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松蜡烧得吱吱响,跳跃的火光照亮了那张年轻的脸。
永昼咧嘴一笑,满脸的血渍显得有些恐怖,“我败了,无话可说,听凭处置。”
锦书呜咽着叫了声,“永昼……”边上的侍卫搭手拦住了她,卑微呵腰道,“娘娘,刀剑无眼,请娘娘保重凤体。”
她被挡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靠近,无能为力。
“你浪费了朕三个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负手而立,嘲讽道,“借了鞑虏人马对抗朝庭焉能长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带着族人安生游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这浑水?没那么大的嘴,偏要吞那么大的饼子,看噎着了吧?”
永昼一哼,拿眼尾乜他,“这话趁早别说!我要夺回原本就属于慕容家的江山,哪里错了?你这乱臣贼子谋朝篡位,老天竟又让你赢了,这是什么世道?”
皇帝怒火愈炽,咬着槽牙一哂,“胜者为王,这样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邺就像块儿臭肉,里头烂得流脓,没有朕,早晚也有别人取而代之。凭你父亲,凭你,你们谁能守住这万世基业?朕是顺应天意,还黎民百姓一个清平世界,你去打听打听,有谁还在留恋前朝?”他突然发觉根本没有必要和一个手下败将费唇舌,冷着脸道,“朕给你恩典,赏你个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选吧!”
锦书听了这话使劲挣起来,那两个红顶侍卫还是死死杵着纹丝不动。她背上汗湿了,中衣裹在身上,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着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来赏他们耳刮子,气急败坏的跺脚,“放肆!让开!”
侍卫们早就有皇帝授意,并不怵她,只是躬着身木讷道,“奴才们职责所在,请主子娘娘见谅。”
锦书急得百爪挠心,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左奔右突尝试了几次,终归是在原地打转。她只有高声哭喊,“万岁爷,您留我弟弟一条命,奴才做牛做马的报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着我,瞧着咱们的情儿……”
皇帝似有松动,转脸看她,蹙了蹙眉。
永昼却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他宁愿去死,也不愿靠个女人的低声下气苟且活着。他说,“锦书,别求他!我十年前就该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赚到了!”他倔强的抬起了下颚,“宇文澜舟,爷这一辈子尽了全力,死而无憾。你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爷皱一下眉头,慕容两个字倒着写!”
这话已然是不顾生死了,十二月的节令里,锦书急躁得满头大汗。或者是父子连心,硕塞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渐渐不继,断断续续像是憋得透不过气来了,任凭怎么摇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后只是哑声嚎叫。
永昼再强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哭得那样叫他揪心难忍,别过脸去,兀自红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儿,你瞧一眼啊!”锦书见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们一样么?他还这么小,没了父亲,往后谁来教养他!”
这时一片叫好声传来,阿克敦往远处一指,“主子,贼婆子逮着了!”
巴图鲁们不会怜香惜玉,赛罕挣扎得越凶,他们押解越是下死劲儿。麻绳几乎勒出血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推到永昼身边时,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们这样,汉话怎么说?是同生共死么?”
副将插秧一千儿,“主子爷,奴才复命。”起身冲赛罕一啐,“这恶婆娘,挥起刀来不要命似的,一气儿撂倒了咱们七八个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脑袋拧下来!”
皇帝不言声儿,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似笑非笑的看着永昼。
永昼横下一条心,他转眼看赛罕,从没那样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仿佛是要刻进脑子里去。
“婆姨,”他孩子气的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赛罕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摇摇头,“苍狼的女儿不怕死,我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昼点点头,欣喜并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记住,我叫慕容永昼,是大邺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过会子下去了来找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皇帝浅浅勾了勾嘴角,心里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当初南军攻进紫禁城,满世界的找慕容高巩,谁知他悄没声的在长春/宫里一根白绫子就去了。人死债消,倒是免去了好些耻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愿意像个爷们儿一样去死,很好,别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让他死得有尊严。
“你们夫妇同心,朕瞧着也感动。”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头的胡髭,似乎颇有感触,“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约来世,难能可贵得很。生时同衾,死后同穴,这辈子在情上头也算完满了。冲着这点,朕给你们夫妻合葬,撇开国仇,算是我这个做姐夫的一点儿心意。”
事态愈发糟糕,永昼不服软,皇帝也没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锦书不能坐看着惨剧发生,她惊慌失措的喊,“万岁爷……澜舟,你别杀他们,他们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杀你连我一起杀,你听见没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昼,“朕的皇贵妃为你求情,朕着实为难。你说朕该不该留你性命?”
永昼干巴巴的说,“我虽是祈人,但长在关外。勇士是什么样的?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皇帝从嘴里笑到心里,他回身看了锦书一眼,“朕原想饶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无能为力。”
锦书哀求道,“你让他们走,走出大英,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回来,成不成?”
皇帝吮着唇思量,这点怕是办不到。他不能给子孙后代埋下隐患,这个慕容永昼不是省油的灯,他就像一堆火药,别说沾点儿火星,就是太阳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届时施展开拳脚,天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求求您!”锦书曲腿跪了下来,“让他们走,孩子咱们留下,就当是个质子,养在我身边,我来管教他,好不好?”
皇帝只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忘了。”冲侍卫使了个眼色,“带贵主儿下去,套辆车好好安置。”
锦书眼里的光渐次黯淡,他是铁了心要杀永昼,帝王心原就是这样,容不下半点瑕疵。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华夏的主宰,拿儿女情长束缚他压根儿不管用。
“我不走。”她平静的说,霍然抽出侍卫腰带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颈子,面带决绝望着他,“你不答应,我立时死在你面前!”
众人大惊,皇帝着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来。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他陷入两难,不能伤着她,又不能放虎归山,怎么办?
刀锋又紧了紧,有血渗出来,她浑然不觉得疼,抿着唇,只定定的注视他。皇帝终究让步,无奈的叹息,“你放下刀,朕让他们走。”
她松了口气,刀却依旧在脖子上架着,“给他们两匹马,你们不许追。”
皇帝心里早有了打算,只故作轻松,笑道,“在鞑子部落里呆了两个月,心眼儿长了不少。你都成了这样,谁还敢追?朕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着你,总不想抬个尸首回去。”一挥手道,“给他们马。”
南军替他们两人松了绑,永昼和赛罕还怔怔的,锦书急道,“别愣着,硕塞在我身边你们放心。快些走,免得夜长梦多。”
永昼咬了咬牙示意赛罕上马,深深看着锦书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总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来找你们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这副德性还琢磨着振兴大邺,留下他这颗毒瘤势必叫他寝食难安。长痛不如短痛,锦书心软,横竖有法子让她回头的。
南军的包围逐渐撒开一个口子,两匹马一前一后狂奔开去,马蹄急踏,笃笃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扩散。
皇帝只瞥了瞥那两个身影,走近锦书温声道,“这拗劲儿!你有成色,巾帼不让须眉呢!”冲硕塞努了努嘴,“孩子饿了半天,你这么的唬着他!快想法子给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饿不起。”
她一下子松懈下来,泪眼模糊的抽泣。皇帝诱哄着去接她手里的匕首,她挣了挣,他微用了点力,她着实已经精疲力竭,见他们渐远了,便慢慢松开了手。
皇帝猛将她禁锢在怀里,她悚然一惊,倏地回过神来,耳边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声音。她骇到了极致,不顾一切的想要挣脱,他的力气那样大,死死的扣住她,山一样的身躯挡住她的视线。
然后是箭矢破空的尖锐呼啸——一声接着一声,嗡然成阵……
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战马的嘶鸣,惨烈得摧肝裂胆。
她张着空洞的眼,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仿佛已经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再说不出一句话,转眼魂飞魄散……
哦哟,明天大结局了!收尾草率,咳咳,想着开新书,魂牵梦萦啊~~
终章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树下,微风吹过,落英满头。回过头来冲着廊庑下的素衣人笑,乌黑的眼睛,温暖的眼神,春光一样的明媚动人。
锦书捏着帕子含笑驻足,硕塞四岁了,和永昼小时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强,很孝顺。会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泪,捧着她的脸亲亲,糯软的叫她“母亲”。
岁月静好。她移居畅春园三年,带着幼小的侄儿占据了无逸斋一隅,临水而居,与人无忧。
时间过得那样快,转眼她年满二十岁,其实还年轻,可是心却已经老了。四年,耗尽了所有的爱与恨,仿佛过完了一生。
头里三年他还执意每月来看她,近一年渐次少了,听说册封了新贵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这样好,这样大家都干净。她踱到逍遥椅里坐下,眯眼看树顶才绽放的玉兰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脸了,爱恨两讫,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在彼此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稍一交集,错身而过,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丫头端了小食来,只说,“主子,佟姑姑打发人送了枣儿来,好大的个头!”
她转眼瞧了瞧,草编的篓子里满满装了一筐鸡心枣,黄里透着红,鸽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儿。
这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换了,蝈蝈儿上尚仪局做掌事儿去了,小丫头嘴里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木兮上年都抬了籍,出宫配了姑爷。木兮嫁进候门当起了管家奶奶,七月里男人办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荫及妻儿,她顺顺当当得了个诰命。春桃老家有人,门第不高,夫妻却很恩爱,拿锦书赏的梯己买了两个山头打理果园子,日子富足惬意,也有了好结局。
还有苓子,如今说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当年皇帝之所以能轻而易举找着她,原来是苓子和厉三爷促成的。她才知道那会儿也怨过,后来看开了。人啊,总归各有立场,居家过日子,谁不想往高处爬?尤其大内出去的,心气儿比起寻常人家闺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讲究脸面、排场,女婿越出息脸上越有光的。
厉三爷晋一等侍卫时,苓子招摇起来,宴请亲戚街坊,摆了三天流水席,一时风光无限。
故人们都圆满,她自然是极高兴的。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爷给的命,没法子反抗,只有屈服。只盼着下辈子有她们那样的福气,至少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哦,最令她欢喜的还有一桩事儿!她找着了亲人,她和宝楹是亲姐妹,不单同父,还是同母的!
说起来真是个曲折复杂的故事,宝楹的母亲是母后的亲妹妹,就是皇考无意提起的金堆儿。当年金堆儿已经下嫁后扈大臣,却阴差阳错的和皇考发生了一段情,糊里糊涂生了宝楹。母后得知后震怒,皇考决意和金堆儿结束,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纠葛挣扎,后来便怀了她……
那时金堆儿的丈夫离京办差已经半年有余,事情掩不住,为了遮丑,母后只好把她接到身边。她小时候常怨母后无情,对哥子们和颜悦色,唯独不待见她。如今才算明白,母后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里,不得舒解。
不管怎么样,她有了母亲和姐姐,还有硕塞,日子过得也不赖。可不知怎么,近来更显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无味。
“母亲。”硕塞抬起头,侧着脑袋听响动,“姑父来了!”
他管皇帝叫姑父,这称呼是他才学说话的时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亲,叫皇帝姑父,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锦书倚着大红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凉,笑着招手唤他,“别混说!吃些东西,该歇觉了。”
硕塞执拗道,“是真的,儿子听见了。”
她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接过巾栉给他擦手,一面岔开话题,“姨母家里请了西席,明儿起我打发小螺儿伺候你过府念书,好不好?”
硕塞点点头,“儿子听母亲的安排。”说着又有些迟疑,抿唇想了想,脸上带了点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没什么,儿子也爱和果儿玩,就是有点怕达春姨父,他那样凶!”
锦书笑了笑,“达春姨父是好人,他只是面上严谨。你心里不痛快了就找宝楹姨母,姨父怵她,让姨母同他理论。”
硕塞嗯了声,自己漱口盥手,又呐呐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样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顿,他还小,不知道里头参杂的恩怨。这孩子善性儿,长在她身边,一天也没离开过。她现在也不能有别的奢望,只要硕塞健康长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续下去,她就算对得起永昼和赛罕了。
硕塞是个好孩子,吃东西不挑剔,奶妈子在边上伺候,他并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儿用完,便翻下马蹄袖像模像样的打千儿,“儿子进屋子了,母亲也歇着吧!”
锦书点点头,“去吧!”
硕塞退后两步,扭身扎进了奶妈子怀里,小胳膊圈着乳母的脖子,一时小孩儿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着胸口要奶喝。
奶妈子打横一抱喂他,嘴里“小老虎、小阿哥”的浅唱着,一步三晃的摇进了寝宫。
锦书移进偏殿的榻上,歪了会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儿。
日影转过廊下雨搭,细长得一根丝带似的。到了午正,冷暖适宜。这里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着东风能喘上口气,因此门上无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暖风如织里,一双石青的凉里皂靴踏进明间,在四椀菱花门前驻足观望——
榻上的人穿着藕合镶酱红滚边的旗袍,一手支头正沉沉好眠。乌发雪肤,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见,出落得愈加沉稳端庄。
这么美的人,却有一颗比石头还硬的心。皇帝颓然长叹,她每拒绝一次,他的绝望就增加一分,点点滴滴累积,早就已经灭顶。他不敢和她说话,不敢和她亲近,看着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四年了!她的态度没有半点松动,任凭他怎么低声下气,甚至他给她下跪,她连瞧都不愿意瞧一眼,只是满脸厌恶的转身而去。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对他的爱。他以为他有能力让她回心转意,忘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么再来爱他!
他的眉峰攒起来,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试过忘记她,选秀女,宠幸别人,用尽办法,却把后/宫弄成了个笑话。新晋的妃嫔无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时候脸颊上嵌着小小的梨窝,宫闱每处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遗忘,越是刻骨铭心。
他无处可逃,无能为力。昨夜突然那么想念她,再见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旧冗杂,他撂不开手,进园子必须等到叫起之后。他坐在金銮殿上,神魂游离,思念遏制不住的倾泻而出,可见到了又怎么样?无法靠近,隔着宇宙洪荒。
他抵着什锦槅子吞声饮泣,胸口压着大石样儿几欲窒息。迈前一点,不由又却步,他害怕看见她憎恨的目光,比让他死更难受。
多想触碰她,思之若狂。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绘她的轮廓,纤细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样脆弱的人,承受那么多!他自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确是个薄情的人,说爱她,接连给她最致命的打击。
他苦笑,被他爱着竟是这样不幸!
怀里的诏书晤得发烫,他走到书案前轻轻搁下,黄玉镇纸下压着一张泥金角花粉红笺,落笔的簪花小楷极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细看,只见上头凿凿写着两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气,隐忍再三,终笑着哭出来……
那道明黄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泪迅速滑进鬓角,她松开手,有风吹过,冰凉一片。
头昏沉沉,像得了场大病。
起身到案前,颤着手展开诏书,洋洋洒洒的几十字,是皇帝的亲笔——
自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现贵妃慕容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肃雍德懋,温懿恭淑,风昭令誉于宫廷。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内驭后/宫,外辅朕躬,万方共仰。特旨,钦此。
隐隐墨香四溢,她托着那道圣谕大泪如倾,簌簌滴在明黄色的丝帛上,墨迹氤氲,花一般的扩散。
槛外柳絮纷飞,团团如雪。檐角铁马叮咚,声音细碎绵长,融进十里长亭里,伴着翩翩舞动的袍角越行越远,不复得见。
狗尾续貂版
众怒难犯,小人亚历山大,特作以下一段,让结局明朗化--
贵妃封后不算什么了得的大事,因为只是继皇后,身份虽同样尊崇,到底体制上差了一程子。无非进宗庙,授金印,大赦天下,历朝历代都没有按帝王家大婚礼,百里红妆从午门迎娶进宫的道理。
不过老例儿归老例儿,承德爷威武,偏爱反其道而行,昭告所属各国来贺,声势闹得极大,大婚当天华盖、宝扇、华幢、信幡、旌节、銷金龙纛、纛旗、乐车、御仗……赫赫扬扬直铺排了大半个四九城,郑重其事把这位慕容皇后请进了帝都中宫。
锦书坐在喜床上,真如待嫁的少女一样紧张得手心流汗。低头一瞥,瞧见了石青朝褂上的正龙团花,游移的神思才清明起来。
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了!她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一时五味杂陈掺在心头,也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三层金凤朝冠压得头昏脑胀,她惦记硕塞,他懂事之后头回入宫,人生地不熟的,皇子们都大了,都知道他的身份,怕是不好处,万一哪里受了委屈,比割她的肉还疼。
她挑起喜帕往外瞧,精奇嬷嬷笑着蹲福,“皇后主子别急,万岁爷过会子就来。”
她颦了眉,“见着小王爷了么?”
封后敕令颁布那天,永昼也追封了恪亲王。她知道皇帝的用意,人死了,身后的功名都是虚妄,真正荫及的是硕塞。子袭父爵,纵然将来做个没有实权的闲散亲王,好歹保证他锦衣玉食,安乐无忧。
红漆插屏外有悉嗦的脚步声,司礼太监高唱起来,“万岁爷驾到!”
锦书放下手一凛,胸口扑扑地跳,视线被百子袱挡住了,只看见一双金丝嵌米珠龙靴踩上脚踏,身旁的褥垫微沉了沉,皇帝便和她并肩坐在一处。
靠得那样近,膀子接着膀子,膝头触着膝头。她恍惚想起头回跟他出宫时的情景,车子里空间窄,他们也是这样坐着,叫她浑身起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儿。
称杆子小心的揭开盖头,皇帝摆手把人都打发了出去,他看着她,嘴角略微的扭曲。
他说,“锦书,咱们成亲了。”
她的眼泪落在金龙襽膝上,没想到会有这天,蹉跎了四年,竟等来了一场朝野震惊的大婚。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指腹有茧子,刮在她脸上刺刺的。
“硕塞叫奶妈子带着,这会子在耳房里,明儿一早来给你请安。”他有些拘谨,无意识的摆弄腰上的火镰包,“我同他说过了,从今往后他是朕的义子,朕亲自教养他。”
锦书颇意外的抬起头来,皇帝眼角带着温暖,视线与她相交错,尴尬的红了脸。
锦书嗯了声,瞧着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调整一下坐姿,摘了她的朝冠,体恤道,“今儿辛苦你了,原不想叫你累着,又怕哪里不周全,慢怠了你。祖制繁杂,一整套的礼儿令儿,好在挺过来了。”他干咳了声,觑她脸色,谨慎道,“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吧,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咱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她无言望着他,他也不嫌扫脸,自顾自道,“我叫宇文澜舟,今年三十三了……配你有些儿老,你别瞧不上,男人年纪大会疼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她瘪了瘪嘴,“你又何苦……”
他摇头,“我这会子且高兴着,这辈子有这一刻也足了……”
红烛高悬,照亮他俊秀的侧脸。他眉梢儿扬着,眼里却是深不见底的苦涩,凝视她,慢慢浮上了雾气,勉力笑了笑,“你呢,也叫我认识认识你。”
她强自咽下疼痛,一面暗笑他孩子气,只道,“我叫慕容锦书,今年二十岁,孤身带着侄儿过日子,将来少不得要给你添麻烦了。”
皇帝靠过去揽她,“不是这话,你嫁了我,我该当为你挡风遮雨。以往做得不够,我对不住你,只感激你还愿意给我机会……”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咱们这姻缘险些就断了,得来太不容易,我欠你的用后半辈子慢慢的还。你瞧着我,要是再叫你伤心,我的佩剑在那儿挂着,”他指了值西墙的如意雀屏,“你一剑杀了我,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别过了脸,酸溜溜的说,“再叫我伤心,大约是不要我了。我也没那么厉害能舞刀弄枪,那时候你自有去处,喀尔喀贵妃那儿夜夜红灯高挂,你还杵着叫我杀么?”
他心里甜起来,窝着身子把脸贴在她颈子上,喃喃道,“再不会了,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有些像你。如今你在我身边,那些个赝品还要来做什么?自此后/宫无妃,唯你一后,咱们夫妻天长地久处下去,于我来说,尽够了。”
她辛酸一叹,“慕容皇室叫你收拾了个干净,如今只有硕塞一根独苗,我别无所求,只盼他平安。”
他也没法子分析太多长远的隐患了,一味的点头应承,“你放心,我自然保他周全。”说罢拿起喜盘里的西洋小银剪,勾起一缕发剪下来,兀自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虽说咱们祈人老例儿不让削发,可今儿是喜日子,也学学古人的作派。咱们活着把信物供在密匣里,死了带进棺椁里,成全这一世的佳话。”
锦书看着那一簇乌发落在红漆盒里,他满怀期待的把手里的剪子递了过来。仿佛是蛊术一样,她半点没有迟疑,解下额上金约和燕尾,挑着脑后一束长发剪落,并排和皇帝的摆在一处。
这四年想的太多,顾忌的太多,活得太累,没有一日是松快的。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也为自己活一回吧!横竖她从头就糊涂,她那样期待有个归宿,虽不能像春桃木兮她们似的圆满,至少在遇着过不去的坎时,知道还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
皇帝郑重把锈满双喜的红丝带递给她,“我瞧着,你来系。”
锦书捏着那两簇发,百般滋味在心头。仔细结个同心结,小心翼翼摆在锦盒里,皇帝落了锁,捧着送上柜顶,边道,“这是个凭证,再不许反悔的。”
锦书点了点头,“不反悔。”
他转身,轻轻的吻她,像春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