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庄少功一行人宿在神调门的苗寨外,未让火器毁去的一栋吊脚楼内。
庄少功和七圣刀等男子睡在火塘边,夜烟岚和此间主人的女眷, 则在楼上安歇。
这些女眷皆是苗人, 就地铺好被褥, 再以纱帐将一张张被褥隔开。
按习俗, 未及笄的苗族少女睡在里侧屋隅, 以防半夜让情郎以歌声诱去私会。
夜烟岚便与苗族少女睡在屋隅,她性子活泼,苗族少女又不似汉人这般为礼教束缚, 彼此打量,均感好奇, 免不了嬉闹一番, 讲一讲女儿家的心事, 半夜才依偎入眠。
“夜姑娘。”夜烟岚睡得正香,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唤。她识得是七圣刀中名为萨恩的男子在喊话, 轻手轻脚地穿衣起身,然而,还是惊动了旁边的苗族少女。
苗族少女揉开眼,羡慕地问:“你的情郎来啦?”
夜烟岚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暗自敁敠, 七圣刀一路相护, 非轻浮之人, 夤夜来扰, 必有要事相商。想罢,提剑掠出, 甫一落地,便借着月光,引萨恩往远去奔去。
她身法快,萨恩却还要迅捷许多,后发而先至,确信四下无人,才开口道:
“方才,夜姑娘的义兄在,我等不便多言——夜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得知夜盟主和锦衣人去了西域波斯的拜火教,夜烟岚恨不得插翅飞赴,然而:“我义兄的两个手下,皆因我失散。如今他举目无亲,另一位义妹也让蛊门掳走了,我不能坐视不理,”她略一沉思,问道,“我爹和二爹如何打算,眼睁睁看乾坤盟落入他人囊中,不回中原了么?”
萨恩道:“令二爹讲,夜姑娘是去是留,自己看着办。他和令尊久为俗务樊笼所困,打算尽兴游玩一番。待夜姑娘收服旧部,重建乾坤盟,他二人再来投奔。”
“二爹真狡猾,只想坐享其成,”夜烟岚蹙眉道,“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重建乾坤盟?”
“夜姑娘并非弱女子,即便是弱女子,我们波斯也有一句古话,‘一双温暖的手,凭借细丝,能牵走一头巨象’。如今波斯圣主垂衣,敝教弟子亦安居乐业,我等闲着也是闲着,此番来中原走动,阿訇并未明定归期,若夜姑娘不嫌,我等便在此盘桓,以效犬马之劳。”
“有诸位襄助,那是很好,”夜烟岚眉心微舒,沉吟道,“只是我人微言轻,想要重建乾坤盟,也难以服众。不如,就此闯荡一番,待打响了名号,再从长计议。方才,你说的波斯古训,倒让我想起了我的义兄庄少功。他是八门中劫门的少主,虽不会武,看似有些呆气,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是一个能‘牵走一头巨象’的人。我们助他一臂之力,于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萨恩怔了怔,颔首道:“夜姑娘慧眼,想必不会看错人。”
夜烟岚道:“在金陵时,我曾试过我义兄一次,而今日久见人心,彼此是知根知底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当着我义兄的面讲罢,也代我转告七圣刀的其他兄弟一声。”
¤ Tтkǎ n¤ Сo 萨恩回到火塘边,和七圣刀的首领阿若叽里咕噜,交代了一番。
阿若拍了拍卧在被褥中的庄少功。
庄少功正梦见无名自金陵归来,待要嘘寒问暖,忽觉肩上一重。他只当是无名,紧紧地握住那手,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头野草般的褐色卷发,以及一双鹰似的眼睛。
阿若的手让庄少功握住,腕下机括随之触动,唰地蹿出一柄锋利的袖刃。
庄少功吓了一跳,连忙放开阿若,迭声赔不是。
阿若不悦地道:“阿赫马柯。”七圣刀的其余六人听罢,皆露出好笑的神气。
庄少功满腹诗书,此时却如牙牙学语的小童,不知“阿赫马柯”当作何解。
他早已让无名磨得没了脾气,即便此刻羞得面红耳赤,也毫不动怒,只暗暗把“阿赫马柯”一词记住。心道,当初,带无名出行,无名只愿传音,不愿讲话,那也无可奈何。
——如今与七圣刀同行,语言不通,多有不便,却是可以化解的。常言道,书读百遍,而义自现。纵不解其意,强行记住,大抵也能听懂一些,便不会这般不和睦了。
阿若打个手势,示意同伴肃静,盯住庄少功,继续叽里咕噜。
庄少功凝神谛听,这一通叽里咕噜并不长。他自幼在私塾先生逼迫下,背诵诸子百家之书,练就了不知其所言而过耳不忘的本领,姑且一字不漏地记在心底。
随后,萨恩替阿若传话道:“兄台,你有何打算?”
庄少功点点头,怔怔地思忖,原来这一通西域话,意为“兄台有何打算”。
阿若见他神情呆傻,不由得大摇其头,又道了一声“阿赫马柯”。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在下的义妹蓝湘钰,身陷云南蛊门。在下定要前往搭救。由此往云南,取道桂林府,便离阳朔不远了。寒舍在阳朔,家中食客,不乏能人,或能助在下救出义妹。诸位侠士若肯赏光,不如一道前往,也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以酬救命之恩。”
翌日,众人备好了马。七圣刀赔了些火纹金币,让神调门修葺寨子。便往阳朔进发。
马不停蹄,过了永州,到了百丈山附近,一个叫宜湘镇的小地方。
再往前行二十里,有一道关隘,名为黄沙关,去阳朔必经此关,须官兵放行。
他们一行人,有奇装异服的七圣刀在,过于惹眼。即便是到了土瑶苗人栖息的“南蛮之地”,也显得十分突兀,决心乔装改扮,于此投店歇一宿。
宜湘镇不大,正经的客栈只有一家,一行人入店打尖时,天色才蒙蒙亮。
这个慵倦的辰光,本不该有许多客人,庄少功迈过门槛,却是一震。
大堂内坐着许多服饰各异的土瑶苗女子,皆不住地拿眼打量通往楼上厢房的木梯。
夜烟岚压低斗笠:“义兄,这是什么习俗?”
庄少功惭愧道:“这……歌圩节未至……我也不知。”
跑堂见来了九位戴斗笠的客人,连忙拼桌,摆下碗筷酒菜。
庄少功和夜烟岚擢起筷子,待要夹菜,见七圣刀面面相觑,便也不好动手。
“你们怎么不吃,”夜烟岚奇怪道,“怕菜里有毒么?”
七圣刀一齐摇头,如临大敌地盯住碗筷,就连萨恩和阿若,也颇有些踌躇之色。
夜烟岚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钗,拿酒水洗干净,将钗尖没入菜肴中,继而向众人展示:
“银钗不曾易色,酒菜是干净的,大可放心取用。”
“登徒子,你听见没,”话音未落,楼上便传来女子的笑声,“又是个新上跳板的,行走江湖,连这个门道也不懂——以为银钗未易色,酒菜就必定没有毒了。殊不知,银钗遇□□会易色,遇鸡子的卵黄也会易色。许多毒物,凭一支银钗,是验不出的,”
“你还不是听大哥讲的,”一个声如金石的男子,不冷不热地道,“有什么好炫耀。得罪了合字上的朋友,尤其是坐在那位姑娘身旁的高手,我可不管你这丑八怪的死活。”
“哼,你怎知楼下有高手?”
“佳人出行,定有高手相伴。这个门道,你这丑八怪,怕是不懂。”
“我懂,我这丑八怪出行,伴随我的,就定是走不成步的三脚猫。”
另一个声音清脆的少年道:“据古籍记载,三脚猫虽走不成步,却极擅长捕鼠。如此身残志坚,实在是可歌可泣。阿姊用三脚猫来骂三哥技艺不精,颇有些欠妥。”
“你便欺负姊姊我大字识不得几个!”女子问道,“三脚猫走不成步,怎会擅长捕鼠?”
男子道:“世上有擅长勾引男子的丑八怪,三脚猫何足道哉。瞪我作甚?快上路罢。”
夜烟岚和七圣刀听至此处,均觉来者不善,皆已不动声色地按住兵器。
庄少功却喜形于色。而大堂中的土瑶苗女子们,不知为何,也纷纷欢呼雀跃。
众人齐齐举目望向木梯,紧接着,眼前便是一亮,一袭胜雪白衣,翩然拾阶而下。
这是一名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既不似无名羸弱,亦不似无敌精壮,一切恰到好处。
其身负三尺瑶琴,华眸徐徐扫来,满堂女子,除了夜烟岚,均觉遍体酥麻,好似豆蔻年华时,曾在梦中模糊遐想过的檀郎,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面前,不由得芳心难持,颇有眩晕之感。
白衣男子一眼瞧见庄少功,继而扫量夜家千金,几步行至桌前,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属下无心,恭迎少主及少主夫人!”
夜烟岚听他称自己为少主夫人,不禁大为羞臊,但这和匠门少主调侃她是“内人”不同,她是不能出言澄清的,否则,就好像是她有意要勾惹这白衣男子,急于和义兄撇清干系了。
庄少功扶起白衣男子,他乡遇故知,眼泪潸然而下:
“……夜姑娘冰清玉洁,是我的结义妹子,无心你别胡说八道,坏了她的名节。”
这白衣男子,乃是庄家五劫中,排行老三的情劫无心。
如同病劫无名有妙手回春之能,死劫无敌有万夫莫敌之勇,他是深谙风月之道的好手。
他本想在夜烟岚面前,给自家少主造势,此刻见惹哭了少主,十分丢人现眼,便也懒得再做出恭敬殷勤之状:“好了,我知道了,少主你别哭了。”
庄少功含泪掩面:“我……并非因此而哭……我一见你,就想起无名……”
无心见庄少功提及无名,哀伤难抑。当即猜出,无名大限已至,折在了金陵。
他调头与接踵而至的老劫无颜、惑劫无策交换目光。
对此,三人早有准备,却还是如丧考妣,一齐静默了片时。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最终,还是无心凝重地劝了一句,“少主节哀顺变。”
庄少功摇首拭泪:“并没有长已矣,然而,离开金陵时,走散了。”
无心、无颜和无策三人闻话,登时为之绝倒——大哥又不是三岁孩童,江湖中人见人怕的痨病鬼,还能让歹人拐去不成?走散了便要肝肠寸断地落泪,这位少主当真是多愁善感至极!
夜烟岚见时机已至,便将昔日在千斤闸下无名传音要他二人先走的事讲了一遍。
无心无颜听罢,又沉下脸来,如丧考妣:“如此说来,病劫一职,是要出缺了。”
庄少功不明所以,待听无心讲明无名的病情和千斤闸的厉害,才知晓无名承住城门的那一幕,竟已是死别。他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形微晃,众人连忙扶住他。
“先别慌,”素有谋断的惑劫无策问,“少主,我二哥无敌,可曾同行?”
夜烟岚见庄少功已无力作答,便将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当时,无敌陷在瓮城内,无名承住千斤闸。义兄和我离开时,他二人均未出城。”
无策道:“以二哥的身手,出城不在话下,他是不会抛下大哥的。”
“就算二哥救出了大哥,大哥能活几日也很难说了,”无颜道,“大哥让我们算着日子来接少主,便是料定了他不能活着回阳朔。以大哥的造诣,他说他三更死,就决计活不过五更。”
无心道:“你这丑八怪懂什么,五弟推测的不错——大哥尚在人世。以我对大哥和二哥的了解,大哥若是折了,临死一定会设法,让二哥回来保护少主。二哥就算不愿保护少主,也一定会将大哥的尸首送回阳朔。二哥至今未归,可见,是在照顾大哥。”
庄少功七上八下,听至此处,见三劫达成一致,认定无名和无敌躲在某处养伤,心头才略略松缓了些。夜烟岚从旁劝慰了几句,转头向三劫引见拜火教的七大高手七圣刀。
“久闻……”情劫无心还未与七圣刀说上话,大堂内的土瑶苗女子就已迫不及待,将这位如意郎君簇拥至一旁,赠予他腰带和绣球等物,又手牵手以曼妙的歌声,引他抚琴来听。
不待夜烟岚讲明七圣刀的来历,五劫中唯一的女子,无颜已和七圣刀打成一片。她见这些波斯来客,俊美可人,颇具异域风情。心花怒放之余,不时揉这个的大腿,抚那个的胸膛。
而七圣刀皆是拜火教的高手,拜火教倡导身心洁净,婚前严守男女大防,较中原有过之而不无及。因此,尽管老劫无颜容貌衰陋,其娴熟的手段,仍让从未与女子亲热的他们措手不及。
作为世家公子和千金小姐,庄少功和夜烟岚一齐惊愕地望着无颜,怎会有这等的奇女子?
“无颜,不得无礼。”庄少功忍不住制止道。
无颜坐在其中一人的怀中,一面含笑满口答应,一面不亦乐乎地夹菜劝酒:
“来,圣刀哥哥,张嘴,啊——”
庄少功无可奈何,不知无名平常是如何管教这些弟妹的,却见七圣刀配合地张嘴,接纳下了喂至唇畔的鱼肉。无颜又得心应手地叱道:“哪个不长眼的小二摆的筷子?快撤了!猪肉也撤了,换一头烤羊,再拿七柄羹匙和切肉的小刀!我的卿卿宝贝圣刀哥哥,委屈你用羹匙了。”
待小刀和烤羊上桌,七圣刀均露出释然的笑容,连声道:“可厚胆,可厚胆。”
庄少功察言观色,见七圣刀“可厚胆”之后便大快朵颐,心道,原来西域人进食,叫做“可厚胆”,这是什么道理?莫非,胆子不够厚,就不敢吃饭?
他一转头,见坐在左侧的七圣刀首领阿若纹丝不动,便问:“何不‘可厚胆’?”
阿若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看面前的羹匙和米饭,又看看庄少功手中的竹筷,一脸隐忍之色,似乎感到十分屈辱,又似乎受到了挑衅,有些跃跃欲试。
庄少功心中微动,试探道:“阁下想用竹筷?”
阿若这才较劲似地下定决心道:“错不了。”
庄少功暗觉这情形似曾相识,也不去取笑阿若的中原话蹩脚,默默地把竹筷递了过去。
阿若握在掌中,以并拢的箸尖掘米饭,略一用力,米粒便泼洒在桌面上。
萨恩见状,含笑摇头,叽里咕噜几句,七圣刀的其余六人一齐放声大笑。
庄少功凝视着泼洒的米粒,神魂俱震,似看见一个不会握筷的孩童,不自觉地道出一番话:
“箸长七寸六分,暗合七情六欲,以示人与禽兽进食不同。运箸如执笔,三指斜握。拇食指合,中指分。分分合合,才能取物。若执而不化,只合不分,反倒会一无所获。”
阿若听罢,似懂非懂,询问似地看向萨恩。萨恩叽里咕噜地逐句讲解。
再看庄少功,阿若的目光便不同了,依言试了几次,仍有些不得要领。
庄少功声音微颤:“便是,如此——”
像是耗尽了力气和勇气,他才伸出右手。最初有些抖,覆住阿若的手背,好似握住了笔。
五指旋即稳定了,自舒展而虚握,作依附筷身之状,极缓慢优雅地,将筷间罅隙推开。
阿若察觉庄少功的手干燥温暖,这般覆着,倒也不惹人厌。便从容卸去力道,随之舒张指节,渐渐运筷自如。这一刹,他想起了夜烟岚昨晚所言,她的这位义兄,“能牵走一头巨象”。
他似有些意会了,钦佩地看向庄少功,庄少功却眼角泛红,满面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