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说:“昨天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从宴会上来的时候儿,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你记得她进屋时神气就不对。”
莫愁说:“阿非说离开她时,她很高兴。”
立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是他们俩最后一次的见面儿。
我一定问阿非究竟出了什么事。”
环儿说:“我倒想到一件事。宴会开始以前,那个美国小姐,阿非,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阿非的院子里说话,那时候儿你已经走了。我们出去的时候儿,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藏在假山后头,一定听我们说话了。大概就是红玉。”
立夫问:“你们说什么话了?”
“是关于素丹订婚的事。我们说她有肺痨病,阿非说巴固娶她是由于怜香惜玉的一番爱心。四妹可能听见我们说话,也许以为阿非说的是她自己。”
别人都静悄悄,一言不发,只是心里想这件事,惟有莫愁说:“你们看见没有,她到宴会上去时,好像精神错乱一样。她看阿非的样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样子,好像当时别人都不在场一样。真是会赶得那么巧?真不幸?我觉得四妹的死有几个原因,一部分由于神,一部分由于人。第一,由于素丹与巴固订婚这件不幸的巧合,并且她自己也有痨病;第二,因为她的生活里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签了。”
正在这个时候儿,华太太走进来,惊慌得不得了,因为她刚才听到这件事。
立夫问:“她说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是什么意思?”木兰停了一下儿才说:“这是个问题。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华太太一听杭州月下老人神签的事,也弄糊涂了。别人就告诉她红玉和丽莲在西湖抽签那签上的话。
木兰说:“月下老人倒是个满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话太认真了。不能说有命运,也不能说没有。因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应验……那就要了她的命。可是真苦了她啦。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说,她是真爱阿非,她死好让阿非快乐。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让阿非婚姻快乐。”
丽莲说:“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里。那天下午,她看了签上的话很伤心。谁信和尚,谁就受他制。”
在丽莲的口气里,对死去的情敌还恨意未消。丽莲原已经认命叫阿非和红玉订婚。但是她却不喜欢红玉。那时曾先生已经谈到给丽莲订婚。但是,像好多现代的小姐一样,丽莲不肯答应,父亲很生闷气,丽莲暗中勉强她母亲桂姐来阻止她自己愿意的那件婚事。
木兰曾经看过那签上的文句,“芬芳香过总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宝芬,大概指的为宝芬,因为暗香比阿非大好几岁。到目前看起来,签上的话已然应验。但是那话没说红玉“总成空”之后怎么样,没有分明说谁要嫁给阿非。红玉临死嘱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也许可以随人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宝芬的神秘影子时常在木兰的心里出现,但是在丽莲面前,她没再说什么。她只叫人去告诉阿非,说她们要见他。
阿非来了,看来像个鬼,也可以说像个见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问好。女人都很可怜他。桂姐说:“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木兰问:“爸爸干什么呢?”
“他和舅爷舅母在暗香斋呢。正给她穿衣裳。”
说了这句话,阿非突然立起来,走到前院儿里去,看见甜妹正哭着找东西给红玉入殓。
阿非问:“我要问你,她怎么死的?”
甜妹抬头望了望,半恼怒,半悲伤。
她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应当知道,四妹怎么死的?”
甜妹回答说:“你不会看她留下的信吗?”说完接着找东西。阿非站着看这个没规矩的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斋的时候儿,阿非拦住她说:“甜妹,我的心已经碎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我只想知道什么事情使她去寻短见。”
甜妹转过脸来以悲伤怜悯的腔调儿说:“你们男人怪得很。女人爱男人时把她逼死,然后再哭她。哭有什么用?人死还能还阳吗?”
阿非喊说:“甜妹,你这话冤枉人。我肝肠寸断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么不对呢?”
甜妹眉毛一扬说:“你们俩好的时候儿,你们俩很好。然后你再惹她流泪,一连好几天,昼夜不干。那天,她回来后,就把诗稿烧了。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觉得她好像前辈子欠你的眼泪债一样。现在她还完了你的债,泪也干了。你还要干什么?”
甜妹看见阿非那副可怜的样子,她的怒气也消了一点儿。她说:“她只祝福你婚姻幸福。她为你而死,这还不够清楚吗?”
阿非倒在红玉的床上大哭起来,甜妹放下他走了。后来是木兰和桂姐过来,把阿非从红玉的床上扶起来,把他带到莫愁的院子里歇息。
阿非说:“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
立夫告诉他环儿刚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个想法倒是很近乎实际情形。可是阿非坐在那儿,头脑昏乱,想也不能想。
华太太说她们去看看姚太太,于是桂姐,木兰就过去,这是照例去请安。宝芬静悄悄的坐在姚太太的床边。姚太太看着是病情不轻,皱纹纵横的脸上显出可怕的神情。
宝芬说:“昨天晚上,老太太没睡好。半夜的时候儿,她要起来念佛。在供桌前头坐了几个钟头,不肯回床去睡。”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种变化。因为她不能说话,没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还蛮能听。和她说话的人必须一直猜她要干什么,要到她点头为止。她若伸出三个手指头,宝芬会问她意思是三块、三十块,或是三百零三块钱。宝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这样就方便多了。有时她觉得病轻一点儿,就叫宝芬给她念书听,但是念的也只限于佛教的报应神灵的记载,或是什么灵验良方。民间有好多这样劝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杀牛,叙述菩萨灵验的传闻,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钱印好赠送的。姚太太最喜欢的是目莲僧劈山救母的故事,那是以前她在杭州时,曾经看过《目莲僧劈山救母》的那出戏。
红玉的死引起她病情的改变,她似乎老是非常害怕,睡不着觉,而且情形迅速恶化。因为红玉是个少女,所以丧期念经只前后二十一天。可是姚太太一听见和尚敲鼓敲钟打钹的声音,她就好像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可是她又要请尼姑到她院子来念经。
银屏和体仁生的儿子博雅,一直就没敢让姚太太见,可是珊瑚,她是一直照顾博雅的,现在常常在姚太太屋里。博雅虽然九岁,但是长得很高。一天,博雅来找珊瑚,赶巧被祖母看见。祖母尖声号叫,用手捂住脸,出了一身冷汗。
让大家一惊非小的事,是姚太太忽然哭出声来!她说:
“你是来要我这条老命。”话居然说得清楚了。
珊瑚赶紧叫那个孩子出去,孩子就走出去,自然觉得受了委屈,丢了面子,又不明究竟为了什么。
宝芬喊道:“太太说出话来了。”这么惊吓吓出了话来。这么突如其来,珊瑚,莫愁谁也没想到。她们走近床前,听见她嘟嘟囔囔的说:“哎呀!可怜我吧!我受不了啦。”莫愁流着欢喜的眼泪说:“妈,您病好了!您能说话了!”
母亲说:“什么?”
“您现在能说话了。”
博雅虽然已经离开了屋子,但是还站在外面听着呢。他从外面向里面偷看,并且对珊瑚说:
“奶奶好了吗?”
姚太太对博雅在近前与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所以还没等珊瑚来得及回答他,姚太太就说:“噢,快叫他走!他来要我的命了!”
珊瑚向那个孩子大吼一声,他就偷偷儿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间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引起了全家的激动之大,竟胜过红玉的丧礼。不过这也只是落日的回光返照而已。木兰从电话上听到消息,赶紧跑过去看,父亲,珊瑚都在母亲的屋里。
她母亲正在说:“没有用。我在世的日子快到头儿了。你们顶好给我准备后事吧。在庙里多给我烧香,求我到阴间的路上好能平平安安的。”
木兰说:“您心里别乱想,那都是您的梦。”
“不是梦。是真的。银屏的魂灵告诉过我,咱们家死了一个人之后,再就轮到我死。现在红玉既然死了,随后轮到的就是我。”
木兰说:“爸爸,四妹死在庙里的神签上,一个人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还叫妈也信神邪的话这么受罪?”
姚先生简略的回答说:“她信咱们的话就好了。”
随后几天,病情越来越坏,阿非因为疲劳伤心,也病倒了。遵照病势垂危中母亲的话,阿非搬到母亲院里靠外的房间去睡,由宝芬服侍。他病好了一点儿,仍然睡在那儿,常常进去看母亲,所以他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和宝芬常在母亲面前。
宝芬一直忙着伺候病中的太太,根本没有工夫回家看看。他父亲到古玩铺去过,知道姚家发生了事情。一天,宝芬家中有一个人到王府花园儿,要见宝芬。
阿非说:“请他进来,我还没见过你们家的人呢。”
宝芬说:“他只是个仆人。”
阿非说:“你们家也有仆人!我本来就知道你们家不错。”
宝芬觉得很尴尬,一句话也没说,出去见那个人。她回来说,她母亲有件重要的事要见她。
阿非说:“叫家里的马车送你回去吧。”
“不要。那样儿不对。别的用人要说话的。两个钟头以内我就回来。”宝芬回到家,看见父母和叔叔。
她父亲是个很斯文的中年旗人。一见就问她:“你在王府花园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有什么消息没有?”
宝芬说:“没有。我实在没办法下手。”
“为什么?”
“我必须一直伺候着太太,现在她内侄女儿死了,太太自己又病得很重。谁还有心去办那种事情?”
“你连那个地方儿也没找到吗?”
“有一次我晚饭后出去,她们家少爷看见我,我只好找个借口。后来我就再不敢出去。”
她父亲继续说:“你别把事情弄坏。别启人疑心。他们家少爷怀疑你了没有?”
“我想不会。阿非是个悠闲懒散的男孩子。他当时问我在那儿干什么,我说东西丢了,在那儿找。他要帮我找,我叫他走开了。”
“谁是阿非?”
“他们家的少爷。”
“你为什么那么叫他?”
“他告诉我要那么叫他。他说主人和用人之间的分别实在无聊可笑。他说……”宝芬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脸羞得红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么多关于阿非的话,而不提他家别人。自己觉得话说得太多了。她父亲说:“不用忙,要细心进行。你要知道,这对咱们家是一笔大钱。”
宝芬皱了皱眉,她说:“爸爸,您给我的这件事太难做了。
我害怕……若不是为了爸爸和妈,我可死也不愿做。”突然间,宝芬用手捂住脸哭道:“我没法儿办!我没法儿办!人家待我那么好,咱们却跟贼一样。”
宝芬的父母非常疼这个唯一的女儿,但是父亲说:“并不是像你这种想法。那宝物不是他们的。他们买的是那座花园儿,不是藏在地下的宝贝。不然,我们也不会派你去。也许那批宝贝的价钱和花园值得一样多呢。”
现在要说明一下。宝芬的祖先在满洲八旗军中,随同顺治进关;因功皇家赐予世袭爵位。在乾隆年间,爵位期限届满,但是家境富有,历代都在朝为官。到清帝逊位,清朝瓦解,由于继续过旧日的生活,保持场面,家中财产,不久耗尽。革命一发生,宝芬那时才十一岁,她智慧开得早,那时就感觉到家道中落。不过还能雇得起用人,其实也只是保持个表面儿,正是外强中干。
宝芬的父亲,在华太太的古玩铺买到了一卷文稿,那是华太太从王府花园儿的王爷手中,买古玩时一齐买回来的。宝芬的父亲已经改用汉姓姓董,是个读书人,对满族家谱很感兴趣,因为自己太穷,买不起那一批古玩,用两块钱买了那一卷旧文稿。那批文稿之中有单卷的书,有诗稿,还有游记,都是未曾出版的。一天,在细检看旧书时,他发现了当时那位王爷的祖父的一本日记。里面记载英法联军抢劫北京的情形,尤其记载清楚的,是咸丰九年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和圆明园中藏书楼的情形。在北京被抢之时,王爷的祖父的日记里说曾经埋藏宝物于地下,并且说明了在花园中的地点。老祖父显然是不久即行去世,也许是逃离北京,并未返回,因为日记没继续写下去,即此中断。当时好多这种掘地藏宝之事,不过家人亲友都从未听人提过,自然就长此忘记了。因为此次掘地藏宝,是这座大花园建成之后数年的事,而且当时老王爷正在皇恩厚赐之下,官运亨隆,荣华正盛,那所藏宝物价值之高,自在意料之中。过去几座别的王府花园掘土重建之时,曾经发现藏宝之事。
现在宝芬听父亲说姚家只买的是花园儿,并没有出钱买地下的宝物,她说:“可是,爸爸,那花园儿现在究竟是人家的,不是咱们的。”
她父亲于是说:“宝芬,我们要你做的,就是查证一下那个地点。其余的事情,就全留给我们办。”
宝芬的母亲说:“现在先不用愁那个,我只是盼望你现在在他们家做的事不至于太难,因为你从来没有在自己家做过什么。”
女儿说:“事情倒没什么,很轻松,全家人又好。您真应当见见他们的几个女儿。”
“我听华太太说,有个红玉和他们的少爷订过婚。”
宝芬迟迟疑疑的说:“是,我也听说。”
“为什么跳水自尽呢?”
“我也不知道。”
宝芬离开家,不久就回到王府花园儿去。
红玉出殡之后,姚太太的病越坏,大家都看出来恐怕拖不过几天了。现在很怪,在她能说话之后,她只讲南方的家乡话,这叫宝芬茫然不解,也感到很烦恼,使她很难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姚太太老在静静的回忆往事,说她在少女时期她家的历史。阿非爱听这些事,他也懂杭州话,所以他常把听来含糊难解的话,讲给宝芬听。虽然是在忧虑的气氛之中,阿非和宝芬之间,有时候儿也有青春的快乐。甜妹,现在侍奉红玉的母亲,过了许久之后,由于莫愁和环儿的解劝说明,说红玉是偷听阿非和那位美国小姐的话,并且误以为是指的她自己和阿非,因此才自尽的,她对阿非的一腔仇恨,才算消掉。
一天,姚太太正躺在床上看着阿非和宝芬说话,她忽然问宝芬:“你父母把你许配人家儿没有?”
宝芬低下头说:“没有。”
姚太太说:“我在这个世界也待不久了。在我最后这一段日子里,你一直伺候我。你知道别人说我恨银屏,说我反对我儿子和那个丫鬟的婚事。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倒要找个丫鬟,叫我儿子娶她。”
宝芬满脸羞红,一句话也没说。
姚太太又说:“不用害臊,婚姻是天意,我看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你们俩处得也挺好。告诉我你们家的情形。”
宝芬说:“我们是穷人家。”没再说别的。
姚太太这几句话说了之后,这两个年轻人感觉到他俩之间有了一种关系,这是以前一直在压制着始终不敢承认的。宝芬对阿非开始严肃起来,而且自己也感到羞惭不安,二人之间也再没有少爷丫鬟之间那种疏忽随便,宝芬也再不允许阿非帮她做那些洗涮抹擦的杂务。另一方面,宝芬向阿非说话时,更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温柔,是无法掩饰的。别的女仆注意到宝芬比以前更留心她的衣裳。阿非不再把她当丫鬟看待,也不肯再让她伺候。在这种情形之下,宝芬也无法不依从,有时候儿阿非不知不觉的拿她比红玉,觉得红玉是比不上宝芬。比如说,宝芬从未和他吵过嘴,身体又强健。阿非这么想时,忽然自觉得良心不安,不该想已故情人的短处。
在宝芬的心里,不断有几种挣扎出现。第一,她没把父母派她来此要做的事认真去办,而且几乎是完全置诸脑后。第二是,在情人面前,一个恋爱中的小姐要保持自尊和体面。这种内心的挣扎,已经使她愿意把自己的家庭情形暗中告诉阿非一点儿。
一天,阿非问她:“为什么你们家雇有用人,你却出来做事?”
宝芬回答说:“我从来也没出来帮人做过事。”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出来做事?”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不过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别人。”
这种双方保密又增加了他俩几分亲密的滋味。
不但姚太太、阿非和宝芬自己,觉得他俩的关系很明显触目,木兰、立夫、莫愁,思忖红玉的遗言,也觉得红玉指的是宝芬。甜妹对阿非不忠于她已故去的女主人所表现出来的抗拒,更使事情明显,除去宝芬,更无二人。木兰觉得宝芬比起红玉来,和阿非匹配,更为适宜。因为宝芬有旧家庭的教养,比起轻薄新派头儿的丽莲,好得无法比拟。桂姐,虽然也关心,红玉死后不久,把这件事故意压在心头,一字不提。
过了不久,姚太太病势越发沉重,虽然还有气息,但是又不能说话了。有三天,一直什么东西也没吃。宝芬让她喝杯人参汤,有时喝了下去,有时候儿吐出来。家里认真准备起后事来。
最后那一天下午,木兰、莫愁、阿非、宝芬都在屋里,姚太太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做了个动作,显得是要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宝芬和别人都走近床边儿。姚太太抓住阿非的手,又软弱无力的去抓宝芬的手。宝芬不敢动。莫愁明白,就拉起宝芬的手。姚太太把那两双手放在一块儿,她的嘴唇好像是动,但是说不出话来。不久身子往后一沉,就再没醒过来。两个钟头之后,一命呜呼了。
珊瑚和莫愁看见当时的情景,告诉了父亲和别的家里人。
姚先生又再度表现出行动的迅速敏捷,女儿们看见颇觉吃惊。似乎是他刚在自省斋打坐,已经预先算出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已经有一整套的办法。他一定早已看中了宝芬,不然他不会让阿非去到母亲那边儿住。他告诉大家,这件婚事正合乎红玉和他太太的遗言,说宝芬一定会做个极好的儿媳妇,并且宝芬也应当,因为她在婆婆死前尽了孝,总而言之,是“天作之合”。
姚先生把华太太找来,把情形告诉她,让她做个媒人。
华太太说:“这么快?”
姚先生说:“说办就办。”
姚先生向华太太说,那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本分,他愿亲眼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成了亲,因为若不现在办婚事,就要等三年居丧期满再办。今年夏天阿非已经毕业,他正打算把儿子和媳妇一齐送到英国去,结婚之后,在英国去念三年书。
在姚太太丧礼之前,赶紧完成这件婚礼,也是合乎中国的古老风俗的。这样在姚太太出丧的时候儿,不但有儿子,还有个儿媳妇送殡呢。婚礼必须特别简略,而穿孝服也必须停一天。也就是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婚礼之后,新郎新娘就要立即居极正式的丧礼。
订婚礼正式举行。姚先生发现新娘的父亲是旗人高官,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知道他们现在家道中落,但没想到别有用心。他只是相信这是华太太高明的头脑中又一项计划,也是华太太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次胜利。订婚的那一天,他向华太太说:“你把旗人的花园儿卖给了我,你又给我找了个好儿媳妇儿。我觉得宝芬很好。我得向你道谢。”
宝芬的父母既惊又喜,有王府花园儿的少主人做女婿,比挖到地下藏的宝物更可靠。即使挖到宝物,打官司也许还会输,徒落个坏名声。宝芬回到家里准备婚事时,她告诉父母和叔叔,不要再妄想原来那个掘宝的打算。她说:“若是有宝物,我现在也不会偷走了。”她母亲说:“找到个地下的宝物,不如找到个好女婿。”
但是阿非是那么个懒散的大好人,和宝芬相爱又那么深,婚后不久,宝芬决定把花园内地下可能藏有宝物的事,告诉阿非。宝芬虽然告诉过父母永远不把到姚家去做女仆的用意泄露出来,她确是暗中告诉了阿非。阿非大吃一惊,但是心里明白。
他问:“你们若是找到,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告诉我要找到那个地方儿。后来见你们家人都那么好,我实在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罢了。”
宝芬深怕阿非会说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行动,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却很高兴说:“事情好妙哇!若不是这种原因,我怎么会遇到你?不过,他们的宝贝已然丢了。”
宝芬听不懂,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你。他们没找到地下的宝贝,反而失去你这么个活宝贝,把他们最亲爱的活宝贝丢到我手里来了。”
宝芬听了好快乐,吻了阿非一下儿。
阿非问她:“要不要让爸爸知道?”
宝芬说:“不要,千万不要。我们娘家人就太没面子了。”
可是两个人还不胜寻宝的诱惑。阿非说:“咱们怎么办呢?”
宝芬说:“那儿有一块大圆石板。你就说你要用它做个石头桌面儿,摆在院子里,所以要掘起来。那时候儿咱们就知道下头有没有宝贝。”
一天,阿非若不经意的样子叫两个园丁跟他去,去掘那块大圆石板,大概有三尺见圆。把石板抬起来之后,看见下面有两个磁缸。
阿非装做和园丁一样惊奇,他问:“什么东西?”
一个园丁说:“一定是藏宝贝的。”
阿非下命令说:“拿起来看看。”
两个缸都是空的,只有一个里头有一小块儿旧缎子,几块泥土,没有别的。宝物一定早被别人发现,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许是他们的仆人。
阿非和宝芬非常失望,宝芬仍然立在那儿,眼睛不住看那个窟窿的底部。
她说:“看!那儿还有东西!”
大家都往下看,看见在黄土里有三颗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晶圆闪亮。工人下去捡起来,又翻土往下找。
一个人说:“还有一个。”
最后一共找到五个同样大的,显然原来是一副,散在土里了。宝芬收起来这五颗珍珠,算是她自己的私房东西。
他俩告诉了姚先生。姚先生现在才明白了华太太为什么介绍宝芬来到他花园儿做丫鬟的用意;但是装做不知道,只是说:“你们运气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们可以找到全部的宝物呢。”
他对阿非说:“可是,阿非,一件宝贝你还不够吗?你娶了这么个好新娘,谁娶到她也该满足了。”
姚先生向宝芬微微一笑,宝芬也微笑谢谢公公。这就是掘室的冒险记,到此为止。
阿非和宝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说是姚思安早想出外云游的全盘计划中的一步。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对全家发表了一篇奇怪的训词。
他的腔调悲伤而平静。他向一对新人和舅爷、舅妈,以及三个女儿说:
子安,颦儿儿,阿非,宝芬,女儿:咱们家最
近事情是接二连三。你母亲现已去世,阿非宝芬已然结婚。我在人世对这个家的职责,已然完了。我
在你母亲去世时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流,你们大概会纳闷儿。一读《庄子》,你们就会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顺逆也是个人性格的自然结果,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依照一般人情,生离死别是难过的事,我愿你们要能承受,并且当做自然之道来接受。你们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人生要持一个成人的看法。你们若在人生的自然演变方面,能看得清楚,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也不会太伤心。
阿非,你和宝芬婚配,我看见很高兴。不要忘
记她在你母亲临终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亲,可以说是在未嫁到姚家来,已经尽了儿媳的孝道。我要
送你们俩到英国去。宝芬,你的本分是照顾我儿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把儿子的命运交给一位小姐照
顾,也等于叫她照顾我们姚家的前途,还有比这项任务 -卮 的吗?我信得及你,很安心。
我告诉你们,我就要出外云游了。大家谁也不
用掉眼泪。你母亲的丧事一完,阿非和宝芬也出发往英国去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们。不用伤心。世界
上,没有父母会跟儿子一辈子的。十年后,我若还活着,我会回来看你们。不要想法子去找我,我会
回来找你们。
你们曾听见有人离家去当隐士。世人对人生只
有两个态度:入世,出世。不要怕这两个名词。我和你母亲和你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看着你
们长大,美满的结了婚。我们已经过得很快活,也尽了人生的本分。现在我可要松松心了。不要以为
我去修仙。我若给你们讲些道理,也许你们不能懂。
我要出外,是要寻求我真正的自己。寻求到自己就
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寻求到自己。你们要知道“寻
求到自己”就是“快乐”。我至今还没有得道,不过我已经洞悟造物者之道,我还要进一步求取更深的
了悟。
红玉自己有了她独特的了解。你们要想她的好
处。阿非,记住,她的死是为了让你快乐。除去至道,谁能注定事情会这样演变呢?
这时候儿,红玉的母亲和阿非都很难过。女人有人低声啜泣。姚先生又接着说:
阿非不在家时,莫愁木兰两个人要共同管理家
里的财产,当然还得舅爷帮忙。详细办法以后再说。
他说完之后,冯舅爷问他:“你要到哪儿去呢?”
“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们会快乐,我也会快乐。”
冯舅妈,现在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劝姚先生不要离开家,央求他跟大家还住在一起。她说:“即使你要修道,在家也完全可以过轻松自在的日子啊。”
姚先生说:“不行。办不到。在家,思家。这些道理我没法子对你说透。”
木兰和莫愁知道他父亲那么镇静清楚的说这件事,是再不能劝他改变主意的了。他似乎计划这件事有好几年了。
由于母亲去世,父亲离家入山修道,木兰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姚先生离开家,是在世之日,而非死亡之时。这使母亲的丧事更令人加倍难过,也使阿非夫妇离家往英国更是难分难舍。阿非和宝芬三番两次坚持延期启程,好和父亲一起多盘桓些日子。但是姚先生态度极为坚决,又把他的哲学向他们讲解,让他们看得更远一点儿,更透彻一点儿。
姚先生已经立了遗嘱。阿非是财产的继承人,和体仁跟银屏生的儿子博雅共同享有姚家的财产。博雅在未成年时,珊瑚代表他,但是阿非是一家之长。阿非不在时,木兰和莫愁共同代表他,和冯舅爷共同管理姚家的财产。姚先生一离家,三个女儿每个人都得到现款一万元,她们可以支出来用,也可以存放在店铺里,完全听其自便。
木兰想起在杭州开个商店的主意,这件事姚先生也做了安排。木兰须要拿出一部分自己的首饰,在自己的古玩铺里变卖,卖后的现款大概接近两万块,就用这些钱买父亲杭州的一家茶叶店。木兰在杭州有了一家茶叶店,莫愁在苏州也有一家商店,那是原来给她的一份嫁妆。
阿非启程的前一天,和宝芬带了一篮子酒,水果,鲜花儿,到红玉的坟上去祭奠,坟在玉泉山附近他们那别墅的后面。
他们带着甜妹去的。在环儿解释之后,又告诉甜妹,阿非和宝芬的婚姻,是依照小姐的遗言办的,甜妹才对这新情势容忍下去。有一天,她告诉阿非,倘若最后那天晚上红玉不告诉她阿非对红玉是真爱,她会永远不饶恕阿非的。那是晚秋的一天,三个人出了西直门,向玉泉山而去。阿非和宝芬都穿着朴素,一看见红玉的坟,阿非控制不住了,甜妹和宝芬,看到阿非的悲痛,也和他一起哭起来。阿非跪在坟前,宝芬跪在阿非旁边,甜妹在石碑前摆放水果鲜花和酒壶,然后在他俩后面跪下。
阿非把酒洒在地上,然后读祭文,祭文是宝芬帮着他写的。每句都是四个字:
呜呼!红玉四妹。表兄阿非,来哭汝曰:
童稚之年,汝来我家,羞涩淑静,沉默无哗。
喜怒无常,青梅竹马,同窗共砚,惠我无涯。
少时欢乐,往事难追,同为孩稚,刘海齐眉。
什刹观水,见溺神摧,遽传凶耗,汝溺秋水。
汝我渐长,移住名园,春秋佳日,徘徊追欢。
寻捉蟋蟀,同放纸鸢,情怡心旷,福乐无边。
冬夜灯下,笑语声喧,汝谈诗赋,故事连篇。
馨香默祷,厮守终身,得蒙喻允,我幸何深。
卿竟卧病,探视不勤,误解滋甚,秋暮杀身。
卿今已矣,爱我何多,恕我愚蒙,祝我福乐,我何能忘遗言碧血。
四妹红玉,汝其静听,阿非前来,唤汝芳名,来享酒果呜呼芳灵!
阿非精疲力竭,昏晕过去,站立不住,竟长伏于地上。宝芬和甜妹劝他节哀保重,扶他站立起来。他浑身瘫软,宝芬叫他日落之前赶紧回家,以免在秋风萧瑟里着凉感冒。
第二天,他夫妇启程往英格兰。宝芬的父母去送行。阿非向父亲告别之时,喉中梗塞,几乎不能成声。
阿非走了之后,姚思安剃去了头发,换了一件粗布长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别。不许家人相送,说十年后再回来探望他们。于是拿了一根拐杖,走出家去,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