时天旋地转,没头没脑地撞在无名肩上,他眼冒金星还没嚷痛,就听无名在耳边恹恹地道:
“无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你是想撞死我不成?”
无敌愤然抬头,恨不得掐死这厮:“你何时偷学了老猪狗的功夫?”
无名看着无敌清减的脸庞,心神微晃,没有说话——
自在金陵城外抱了无敌一回,不觉已过去了数月。数月之中,他应了五衰相,模样一定不堪入目,可无敌非但没有弃他而去,还想尽办法救治他。
若非如此,他决不能侥幸活至今日,练成这一门不知名的武功,恢复如初。
遥想在金陵城外的翠屏山上,他抱无敌时,无敌是一副精壮的身量。
那时,他未对无敌动情,虽然水到渠成,却无法欣赏男子孔武有力的身躯。
直至最后一刻,才有所领会。但毕竟太过仓促,在那一刹,令自己心生留恋的,究竟是儿女般缱绻的情爱,还是同门兄弟的情谊,或者两者皆有,他始终未来得及弄清。
……
无敌让无名环腰抱在怀里,见无名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觉莫名其妙至极,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扇去:“臭王八,你中邪了,听不懂人话?快放开老爷!”
这一巴掌来得极快,可在武功精进的无名眼中,却又是极慢。他翻身而上,便将无敌箍在身下,单手捉住那一双不安分的手,拢住腕子,强行摁在无敌头顶上。
无敌一惊之下,本能地运劲挣腕,顿觉右手剧痛难耐,不由得怒骂:“你这忘恩负义的腌臜猢狲!老爷才接好右腕的断骨,还养着伤,没心思和你练擒拿!”
无名就事论事地道:“你别乱动,就不会痛。”
“活见鬼了,”无敌狠挣了数回,始终无法挣脱,“大哥你发哪门子疯?”
“我没发疯,你能不能收声,让我确认一件事?我饿得没力气——”
无敌怒道:“饿了就想办法逃出去,缠着老爷作甚?万一那老猪狗醒了……”
“十二个时辰之内,他醒不了,若是醒了,问他如何破解机关,也不迟。”
无敌还想说些什么,就觉唇面让一片柔软覆住,热息洒在自己鼻尖。隐约明白是无名在作怪,他连忙闭住呼吸,不再说话,免得无名一时发疯,把舌头伸进来。
幸而,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无名撤开稍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也怔怔地看着无名,五雷轰顶地想,大哥之前说的有理,这定是在做梦,一切都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