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听见这声音, 便知已破了幻境。睁眼看时,仍立在庄家北院,俞氏卧房外。再看凉布窗前, 那一盆名为雪域飞仙的素心寒兰, 其间几片白瓣, 确是花朵, 而非蛾子。
“请少主入房一叙。”九个白衣少女立在两旁, 齐声对他说道。
无名踱步入内,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坐在床榻旁的琴几前。这白衣男子的眉眼, 与庄家主母俞氏有三四分像,容光焕如青年, 且神色恬虚清静, 不见一丝戾气。
白衣男子正扶着瑶琴, 拆下断弦,换了一根冰蚕丝续上。
无名道:“你这冰蚕丝, 怕不是真的。”
白衣男子把睡凤眼一抬,语调轻轻柔柔的,仿佛与故友闲谈:“如何不是真的?”
“冰蚕丝投火不燎,非神兵不能断,你的琴技再差, 也不能将它拨断。”
“弦遇知音而断, 冰蚕丝亦如是。何况, 我所奏之曲, 由你的心境而生, 与你的五脏六腑、丹田之气呼应。方才你的内力奔流,拨断琴弦的, 不是我,而是你无名。”
无名正扮作庄少功的模样,却没想到,白衣男子早已识破了他不是庄少功:
“你怎知,来的是我,而不是庄少功?”
白衣男子道:“易地而处,假若我是你,我决不会让庄少功孤身来此。假若你是我,你也一定不会让自己的亲妹子留在此处,坐视一帮后生来寻仇罢。”
无名点了点头:“你是俞氏的兄长,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韫?”
俞氏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一个是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
后者已是寒毒入体、命门火衰的废人,在云南蛊门,为玉非关所擒。
此刻能在俞氏的卧房现身,为俞氏出头的,便只有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
玉有韫承认道:“想必,你也知道,当初杀害江家满门的,是我和舍弟了?”
无名道:“我还知道,幕后主使,是你二人的妹妹,庄家主母俞氏。”
玉有韫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我年纪大了,性子也懒了,弹一曲幻境给你听,已是十分耗神,打打杀杀,也倦了,不若坐下来,心平气和,聊一聊如何?”
无名暗知,玉有韫说这番话,不过是缓兵之计,俞氏不在此处,必未走远。
玉有韫有意拖住他,但相较庄忌雄和俞氏,玉有韫才是最能威胁庄少功的一个,他自然不能不奉陪。他行至在琴案前,与玉有韫面对面,席地而坐:“聊什么?”
玉有韫一笑:“你年岁几何?我没记错,应当是十八,真是后生可畏。不若我这年过半百之人,你的见解一定新奇许多——我想请教你,男子相恋,可是一种罪过?”
无名道:“不是。”
玉有韫又道:“那么,亲兄妹相恋,可是一种罪过?”
无名道:“是。”
玉有韫问道:“这两件皆是渎伦常之事,为何前者无罪,后者却有罪?”
无名道:“世间只剩二男二女,断袖有罪。世间只剩一男一女,一对兄妹,譬如伏羲女娲,孕育子嗣,便无罪。反之,断袖无罪,兄妹渎伦有罪。”
玉有韫似有些困惑:“这是什么道理?”
无名耐心解答:“中原人丁兴旺,断袖无后,可为世人所容。而兄妹渎伦,贻害后人。不过,以教主你的为人,灭江家满门,尚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对渎伦耿耿于怀?”
玉有韫笑道:“真是高见,看来这道德,与是非无关,只与利害挂钩,凡是利他的,就是道德的。本教主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灭江家满门,是江家咎由自取。”
无名语无波折地问:“何为咎由自取?”
玉有韫道:“你那时年纪小,怕是忘了,我来江家寻你时,江家只说你不知所踪,却不是江家品德高尚,临危不惧,不愿交出你,而是你自己躲了起来。”
无名沉默半晌,才道:“我为何要躲起来?”
玉有韫道:“你明白道德只是个因时势变化的把戏,不为大而无当的圣哲之言左右,便是少见的聪明人,你定是发觉江家另有所图,因此躲了起来。”
无名只是冷笑,玉有韫又道:“江家世代为商,正如吃屎是狗的天性,惟利是图,也是商人的天性。庄少功的生父,江掌柜便是一个重利的奸商,断然不会为了你这孩子,得罪自己的衣食父母穆将军,还重金买通穆府下人和窑子里的老鸨,将你收留。”
无名听罢,仍旧不作声,商贾图利,官吏图名,便不是商贾官吏,结交一二朋友,笼络一帮兄弟,也须施恩布银,维系人情,所需的也是名利,这本就是常情。
玉有韫继续道:“江掌柜之所以收留你,是听闻你是庄忌雄之子。他虽非江湖人士,却与匠门等江湖门派往来,明面上做宝墨斋的营生,暗地里却做贩卖江湖消息的勾当。他知晓,庄忌雄惧内,定不愿让俞氏得知,他在外有一个野种。因此修书一封,托匠门转交庄忌雄。这一封信,不是要将你交给庄忌雄,而是威胁他,他在外有一个野种,不想俞氏得知此事,就拿庄家的《天人五衰》来交换。只可惜,江掌柜不听匠门的劝告,打错了算盘。庄忌雄虽无能,却从未瞒过俞氏一件事,当初他与你的生母杨念初在穆府结识、杨念初助他逃脱的种种,他早已对俞氏坦言。俞氏也原谅了他,不许他再与杨念初相见。因此,此信到了我妹妹俞氏手里,她自然不会如江掌柜所愿。”
无名道:“俞氏便指使你和你二弟玉有思,率九如神教弟子,灭了江家满门?”
玉有韫颔首:“我这妹妹俞氏,本名玉如莲,是我三妹,自幼与我要好。后来,我十岁时,闭关练功,有七年不曾与她相见。待出关,陪伴老教主左右,接手教中事务,更无暇寻她。有一日,我偶得清闲,加之到了年纪,心中有些躁动,便掠出教外,赏雪山景色。却见一个少女,抱着一头受伤的银狐,一面温言抚慰银狐,一面往点绛派的屋舍走去。这点绛派,是我教女弟子的栖身之所。我见她端庄秀丽,便上前和她寒暄。
她却对我持有戒心,不肯告知我,她姓甚名谁。我暗觉有趣,也就不告知她,我姓甚名谁。我替她寻来教中的灵丹妙药,救治了她怀中的银狐,骗她说是我偷来的。她以为,我是个身份低微的弟子,十分为我担心,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俩将银狐放回山中。她羡慕银狐,称银狐自由自在,可以回山中与家人团聚,不必听教主号令。我对她讲,等我出人头地,她也可以自由自在,探望家人,不必听教主号令。
从此以后,我俩常在初遇之处相见。她只向远处眺望,盼银狐回来报平安。我却看着她,想方设法得到她。我知道,待我做了教主,定有许多女子投怀送抱。但那许多女子,也比不上一个不嫌我只是身份低微的弟子、甚至会为一头银狐发愁的少女。
这种心思,想必你也明白罢,在你有钱有势时,世间再美丽的女子,抱过之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在你贫贱之时,对你不离不弃,与你共患难同生死的女子,哪怕她并非倾城倾国色、见识短浅、常使性子与你撒疯,也令你终身难忘,回味无穷。
我欺她心善,故意数日不与她相见,又弄出些伤来,称是偷药之事败露,受了罚。她对我生了怜意,我趁热打铁,只道为她赴汤蹈火,海誓山盟一番,终于得到了她。”
说到此处,玉有韫顿了一顿,自嘲似地哂笑一声,对无名道:
“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唯恐老教主得知,没个好下场。我对她讲,我择日禀明老教主,安排一番,娶她为妻,决不会委屈她。她却提心吊胆,道我身份低微,怕老教主一怒之下,害了我的性命。我这才告知她,我是老教主嫡传弟子,也是下一任教主。
她听了非但不欢喜,还唬得浑身发抖,逼问我的真名实姓,把发髻也扯散了,逃回她的住处,翻箱倒柜研药,妄图打了腹中的胎儿。我只能点住她的穴道,问她情由,她却一脸嫌恶,非但不愿讲,还不愿再看我。我有些焦躁,以为她心意有变,几乎伤了她。她才告知我,她是我的亲三妹玉如莲。我当时真如五雷轰顶,可大错已铸成,若让她胡乱用了打胎药,万一落下病根,从此不能生育,却如何嫁人?
便是嫁了人,也定会受欺负。我一想到,她不能嫁给我,就心如刀绞。我无法面对她,也不想她嫁人,只好将她掳回教中,藏在卧房内,造出她已私自下山的痕迹。”
“除了这个三妹,我还有一个二弟玉有思,和一个四妹玉如萱。待老教主引我见全教教众,当众宣称,我已练成玄默神功,以寻找遗失的九如神功的下落为己任时,我这二弟和四妹皆来向我道贺。我的二弟是个乖巧之人,我四妹的性子,却有些古灵精怪。
有一回,四妹不经我许可,便去我的卧房寻我。无意间,四妹发觉了三妹的藏身处,这时三妹已怀胎六旬,一眼就看得出。我这两个妹妹素来不和,四妹只以为三妹与他人私通,是我包庇了三妹,便要去告知老教主。
我便拉二弟下水,让他拖住四妹。二弟不知内情,按我的计策,称老教主去了昔年的教中禁地,寻找九如神功的下落。四妹不愿拖延,去禁地寻老教主,二弟陪她去了。
其实,那禁地早已废弃,在崖下的海螺沟中,我尾随他二人,待二弟封住四妹的穴道,便让二弟杀了四妹,立个投名状。他若不下手,我也会下手,他引四妹外出,无法撇清干系。二弟不敢违抗我,却留了个心眼,假作杀害了四妹,手下留情了。我当时要笼络二弟,不想强逼他,也只做不知。回到教中,我与二弟杀了老教主,称他老人家练功走火入魔仙逝了。从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做了教主,我二弟做了副教主。”
玉有韫叹了口气:“我杀老教主和四妹,只为保三妹玉如莲母子平安。可天不遂我意,三妹为我诞下的男婴,畸异非常,长了两个脑袋。我怕三妹看了伤心,当即让产婆抱出去,连产婆带男婴,一齐杀死烧了。三妹也顾不得疼痛虚弱,挣出来寻,又发了好一阵疯,从此落下病根,体弱易寒,常年卧床,非但不能生育,连武功也废了。”
无名性子冷淡,见惯了风浪,听至此处,也不由得蹙眉:“你真是丧心病狂。”
玉有韫笑道:“我说这些,要你晓得,我三妹玉如莲,也就是如今的俞氏,本是一个极善良的女子。只因我百般折磨她,她才性情大变。可她也无害人之心。
后来,她恢复神智,又不愿与我这弑师杀子之人相处,便下了山,在江湖中走动。
我只能暗中保护她,她与庄忌雄相遇,移情别恋,结为连理。
新婚之夜,她凤冠霞帔,坐在洞房中。我忍不住现身,想抱一抱她,她却害怕我杀害庄忌雄,称庄家有一本《天人五衰》,和九如神功颇有些干系,她是为了打探九如神功的下落,才嫁入庄家。我却怕她自伤性命,令她好生打探,见庄忌雄待她极好,不嫌她绝产,又誓不纳妾,就让教中几个女弟子留下来伺候她,自回教打理教中事务去了。
直至庄忌雄与杨念初生出你来,我才与她相见,令她随我回教。
她非但不依,又发起了疯,说庄忌雄与杨念初造出你来,还让江家以此来要挟庄家,羞辱于她,全怪我当年将她逼入绝境,使得她不能再为庄忌雄育出子嗣。
我便领着二弟,率教中弟子,去江家替她出气。江掌柜只以为有匠门等几个武林门派做靠山,庄家轻易不敢动他,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无名无动于衷地道:“你三人杀了江家百余性命,这一笔血账定要清算。”
玉有韫道:“江掌柜身为男子,护不住一家老小,又不自量力,不听匠门的劝告,妄图凭借你,谋取庄家的《天人五衰》,自作孽不可活。杀害他一家,却与我三妹无关,若非我三妹得知我去了江家,怕我杀了庄忌雄唯一的子嗣,及时告知庄忌雄,让庄忌雄禀报其父,派出上一任病劫来制止,恐怕冒名顶替你的庄少功,活不到今日。”
无名道:“这是你的一面之词。”
玉有韫道:“庄少功入庄家之后,我三妹待他如何?比亲生骨肉还要好。”
无名道:“你和我颠倒是非,舌灿莲花,也不管用。我不会杀俞氏,也不会杀你和庄忌雄。你三人的生死,交由庄少功定夺。毕竟,他才是江家的遗子,江晓风。”
玉有韫笑道:“这般说来,你是打算生擒我了?就算你练成九如神功,要生擒我却也不易。何况,有几件关乎你的性命、比你的性命还要紧的事,你还未向我请教。”
无名道:“我听你讲这些话,确有一事问你,庄少功的小妹,江晓萍在何处?”
“那傻丫头还活着,先不提。你不想得知,我何时发觉,你和庄少功互换身份?”
“何时?”无名问道。
玉有韫道:“当年在江家,我二弟为逼问你的下落,将江晓萍悬在火上燎烤。庄少功不忍见其受苦,冒名顶替你。当时我就生了疑。上一任病劫,也就是你师父赶来时,又在水缸中寻见了你。我心知你二人,必有一个是庄忌雄之子。待要辨明真假,你师父却与我周旋,唯恐我伤了你二人,定要回庄家,让庄忌雄亲自审问。途中,你师父便知晓,庄少功是江家之子,因此,为保他性命,迫使他服下‘离忧’,忘尽前尘。你却一声不吭,习了天人五衰,做了庄家的死士。倒也有趣,直至你与匠门少主鲁琅玕相逢。彼时你武功不济,不知我早已盯住你,你和庄少功互换身份之事,我听得分明。我本可以要你的性命,只因念在你病弱短命,成不了气候,才放任你与庄忌雄作对。”
无名目若寒潭,呵地冷笑一声:“你和穆武来,皆让庄忌雄夺了妻妾,就想借我之手,看庄忌雄和我父子成仇,却没料到,我不但没有短命,还练成了九如神功。”
玉有韫也笑道:“穆武来想杀庄忌雄,我不想杀庄忌雄。到底我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该死的只是江家人。在江家我没能杀了你,便不会再杀你。何况你练成九如神功,只要我死在你手里,我教弟子定会死心塌地追随你,认你做九如神教下一任教主。”
无名道:“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