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成林深一脚浅一脚,出了百里府。
满脸茫然。
他老子定国公抬腿踹了他一脚:“臭小子,此回算你运气,以后自求多福吧!”
气哼哼上马走了。
心里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百里老大人,居然宽囿了,顾全了两家的脸面。至于那混小子的保证书,应该的!这天定的姻缘哪能没点代价?舍了珠玉就鱼目,他傻?
特别是,后来老大人把混小子差出去,与自己的那番话,皆出自肺腑。虽然,内容不怎么入耳,但那也是老大人为孙女的一番未雨绸缪,同样为人父母,他能理解。
……
事前不久,还是大学士书房。
“……你有两日没见衡哥儿了吧?去看看,老夫同你父亲再闲聊几句……”
定国公略有忐忑,不知是真闲聊,还是有话需背着儿子。
“厚德啊,老夫今日倚老卖老与你说几句交心的话……”
桑成林退下后,大学士口里称着定国公的字,说了件定国公意想不到的事情。
“……观老夫这一生,力求不偏不颇,是非分明。虽小错常有,大过却无。着书立学朝堂谋事,不敢沽名钓誉,门下学子,也能因材施教。儿孙后辈,虽无才气,品性端方。唯独在霜丫头身上,对啊错呀的,都是糊涂的,只要这孩子过得好,清名什么的,老夫要来做甚?”
“……所以呢,老夫乍听闻此事,十分心痛。腆着老脸与万岁、太后娘娘处讨了道旨意,允霜姐儿自主和离……”
自主和离?!
定国公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直在述衷肠的大学士竟突然抛出一记重锤,敲得他蒙头转向,大惊失色。
“这旨意呢,老夫连霜儿祖母都没讲过。霜姐儿也是不知的。老夫让她自己拿主意,她舍不得你家小子,就好好过;她心灰意冷了,就让她哥哥们接回来。百里三代就这么一个女娃儿,噢,是四代,眼下重孙子辈的全是小子,没一个闺女……总是能护得她周全。”
“眼下他们愿意好好过,这旨意就不必让他们知道,省得生隙。你是长辈,又是国公爷,府里头你最大,老夫把这件事告诉你。是要拜托你平时看护些,有不妥的地方,提点提点。儿孙和美比什么都重要。”
大学士将圣旨请出来,定国公大礼参拜之后,才敢打开细看。可不,竟果真是道允许定国公世子桑成林之妻百里霜和离的圣旨,日期空着。
这样的旨意他都能求来?!
定国公见识到大学士受皇帝尊宠的程度了,这道旨意,摆明是给百里霜撑腰,至于他桑府的面子,不在考虑范围。
圣上允许定国公世子夫人自择和离与否……
这话传出去。定国公上下还能见人吗?
“你也别觉得委屈,老夫豁上这张老脸,舍了身后谥号,死乞白赖,体面全无,陛下与太后娘娘不忍见老臣斯文扫地。这才允了……”
比起老夫一生所为,你桑府落点面子有何不可?
况且,真论起来,也是你家有错在先,小的无信。老的不慈,你桑厚德也难逃一个治家不严!
至于值不值当的,老大人不在意。
用不上,待他百年后,朝延该怎么封谥号还是会怎么封的,若用上了,与霜姐儿的后半生幸福比起来,一个死后的名号算什么?
合还是离,是由自家的女儿做主!他偏要弄把剑悬定国公头上,以为没他什么事……
“不敢……”
借个胆子也不会非议陛下和太后娘娘啊……幸好!没用上。
“老夫会将此事告之霜姐儿父亲,你们亲家两个知道就好,无需多宣扬。”
定国公连连称是,这种事,他怎么会讲出去?不过那个臭小子,回头是得告诉他,不然还以为真高枕无忧了!
……
桑成林见老爹踹完自己后,上马自个儿先走了。
情绪上,不是很好。也算不得很坏。
他愣了愣,回头望了望百里府高大的门楼。黑底金字:百里府。
三个大字,迥劲有力,说是百里先祖亲题。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刺痛……
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府门,竟也陌生了,如同,如同那个人,无非几日不见,感觉上竟又陌生了几分……
桑成林心神恍惚,迷迷糊糊地往马上爬,连上了两下,才爬上去。
就在刚才,写了保证书后,大学士与父亲私下谈话时,他去看了妻儿。
“……衡哥儿刚睡着抱过去了,世子爷还请移步。”
妻子笑容温和,举止大方。
她在娘家住着,心情很好吧?脸色润泽,眉眼又美了几分。看得他不愿意移开眼睛。
“既是刚入睡,我且等等,别吵醒了他。”
他坐着不动。他有多久没好好看看她了?
“世子爷随意。”
百里霜笑笑,悉听尊便。
原来,当你决定放下时,虽然心还是会痛会难过,却不会再象以往那般怨气冲天。
这些年,她为了争取这个男人身心的唯一,奋斗纠结吵闹,甚至险些意外丧命……
心无旁骛地去争取呵……费尽心思耗尽情意……
放下了,承认以往失败了,好象也不会一无所有……
“你……身子还好吧?”
桑成林特别不自在,没话找话。
“已经好多了。谢谢世子爷关心。”
谢谢世子爷关心……
心头发苦,她以往从来不会这样讲话,她会傲娇地一昂头:哼,算你有心!也会软软地笑着扑到怀里:桑成林你真好……还会柳眉倒坚,蛮不讲理:你什么意思,盼我不好,是不是?
“刚才,祖父说住完对月来接你们……”
大学士当然不会讲假话,可是。他想听她亲口再确认。
“……到日子还要劳烦世子爷跑一趟。”
已经想好的事情,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能出口。
劳烦?
她现在终于知道指使自己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为毛他心里并不舒服?
“没事,不劳烦。”
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天气热了。若方便,那日还请世子爷早些过府,等暑气升上来怕衡哥儿受不了。”
百里霜神态平和,语气自然。
女人虽多半不理智,但先天具有分辨远近亲疏的能力。当她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时,亲密无间恨不得好成一个,那时,不分彼此,你我同一人。
当她决定放弃时,会在心里竖起一面牌子。亲密无间的距离会迅速退避到合理的位置上,她甚至不需要去想,本能地就可以完成这种转化。
她所有的刁蛮耍赖、娇气撒泼、颐指气使、霸道任性都会在瞬间收起来,换上的是大方得体,通情达理。
女人的小心眼小性子小脾气小不讲理。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会出现,所有的女人都是装模做样的个中高手,只要她们愿意,都可以摆出善解人意、进退有据、言谈得体的形象。
她是百里家大小姐,怎么可能不懂待人接物,与人相处的礼仪之道?
拿捏分寸本就驾驭就轻,只是以往。她没有用在桑成林身上而已。
从前,她把他当成心爱的男人,白首不相离的丈夫;如今,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是他的正室嫡妻。
如此,而已。
“好。”
桑成林点头。心头不由就又想。若换做以前,她定会说天气热死了,你要早点来。
她终于越来越象他想要的那样,知书达礼,温婉大方。言辞得礼,对他敬重有加,尊崇有加……
怅然若失。原来她真的改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时,他才惊觉,其实他更想要原来的那个她。
“世子爷还没见到均哥儿吧?他这段时间学了不少新字,会背新文章……”
虽然放下了,不再期盼情意相投,夫妻恩爱,至少,也要做到相敬如宾。
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孩子,正常的家庭关系还是需要的。
只是放下了男女情爱的心思,除了个人的这点念想外,百里霜深知她还是要好好地经营彼此的关系,将其维持在正常的夫妻关系上。
若夫妻间没了男女情,孩子是最好的话题。
“哦……挺好的。他少不了得意吧?”
桑成林顺着话意问道,他的心思暂时还放在别处。
“是啊,很得意。与哥哥弟弟们处得很好。”
哥哥弟弟指的是百里家的孩子们,均哥儿与他们一起上百里家学。
“嗯……”
他兴致不高。百里霜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若是以往,她一定会是大发娇嗔:桑成林,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大家喜欢均哥儿?
“……祖父刚才要送两个丫鬟……”
鬼使神差的,竟起了这个话题。他惊觉不妥,忙补充:“我没要!”
“那两个丫鬟相貌不错,都能诗能画,放到书房也相宜。”
原来,他是在为这个心不在焉……
百里霜垂下眼睑,掩住心中的黯然。
“你,你,你知道?你同意?”
不,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同意?怎么能同意?
点点头:“……世子爷既不喜,若有看上眼的,您自己决定,只需知会我就好,事前事后,视您方便。”
既然决定放手,就大方贤慧到底,你自己看上谁,就收用谁,不要指望我来主动安排。
桑成林彻底慌了,“为什么?”几乎是怒冲冲问道。她怎么就松口了?
“……生衡哥儿时,我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我想,若我死了,均哥儿就没有娘了,他怎么办?祖父祖母年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挺不挺得过去?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会与我一尸两命,还是能幸存下来?”
百里霜神情平和,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桑成林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怡静平和。
他不明白,当心中没有期盼,不存在幻想时,就没有委屈……
“历经生死,总会放下执念,看开了,有些坚持就无趣了……以前是我太着相,还请世子爷谅解一二。”
她真明白了,男人心里眼里只你一个时,送上门的诱惑,他也会视若无睹,把持住自己;他心里并不独你一个,你严防死守讨人嫌,他却想方设法找空子。
两厢对照,衬映出你的要求与坚持是多么可笑……
她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个男人,耗上全部的心力。
微微福了福身,“除了我院子里的丫头,您中意哪个,随您心意。我不会拦着。抬妾位、生养却是不行的,这一点还请世子爷体谅。”
睡丫鬟可以,不能睡我院子里的;不要指望我主动安排;要名份生养庶子女也是不可以的……
至于其它的,睡一个与睡五个十个,有区别吗?
……
她竟然不管了,同意了!
老大人说保证书是老夫一厢情愿,你不必说与霜儿知晓,只管做好就是。霜儿她,看开了……
原来竟是真的!
骑在马上的桑成林嘴巴脑子都发苦,心里乱成一团草:
历经生死,看开了?
+++++++
ps:
ps1:晚间有加更,为书友xuezicat的打赏。
ps2:谢谢书友一把思念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