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造成最大的影响,莘迩挑选的献鹿之日,是定西的常朝之时。
常朝,本依秦朝前中叶的旧制,是五天一次。成、唐以来,改用秦前期的制度,“公卿朝朔望”,即每月两次,一次在初一,一次在十五。
定西,原先也是一月两次常朝。令狐奉即位后,励精图治,几乎天天听政,虽未明作规章,但过去的近一年中,定西的常朝俨然变成了日朝。前些时,令狐奉下葬不久,陈荪、氾宽等人以令狐乐年幼,需要充足的睡眠长身体,并且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文化知识、理政常识等为由,联名上书,又把定西的朝会制度重新确定为了一月两次。
莘迩随时都可以见到左氏和令狐乐,因对陈荪等人的这个提议,他没有反对。
上朝的次数少点也好。
上朝一少,个人的空闲自也就随之多了。
而空闲一多,便有两个好处。
一者,莘迩就可与羊髦、羊馥、张龟等,包括唐艾在内,多会几回面,多讨论几次时事,多想出来几个充实自身实力、应对时局变化的举措。
这些天,羊髦等人尽展己智,积极地出谋划策,莘迩或从中择优选取,或通过他们建议的启发,联系后世的见闻,自己想出一个似乎可用的政措。
集思广益之下,目前,针对当下的朝堂、政治形势,莘迩已经有了几项应对的腹案。
这几项腹案,有的已可着手,莘迩准备今天就上奏朝中;有的还没筹划成熟,需要再斟酌考虑,然后再与孙衍等通个气,得到他们的支持,便亦可上书左氏与令狐乐,请求实行了。
二者,羊髦此前献给莘迩的数策中,其一是与孙衍等结盟,加深对鲜卑义从等部队的掌控,这两条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人与人间的情感乃是慢慢发酵,需要大量的接触、结交,而下空闲既多,莘迩也就可以腾出手来,多与孙衍等士大夫、秃发勃野等胡人军官亲近感情了。
却说这日常朝。
莘迩献上白鹿。
定西王都各府的要吏,皆在朝上。
时值冬季,朝会的地点在四时宫的“玄武黑殿”。整个宫殿的底色以黑为主。文武群臣的朝服也都是黑色。殿内色玄,雪虽已停,然殿外积雪未化,白黑分明,越衬出宫殿的庄严肃穆。
玄黑色大方砖铺成的地面上,一只莹白的大鹿不安地站着,两边大臣们投向的目光各怀讶色。
莘迩从容立於鹿侧,说道:“启禀大王、王太后,臣前日巡视东苑城兵营,无意发现了此鹿。捕拿下后,询问郎中令陈荪,陈荪言道:此鹿就是先王追猎的那头。
“臣故此今日特携之朝会,献与大王、王太后!”
令狐乐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头白鹿,说道:“真漂亮!”
左氏从没有骗过人,这次不仅是骗人,而且是在朝堂这么庄严的场所,哄骗定西国所有的朝中要臣,衮衮诸公,她心情紧张,面颊微红,轻咳了声,照着与莘迩一起事先编好的剧本,问陈荪:“陈公,此鹿可是先王逐射的那头么?”
白鹿虽然少见,也不是世间仅有一头。陈荪早前领命之后,之所以遍寻不到,无法向令狐奉交差,其缘故便是令狐奉记得那头白鹿的大小、特征,他没办法随便找头糊弄。亦因此理,不能莘迩说这头鹿就是令狐奉没能打到的那个,那此鹿就是彼鹿了,还得陈荪出来作证。
莘迩已与陈荪私下打过招呼。
麴爽有意借谣言生大狱的事情,陈荪亦知,他也坚决反对,故是,对莘迩的这个主意他当然会给以配合。
陈荪出班,装模作样地绕着鹿瞅了一圈,回答左氏,说道:“此鹿正是先王追射的那头!”指着鹿耳,说道,“先王逐猎之时,臣从骑左近,记得很清楚,鹿浑身莹白,只左耳略赤。诸公请看,此鹿的左耳颜色可不就是如此么?”
左氏暗松了口气,悄悄地瞄莘迩了一眼,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与莘迩共有了一个小秘密似的。殿上是头大鹿,她胸口如有小鹿,噗通噗通乱跳,双颊的红晕更浓,如欲滴水。
群臣的视线都在鹿和莘迩的身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莘迩站在鹿旁,迎受着群臣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想道:“他娘的,我怎么感觉自己像赵高?……呸!我献此鹿,究之缘由,纯是出於赤胆忠心!焉是赵高那奸佞一流!”深悔不该乱想,搞得自我抹黑,自降身价。
群臣里头,宋方神情复杂,他亦十分懊恼。
他想道:“可惜啊,可惜啊!莘阿瓜早不得此鹿!他要能早日得到此鹿,赶在先王未薨以前,我只需一句‘大王失鹿,莘迩得之’,他必就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可惜,而下幼主当朝,不懂得这些!王太后又信任阿瓜,我纵是进谗,……他娘的,哪里来的进谗,明明是肺腑忠言!我就算进上忠言,只恐王太后也不会信之。且罢,先将此把柄抓住,留待后日,寻机再发!”
一场足以令莘迩人头落地的大祸,在莘迩茫然不知的情况下,被他侥幸躲过。
宋方又心道:“四天前,莘阿瓜上书朝中,辞氾宽的建议封侯不受,这小东西确是谨慎,比麴爽强些,知点进退之道。我阿父遂严命我,不许急於行我的那内外两策。阿父老矣,不复进取雄图。他的话我不能听。这两策,我还是要做!
“唯是,莘阿瓜府中、帐下的那帮人,唐士里头,要么寓士、要么寒士,俱下品寒素,我家向来少与之有来往,一时倒是难选合适的下手对象。羊家与莘家世交,羊馥兄弟以清直立世,料是难以拉拢;张龟是张家的叛徒,为保性命,对莘迩肯定死心塌地,也无法拉拢。
“我听说唐艾近月与莘迩交往甚密。我昔在督府为左长史时,是此人的上吏,略知此人脾性。这个人心高气傲,渴盼功名。且他也算是我的曾经故吏。也许?我可先从他这里试试?
“至若莘阿瓜帐下的胡骑,却是易於着手。胡人贪利善变,我只要不吝财货,如那秃发勃野、兰宝掌、支勿延、乞大力诸奴,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方正在盘算计较,耳中听到莘迩的一番话,顿时大怒,立即出列反对。
那鹿已被牵下,由内宦送去灵钧台的林苑里安置。
莘迩刚刚上了两道奏议,便是他近日与羊髦等商议定下的数策中,可以施行的两项。
一条是:建议朝廷大赦。
一条是:建议朝廷开山泽园囿之禁。
秦朝中叶以降,新帝登位,大赦天下,早是惯例。本朝至今,则时而大赦,时而不赦。
莘迩适才提出,令狐奉辞世,尽管举国悲痛,但令狐乐即位,亦是国家的喜事,宜大赦境内,以彰令狐奉和令狐乐的爱民仁德之意,同时,也可以此为令狐乐这位新主收揽一下民心。
“山泽园囿之禁”,山林、野泽,虽是自然环境,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中、野泽中的物产却不是百姓们的,而是属於王室的。当然,山泽之物,现下也不是全被王室占据,阀族在其中也是占了不少的。定西还好一点,不像江左,事实上大多都已被阀族占为私有。
这条法规禁令,明显是收利於上,是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莘迩在建康任太守时,对此禁就非常反感,老百姓已经贫苦到一家只有一身衣服,日常野菜充饥亦难,衣不蔽寒、食不饱腹的境地了,山林、野泽的产出,王室与阀族还霸占不放,要么不许百姓捕捞,要么课以重税,真是岂有此理!
於是,今天他同样以“为令狐乐收揽人心”为由,拣取以往历代明君开山泽禁令的故事,提出了“开山泽园囿之禁”的意见。
宋方手捧笏板,昂首直立,大声说道:“《管子》云‘赦出则民多不敬,惠行则过日益’!
“前代秦朝,大赦频繁,多时,几乎年年有赦,造成的恶劣后果极其严重!因为常赦,民不再畏惧法律,往往‘旦脱重梏,夕还囹圄’,既不感赦免之恩,又不畏刑罚之罪。秦赦之弊,前贤叙评多矣!
“本朝建国,世祖皇帝吸取秦朝教训,修正其弊,海内整肃,民乃知国法之重。
“莘迩身为顾命重臣,出此大谬之言,如是他不知秦弊,可见其陋;如是他知其弊而仍进此言,可见他托以忠贞大王之貌,实怀奸邪乱国之心!臣敢请大王、王太后降罪收治!”
莘迩瞧了下宋方,心道:“果如士道所料,小宋反对我的此议。”
在朝会上当众向令狐乐、左氏提政措方面的建议,不是一拍脑袋就可以提的。
必须先要分析好朝中重臣们可能会因此而出现的反应,判断出他们可能存在的态度。
毕竟即使有宋氏的信赖,莘迩也不能一意孤行,非得有支持者不可。
宋方的反应,在莘迩的意料中。
莘迩没把他的反对当回事儿,心中继续想道:“士道久在王都,一直留心政局,对朝中诸公的性子、立场都较为清楚。宋方的反对,他猜对了。他对我说,陈荪必然会赞同我的此议,不知又可有料对?”
羊髦的才干、眼光真是不错,陈荪也被他料对了。
趁着宋方激昂反对的空儿,陈荪默默地恭谨躬立,脑筋转动,思考莘迩此议的利弊。
他想道:“大赦与开山泽园囿之禁,都有利於提高大王在国中的德望。大王年幼当国,德望是他最为急需的。开山泽园囿之禁,虽是亏了些王室的收入,但也打击到了阀族,从这面讲,亦是有利大王。且则,此议是莘迩提出的,阀族便是要恼,也只会恼他,不会怪罪大王。”
想定,陈荪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赦固不可常,然亦不可无。莘迩此议,臣以为可行。”
莘迩一直都在殿中,没有回班次,所以他站的位置最为中间,陈荪在他右侧,宋方在他左侧。三个人,两种意见。莘迩微微顾视右边班次中的孙衍,心道:“我与孙公已然通过声气,再有他的支持,我之此议,已有七成可以得行了。”
孙衍出班,也道:“臣以为可行。”
三对一。
宋方转看右边文臣列中居前的宋闳、氾宽。
氾宽与宋方对视了一下,旋即转开目光,看起来是一点没有与他作个盟友的意思。
宋方怒不可遏,心道:“老匹夫!数日前,邀我、我阿父与张浑、张道将会面时,言之凿凿,说希望我们几家能够齐心协力,‘同佐大王’,到该说话时,他却缩头不语,要做乌龟!”
宋方误会氾宽了。
氾宽也是不同意莘迩此两议的。
他不同意的缘故,与宋方“因为开始重视莘迩,所以只要是莘迩提的,他全都反对”之原因不同。
氾宽看出了莘迩提此两议的本心,说的好听,是为了能够使令狐乐收揽民心,令狐乐一个小孩童,百姓怎会感激他?事情传出,一旦让百姓知道了是莘迩提出的此两议,还用说么?最终收揽到一些民心的,必然只能是莘迩。
但氾宽认为,现下还没到与莘迩正面交锋的时刻,是以,他决定按兵不动。
氾宽心道:“较以朝权,我家不及宋家。宋家现虽稍微失势,根基犹厚。上次我出面邀宋、张相会,宋方意甚不快,宋闳虽没什么,料亦不甘居我之下。
“昨日,我与张浑说好了,把我弟之女,嫁给张道将。
“等婚姻定下,我与张家联手,且先把我们几家的局面稳住,然后,再与莘迩论个短长不迟。莘迩寓士,不过赖幸进而新贵,如何能与我等高门相比?容他几时,也无大碍。”
宋方知道宋闳在这种情势下,铁定是不会出头的,也不指望他帮腔,干脆连看都没看他。
宋闳也确实没打算出来。
他耷拉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立於群臣中,泯然如众。
大赦之策,由是得到了左氏、令狐乐的同意。
“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宋方得到了一个重磅的支持者,便是麴爽。
这条有损阀族利益,麴爽激烈反对。
孙衍见他态度坚决,不欲与麴家结怨,打了退堂鼓。
陈荪无可无不可,也不是极力支持莘迩。
莘迩深知妥协是门艺术,就不再坚持。
这一条进言,没能得到通过。
说来是莘迩主动撤下了此条建议,左氏却愧疚地望他再三,如是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莘迩不动声色地回她以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今日是莘迩头次在朝会上,正式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见,一得行,一不得行,说不上大获成功,但也绝没有失败。
下朝回家的路上,他心道:“观今天朝会,将来我那数策的施政,估计还会遇到大的阻挠。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事事都由我来提出。可换别人来提,我先观望风声,瞧瞧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随后再作决定,这样,最终不管能否得行,我都可从容自如了。”
想到这里,莘迩想到了傅乔、黄荣。
他现下於朝中可用的人手基本没有,“可换别人来提”,想的不错,奈何这个“别人”太难找。
好在傅乔应该已经快到王都了。不久前,他又举荐了黄荣入朝为官。
等这两人到都进朝,眼下於朝堂上无人手可驱使的窘迫应就可以得到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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