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在夹道里穿行,天都黑了,皇帝混混沌沌,不知要往哪里去。
隐隐看见前方有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的一芒。他努力的追寻,渐渐近了,渐渐看清了,竟是相拥的两个人,是锦书和太子。
他脑仁儿都要裂开了,喝道,“给朕松开!”跌跌撞撞的下了肩舆,跑过去想分开他们,可他们的手像长在一起似的,任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也扯不开。他急得满头大汗,心里恨出了血,“东篱,你这个孽障,还不撒手!”
太子冷冷的看他,“该撒手的是皇父您!我们本就是一体的,您凭着无边权势抢走她,有什么用?她的心还在儿子这里,您要看看吗?”他笑着,揭开了右衽的前襟。
皇帝倒退了一步,太子的胸腔里长了两颗心,血红的,乌糟糟混在一处。
“您瞧,瞧见了吗?”太子脸上是胜利者的得意笑容,“您不该知情识趣儿吗?挡着横有什么用?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要是您就放开她,让她和爱的人在一起。”
“你胡说!胡说!”皇帝咬牙切齿的说,“她是朕的女人,她是爱朕的!”
太子大笑起来,对锦书道,“你瞧皇父多可悲,自欺欺人,骗得了谁?你爱他吗?告诉他,你爱他吗?”
皇帝惶惶看着锦书,伸出手,几乎是在哀求,“锦书,你说,你爱不爱朕?朕不能没有你,朕可以为你废除六宫,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说你爱朕吧!求求你了!”
锦书看着他,冷冽到骨子里去的模样。忽而一笑,“万岁爷,您忘了吗?我的心在太子那里,没有心,您让我拿什么爱你?”
皇帝陷入灭顶的恐惧里,仓皇道,“不可能!人怎么能没有心?我不信!”
她解了玉蝉扣给他看,果然是渺茫一片,甚至没有半滴血。
皇帝踉跄跌坐下来,她优雅合上衣襟,对他笑道,“不光是我,其实您也没有。您杀了我慕容家上千口人,您的心被狗吃了。”她脸上突然浮起厉色,高声道,“宇文澜舟,你不过是个蕃王,是我慕容家的家奴!你狼子野心,你弑主篡位,你还有脸要我爱你?你凭什么?就凭你霸占着太和殿?我看你还是退位让贤吧!让太子登基,我做皇后,也算你偿还了业障。”
皇帝头晕目眩,只觉魂魄无依,那样的痛,痛不欲生。
“万岁爷。”九门提督查克浑从甬道那头跑过来,脸上血肉模糊,“完了……完了……九门被攻占了,您无路可退了……”转身对太子磕头行大礼,“万岁爷,您才是万岁爷!奴才给新主子请安啦!”
皇帝捂住了耳朵,听不见咒骂声了,却看见各种各样恐怖的表情,讥讽的、冷漠的、愤怒的、憎恨的……
“锦书!”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顾,豁出命去的拉她的手,“你别丢下朕!”
太子霍地抽出佩剑,把锦书的手臂齐肩砍断了,恶狠狠的说,“脏了,索性不要了。”语毕拉着锦书头也不回的走了。
皇帝抱着那条断臂肝胆俱裂,再也没法子超生了。
耳边依稀有哭喊声,像是锦书的声音。他猛一激凛,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逐渐清明起来。睁开眼看,锦书披头散发,满脸的泪痕。
“啊,醒了,谢天谢地!”她扑过来搂他,“你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魇着了?”
那个怀抱不是冰冷的,是温热的。皇帝从梦里挣脱出来,惊魂未定,撑着坐起来,抚抚额头,一手的冷汗。
锦书端水喂他喝,冲着帐外吩咐道,“好了,没事儿了,把灯撤了,都去吧!”
帘子后头的御前伺候齐声应了退出去,皇帝才知道自己做梦,惊动了整个养心殿的人。
“什么时辰了?”他乏力到了极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锦书拿汗巾给他擦,轻声说,“还早呢,刚过子时,再睡会子吧!”
他嗯了声,慢慢躺下来。转脸看帐外,月光隔着蒙了绡纱的窗屉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一地清辉。他心有余悸,伸手去揽锦书,踌躇着问,“我说梦话了吗?”
锦书知道他好面子,怕说了实话惹他下不来台,便在他背上轻抚着,说没有。
他刚刚真是吓着她了,那样的痛苦和挣扎,就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他声声的呼喊,几乎把她的心都扯碎了。她咬牙硬把眼泪憋回去,强笑着摸摸他的脸,“做了什么可怕的梦?瞧这一脑门子汗!”
“没什么。”他顿了顿,哑声道,“大约是白天政务繁重,所以一合眼就魇住了。对不住,唬着你了!”
她柔声道,“我倒不打紧,唯恐圣躬有恙,你急得那样儿,明儿我打发人煎定神汤,喝了兴许会好些。”又一叹,意有所指道,“主子,很多时候担心的东西未必真会发生,乾坤大定,您该和乐些才是。您勤政,身子也要多保重,这一大摊子人,都指着您呢!”
皇帝说,“我知道。”慢慢平静下来,转过身背对她,丝丝缕缕的痛无法摆脱。
他不相信她见着了太子什么都没说,或者等李玉贵打发人去的时候,他们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们一定会互诉衷肠,也许还会里应外合……皇帝蜷缩起来,多可怕,他们要在他心上扎刀子。这个女人不爱他,他一直知道。没有爱,那就只有恨!她恨他,是不是巴不得他去死?他一片赤诚,换来她的深恶痛绝!
锦书茫然看着帐顶,薄薄的纱像雾一样,殿顶的和玺彩画就掩在薄雾后面。
眼角微湿,有泪滚落,迅速消失在玉色夹纱枕头里。一个没忍住就失控了,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流完似的。
不能哭出声来,不能叫他听见。他的心事她知道,宫里没有能瞒人的事儿,她和太子见面,坐在花树下聊天,恐怕东西十二宫无人不知了吧!皇帝本来就忌讳这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被魇着不足为奇。
她该怎么办呢?他为什么不问?他问了她就会解释,可惜他情愿憋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她转脸看他,明黄的亵衣下是宽阔的肩背。他可以担当江山社稷,在情上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挪过去搂住他的腰,“万岁爷……”
皇帝转过身,用力把她搂进怀里。他想问她,太子回来了,她是怎么想的,可他不敢,他怕她说出来的话会让他再死上一回。
海藻样的长发缠缠绵绵分不出彼此,身子贴着,心却走不近。各怀心思半夜无眠,听得神武门上钟鼓响过一通,窗户纸泛起隐隐青色,皇帝不叫她起身,自己挪到外间去洗漱,喝了一口参茶便撂下了。佩上了朝珠、红绒结顶东珠冠便往门上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对李玉贵道,“你回头传旨,即日起,谨嫔没有传召不必进养心殿来伺候了。”
李玉贵略一愣,躬身道“嗻”,又忙着伺候圣驾上了肩舆,眼看着一列典仪太监挑着宫灯引御辇往夹道那头去了,回身进养心门,却看见锦书站在木影壁后,身上披着斗篷,面色从容,只目光黯淡,像个偶人一般。
她淡淡道,“谙达,劳你打发人把我的东西归置起来送到毓庆宫去。”
李玉贵看她那样儿也不好过,只得宽慰道,“小主稍安勿躁,万岁爷自有他的考量,等过几日必定会去瞧您的。”
她嗯了一声,转身回殿内去,梳妆打扮上也近辰时了,便带着春桃和蝈蝈儿过慈宁宫请安去。
春桃嗫嚅着,“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前不是一切都好的吗……”
锦书惨淡一笑,“花无百日红,圣眷到头了。”
两个丫头惶然对视,看她撑着油纸伞站在天阶前,日影下那么纤细孱弱的一抹,叫人心惊,仿佛随时会消逝,无迹可寻。
她站了一会儿往慈宁宫去,进了明间看见太皇太后歪在大迎枕上,宝座两掖坐着皇后和德妃,皇后下首是个嫔打扮的女孩儿,戴金约,佩绿彩帨,沉默着,低眉顺眼的。
“哟,谨妹妹来了!”皇后笑得很得体,起身来拉她,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昨儿养心殿侍寝么?”
锦书笑着应个是,一一请了安,皇后指着那女孩儿道,“这是容嫔,是这回选的秀女里头唯一留了牌子的,我做主,晋了嫔位。原说新人没有一气儿晋嫔的,不过既然有了先例,再晋一个也没什么,谨妹妹说是不是?”
太皇太后脸上不大好看,手里端着茶盏,点翠团寿的护甲碰着白瓷叮然作响。微叹了口气,暗道这皇后不知怎么回事,以往那样的贤德,这回竟要做搅屎棍子起来。皇帝春巡回銮就说了,今年选秀不充后宫,她这么自做主张,也不怕惹皇帝不快。皇帝不问便罢了,倘或怪罪下来,她能得着什么好处?
如今明知道皇帝和锦书才合上榫,她偏做梗,又要在中间打横,这么缠斗下去,这大英后宫成了什么了!
“锦书的位份是我指派的,她身份不同,晋个嫔位算低的了,依着你主子的意思,只怕要晋皇贵妃的。”太皇太后乜斜皇后一眼,“你才大安就办了这样的事儿,我瞧你是病糊涂了。不过既然懿旨发了就罢了,下不为例吧!往哪个宫派?”
皇后咬牙道,“奴才瞧毓庆宫空着,就往那儿派吧,也好和谨妹妹做个伴儿。毓庆宫是四近院,左右配殿、耳房、围房,大小几十间屋子,照理儿该安置下五六位小主呢,暂且先让两位嫔住着吧!”
这样的指派也在情理之中,大英开国虽不久,可历朝历代后/宫的规矩却是现成摆在那里的。古来唯有中宫是皇后单住,从没有一个妃嫔独占一宫的道理。
德妃捋了捋膝头的襕纹,似笑非笑的看着锦书道,“谨妹妹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有异议?”
锦书坦然一笑,“德主子说笑了,皇后主子的定夺再好不过,我正嫌冷清,有容妹妹做伴儿,求之不得呢!”
太皇太后也无话可说,抚着大白的猫头道,“既这么,着人上惇本殿归置去,容嫔跟着谨嫔先去吧!”
锦书和容嫔起身跪安,等齐退到殿外,锦书才仔细打量这位新人。年纪和她相仿,瓜子脸儿,白白静静的,眼波流转间竟有说不出的媚态。锦书不由得笑,皇后真是用心良苦,爷们儿应该都喜欢这样的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