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中了镜花蛊, 误把段天狼当作无名,受了一场欺侮。
他本就性烈如火,一时激愤, 起了轻生之念, 潜运天人五衰心法, 借尽余生内功修为, 不但将段天狼斫碎, 还放火烧楼,引来许多蛊门弟子和九如神教教众,大开杀戒, 所向处无不披靡。
众弟子和教众见无敌神勇,不再与他搦战, 一哄而散, 要去报与蛊门的诸位长老、门主和九如神教的副教主知晓。无敌杀红了眼, 擢住两个要逃的,大喝一声:“一个也不许走!”
就在此时, 斜刺里杀出一个穿银衣的少女,娇声叱道:“住手!”
无敌只道是又来了个对头,把擢住的两个弟子掷过去,趁势出掌拿她。
这少女没料到无敌武功大进,堪堪避过砸来的两个弟子, 就察觉掌风击至。
她侧身把头一让, 无敌化掌为指, 擦过她的咽喉, 旋即推步变招, 往她的肩头抓去。
银衣少女不敢撄其锋,见肩臂要落入无敌之手, 双足也即将让他扫中,便迅疾往后下腰,把穿着船头花鞋的小脚掀转起来,照他臂膀点踏两下,借势横翻一个跟斗,落至数丈远外:
“你这蠢汉,不去救你的同伴,却在这里杀人!”
无敌听这少女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玉非关身边的丫头玉铃香。
无敌听玉铃香提点,如梦方醒,这才记起,此番来蛊门,是为了救无心和蓝湘钰等人。
心下不禁思忖,三弟素来向着大哥,若非他作梗,我与燕星儿当年拜堂成婚,哪会有今日?但一码归一码,男子汉大丈夫,纵要报复,也只须以牙还牙,坏他的好事。但他是我的三弟,叫我一声二哥,我如何不救他?老爷虽已蒙羞,但临死救了兄弟,到了阴曹地府,仍是一条好汉。
想罢,他心中的仇恨淡了许多,住手问道:“兀那贼妮子,我三弟他们在何处?”
玉铃香不答,提气掠入东面的密林。无敌紧随其后,甫一落地,就嗅见一股尸臭,周遭尽是十余丈的古枫树,漫天枫叶状如人手,红彤彤、密匝匝地张着,遮得林中不见天日。
无敌一面环顾,一面收拾伤处,点穴止血。却有一滴血,顺着指掌淌落,钻入泥土之中。
一刹,好似水溅油锅,满地腐叶随之膨胀收缩,一起一伏地鼓动,宛如活物。
“仔细些,”玉铃香见状,撕了衣袂替无敌包扎,告诫道,“别把血沾在林子里。”
无敌指着鼓动不休的泥地问:“这是什么机关?”
玉铃香道:“是蛊,此地的蛊有两种,一是虫蛇制成的蛊,二是枫树蛊。这些枫树,本是寻常草木,没什么厉害,却教蛊门施了蛹虫草所制的蛊药,滋以活人的血肉,经年累月,转了性,和蛹虫草一般,吸食活物的血肉,不知害死了多少性命。现如今,整个蛊门底下,盘根错节,尽是此物。若是惊动了,管你上天入地,插翅也难逃。”
两人说着话,来到林子尽头的岩壁前。壁下凿着一个山洞,洞口白花花地,结满了草席大小的蛛网。一张施了红黄胭脂的妖艳面孔,正隔着蛛网,隐在洞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二人。
无敌见这面孔透着古怪,攥着勾刀,便要上前。玉铃香一把拦住,自怀中取出金炉说道:
“杀不得,这是看守地牢的美人蛛,杀了一只,便进不去了。”
无敌将信将疑,玉铃香便揭开金炉,拿火折子点燃炉内的香,双手捧至蛛网前。
那施了浓妆的面孔,随之一颤,无端长出八条细长的黑黄尖脚来,勾住蛛丝一根根挑开。
眨眼的工夫,偌大一张蛛网,就教这诡异至极的面孔拆了,断在洞口两侧。
无敌侧身入内,借着壁上的爝火一看,方才的妖艳面孔,竟是一只大蜘蛛的肚子。
同样的蜘蛛,壁上还有许多,窸窸窣窣地爬至洞顶,给无敌和玉铃香让出路来。
无敌看得有趣,双眼一亮,不觉露出笑容,心道,这等稀奇的毒蜘蛛,捉一只给大哥看,他必定羡慕得紧,却不好开口向我讨要,他若是不求我,我便在他面前晃悠,就不给他。
玉铃香见无敌盯着美人蛛傻笑,不由得把头一摇:
“果然是物以类聚,你那两个同伴,来救姓蓝的女子,也是教美人蛛迷住,才中了蛛毒,胡言乱语,露出了马脚。殊不知,此地有酒色财气四关,没有蛊门黑苗弟子指点,如何过得了?”
无敌听了,回过神来,深知这少女引他来此,乃是受玉非关指使,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他暗自戒备,不与她争论,心中却道,我顷刻便要死,捉蜘蛛作甚?这草鬼妮子老老实实,引我救出三弟,还自罢了,若耍什么花招,我定要她悔不当初,也尝尝任人践踏踢打的滋味。
一路无事,无敌过五关斩六将,杀了几处看守的蛊门弟子,行至山洞深处。
此处状如葫芦口,积满了水。往里看时,浩浩荡荡的水中央,有一处岩石。
那岩石上方,吊着三个铁笼子,笼中似有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玉铃香将金炉中的香掐灭,止步道:“你那几个同伴便在笼中,事不宜迟,你快去救。”
无敌道了声“好”,迅疾出指,在玉铃香肩峰的巨骨穴处一点。
玉铃香猝不及防,教他点住,霎时血瘀肩中,浑身酸麻,不能动摇,只得稳住无敌道:
“你怕我逃走么?……放心罢,主人教我助你一臂之力,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无敌瞪了玉铃香一眼,傲然道:“最好如此。”说罢,撇下玉铃香,掠过水面,落在水中的岩石上,又往上一纵,攀住铁笼的栏杆,低声唤道,“三弟?”
栏杆内贴来一张血污的面孔,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无心在左面的笼子里。”
无敌这才看清,这男子戴着耳坠,一身夷族打扮,生得英健非常,想来就是无颜的情郎,蒙土知府的家奴孔雀。他如游墙的壁虎,一翻身,已抓住另一个铁笼的栏杆:“三弟?”
“二哥?”好半晌,铁笼内才传出无心的声音,“先救蓝姑娘。”
无敌依言行事,拧断铁锁,把无心、孔雀和蓝湘钰三人,带至葫芦口的泥地上。
细看这三人,唯有蓝湘钰毫发未损,只是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口不能言。
玉铃香道:“我没骗你罢?快替我解开穴道。”
无敌只当没听见,扶住无心要走,无心却只迈了一步,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玉铃香看在眼底,说道:“他中了生蛇蛊,你教他走,不出五步,他就会丧命。”
无心满头冷汗,在无敌搀扶下,挨着岩壁坐倒在地,调匀内息道:
“二哥,这生蛇蛊,以我的脏腑为食,这些时日,我已让它掏空,是不行了。”
无敌听得一怔,他只道自己散功便死,却没想到,无心竟也有性命之忧。一时热血上涌,将自己所受之辱抛之脑后,右手揽住无心的背,把左臂捞住他的膝窝,便要将无心打横抱起:
“你中了什么蛊,大哥那王八不能医?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二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生死有命,非人力可强,”无心转过头,望向立在一旁的孔雀,话锋一转,忽道,“你今日脱险,势必要去见无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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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道:“她是我的心上人,我受她之托,来救蓝姑娘,自然要回去见她。”
无心道:“你怕是不知,无颜平日的样貌,衰陋至极。”
“哪里话,老劫无颜,样貌衰陋,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我怎会不知晓?”
无心叹了口气:“正所谓,丑人多作怪。无颜十三岁时,师父逼迫她侍奉男子。她只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委身给了她的一个师兄,也是一个丑八怪。两个丑八怪就此私通,过了三年,她有了身孕,事发了,只因我一副风流相,像是造孽之人,主事的便以为,是我所为,教我与她对峙。”
孔雀茫然地听了,沉思少顷,问道:“后来如何了?”
“我那时为了自保,只道,她丑陋无比,品行不端,没的污了我双目,龙配龙凤配风,与她苟且还不敢认的,应当也是形容丑陋之人。这些话激怒了她,她就咬定,我是她的心上人。”
孔雀道:“劫门主事的,难道不分曲直,信了无颜的话?”
“最初是不信,不过,没过多久,查出我未入庄家时,是个结巴小乞儿。那时,我随一帮乞丐,在观音庙旁,吹拉弹唱。无颜常随其母,来烧香布施。她叫我小结巴。有一回,她许久未来,我去打听,才知她家已让官府查封,她也教人送入教坊,我在教坊外守候,始终未见她。直到一天夜里,有人携她越墙而出,我紧随其后,未走几步,也教人打晕,才入了庄家。”
孔雀道:“我明白了,你故意激怒无颜,引她指认你是她的心上人,好保全她?”
无心道:“入庄家不久,大哥治好了我的病,无颜却不再记得,我是观音庙外的小结巴,只以为,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落了难,才教庄家收留。我也乐得如此。”
“那你代人受过,主事将你认作无颜的心上人,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头?”
“算不得吃苦,只是,练情劫这一门功夫,待人情世态,皆不宜认真。我本以为要受些皮肉苦,岂料,我的师父得知了,却在无颜的眼下,与我……教我明白,我一个孤儿,寄人篱下,已属微尘,污浊之躯,更是尘中之尘。奢求儿女私情,如同水中捞月。理应无了了心。”
孔雀听罢,半晌才道:“这些话,我听不明白。”
无心笑道:“鬼话罢了。说到底,身不由己。然而,人活于世,谁能始终由己,谁不必奔走应命?只不过,纵使身不由己,做了一个登徒子,我的初心也还在。若论情,情有许多种。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便是……我对无颜的情。我始终是认真的。”
无敌听了,浑身一震,心道,老爷我受了屈辱,便觉大哥负我欠我,恁地斤斤计较,全无鱼水相忘的洒脱,倒是三弟待四妹,从不计得失,也不以为苦,大哥待少主,似乎也是如此。
“你这蠢汉,”玉铃香忍不住唤无敌,“休要再胡闹,快解开我的穴道。我有生蛇蛊的解药,你喂你三弟吃了,他呕出蛊来,便是脏腑不全,请你大哥续命,做一个废人,也是好的。”
孔雀点头,对无心道:“说的是,无颜曾和我讲,中原男子三妻四妾,为何中原女子不能三夫四郎?我虽不是中原人,却也非没有容人之量。你何必轻言生死。你我谁去谁留,待脱险之后,交予无颜定夺也不迟。她若不能定夺,你我共侍一妻,又有何妨?大不了,你做大我做小,她生了你的孩子,再生我的孩子。这样的事,在深山中,那些娶不起妻的人家,本就是有的。”
无敌和玉铃香听闻此言,俱是眉头大皱。无心更是惊怒交加,哇地又呕出血来。
无敌心道,这夷族汉子恁地有容人之量,和卖弄风骚的四妹确是登对,但三弟到底是中原人,总念叨一生一世一双人,一朝变成一生一世三个人,岂不是没些滋味,莫名其妙?老爷我便不是中原人,教我和少主一并伺候大哥那王八,管他什么鱼水鸟风情,这般侮辱人,不如死了。
孔雀却笑了一笑,继续对无心道:“我不论生死,皆是蒙家的人,我侍奉的是蒙小少爷,我虽然喜欢无颜,却也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娶她。没有蒙土知府的授意,无颜如何央求我,我也不会来蛊门。因此,你就是死了,我也不能成全你,照顾无颜,教她做一个良家妇人。”
无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转过身来,去替玉铃香解穴,只盼玉铃香能救无心一命。
就在这时,他却蓦地发觉,之前笼子下方的岩石,无缘无故挪了好几丈远,而浩浩荡荡的水面,无端又添了许多黑黢黢亮闪闪的古怪岩石。
这些岩石,连成一线,由水中央蜿蜒至葫芦口,好似一条可供人踩踏的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