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字嵇仲,侍中张耆之孙。
使辽,宴射,射艺无双,辽人莫不惊叹,欲一观所用长弓,以无此先例,断然拒绝,辽人赞为英雄。
归国,著山川、城郭、服器、仪范等五篇,徽宗皇帝赏赐有加,命为东宫官,以教太子。
出任外官,锁拿宋江等三十六寇,河朔遂安,进龙图阁直学士、知青州。
靖康元年,金兵围城,领南道都总管,兼程入援。
知枢密院事,改革军事,选拔将佐,足兵足粮,大宋连战连捷,而天下人但知圣上,而不知西府,不亦美哉!
封秦国公,流光阁功臣第七!
——《流光阁功臣谱》带着胜利的光辉回到京城,接受百官、万民的如山欢呼,赵桓本该高兴的,谁料甜蜜的背后竟是淡淡的苦涩。
迎驾的队伍中,少了两个最重要的人物,一个是最倚重的股肱——首相李纲,一个是最信任的重臣——知枢密院事张叔夜。两人都病了,李纲是一月不如一月,张叔夜是一天不如一天,当然张叔夜的病更重些,也许将不久于人世。
得到陛下平安回营的消息后,李纲率领宰执,到龙德宫请罪。道君太上皇帝震怒,将四人直接轰了出来。闻讯而来的圣人与大宁郡王,一个劲地流泪,圣人指着李纲,无语而去。君无旨,岂能自行离去?况且,此事一定要解决,所以李纲等四名宰执跪在宫门前,苦等恩旨。
知枢密院事张叔夜,本就有病在身,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昏厥不醒,是被人抬回去的。天擦黑的时候,张邦昌、吕好问领旨,暂时回府,等候处置;李纲独自跪了一夜,第二日拂晓前,才蒙恩回府。如此折腾,再加上又气又急,不病才怪呢!
回到京城的当天,赵桓升大庆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而后率领百官、后妃、皇子赶赴龙德宫,向太上皇请安。
酒席宴直到戌时初,才罢!
赵桓正欲升辇离去,忽听一声:“臣牛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转身观瞧,可不是黑铁塔一般的牛皋吗?
这家伙,居然追到这里来,一定又要伸手了。
赵桓道:“宣毅军团明日就要出发了,不好生歇着,又有何事?”
牛皋道:“臣有一事相求,陛下如果不答应,臣就不起来了!”
“讲!”
“宣毅军团人数倒是补齐了,拉上去打成什么样,臣心中没底啊!”牛皋说着话,偷偷地瞄一眼官家,碰到官家的目光,咧嘴傻笑,旋即低下头去。
跟这个家伙,还真板不住脸。
赵桓也不接话,等着下文。
“陛下如果应了臣,臣就有把握了!”
赵桓还是不说话!
牛皋大急,道:“哎呀,活活急死人哩!成是不成,您倒是给个话啊!”
赵桓莞尔一笑,道:“朕不知你要求什么,怎么个应法?”
牛皋道:“嗨,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求陛下,求您赏给臣一些殿前班直,臣听说那些都是打过仗立过功的好手,有了他们,宣毅军团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上了战场也不会给陛下丢脸的!”
牛皋果然是粗中有细,算盘打得“叮当”作响,精着呢!
赵桓打趣道:“如果朕不答应,朕的脸面就保不住啦?”
牛皋脸红脖子粗,兀自争辩:“臣是想兜着,臣使劲,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可是陛下的脸面太重,重如山啊,臣一个人又怎么兜得完全?臣尽了全力,还是没兜住,摔在地上,‘吧唧、哐当、轰隆’,那可怎么好?”
说着话,手上还带着动作,最后双手一摊,表示没兜住,摔在了地上,官家的脸面,大着呢,重着呢,所以,声音也甚是惊人啊!
王德想笑,自觉不能君前失礼,迅速扭过头去;朱孝庄笑出声来,赵桓扶着老迷糊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
牛皋没兜住官家的脸面,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笑声,也自笑起来。
“喂,我说朱国舅,您别只顾着笑,也帮着咱说说不成吗?”他还不忘争取援兵,哪里粗,细着呢!
孝庄深深一揖,道:“陛下的脸面就是朝廷的脸面,国家的脸面,亿兆黎民的脸面,定要想办法周全的。牛皋是忠臣,说的是实话,就请陛下应了他吧!”
赵桓笑够了,道:“起来回话!”
牛皋驴脾气上来了,还在坚持:“陛下不答应,臣就不起来!”
“你不起来,朕就不答应!”
“啊?”牛皋寻思着陛下话里的意思,又想了想,“那,那,臣还是起来吧!”
“朕就给你一千名殿前班直,能不能兜住朕的脸面?”赵桓道。
“能,我的天啊,当然能了!能兜三回呢!”牛皋大喜过望,“臣原本只想弄个几百人就行了,谁想陛下竟给了一千人,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陛下,臣请陛下喝酒怎么样?”
“哼,”赵桓竟不升辇,转而骑马,“你的酒太贵,朕想喝也是不能轻易喝的!”
能喝,也不能和这个人喝,大宋的酒神,喝酒比喝水还痛快,谁能喝得过他?再者说,赵桓想去看看张叔夜,李纲那里,暂时还不能去,赵桓想再等一等,看一看;张叔夜那里却是百无禁忌,想去就去的。
出西华门,转西角楼大街,西行一里左右就是张叔夜府邸。
守门的军兵,即使不认识官家,裴谊还是认识的,还想进去通报,被赵桓止住,径直往里走!
张叔夜的卧室灯火通明,人进人出,却没有一人发出响声,就如在黑夜中穿行的风。
张伯奋还是得到消息,扶着母亲前来迎驾。
赵桓扶起老夫人,来到屋内:仲夏时节,窗户却关得死死的;汤药味弥漫,热气扑面,还没坐下,后背竟见了汗!
屋里的摆设极简单,除了必备的东西外,就是悬挂在墙壁上的那把剑最为醒目!三尺长缨悠然垂落,白鹿皮的剑鞘镶嵌着几颗红宝石,应该是九颗,这把剑还是当年的太子左庶子张叔夜外任时,赵桓的临别赠物。
张府六衙内除了张仲熊随种无伤出征在外,余皆陪侍左右;三个女儿,最小的还不到十四岁,无语垂泪;此情此景,令人直想落泪呢!
张叔夜躺在床榻上,面色潮红,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呼吸很不均匀,时紧时慢,胸膛起起伏伏,就如怒涛中的偏舟。左臂空空如也,右臂自然伸展,他在沉睡吗?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他还能醒来吗?
遥想当年,为使赴辽,酒宴之上,射艺无双,辽人莫不惊叹,欲一观所用长弓,以无此先例,断然拒绝,辽人赞为英雄。
何等英雄!
归国之后,著山川、城郭、服器、仪范等五篇,太上皇赏赐有加,因而命为东宫官,以教太子。自此,朝夕相伴十年,音容笑貌还在脑海中萦绕,床榻的老人,就是原来的那个他吗?
宋江等三十六盗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一败再败,无计可施。嵇仲巧计设伏,一举擒拿,闻名天下。以功进龙图阁直学士、知青州。
何等勇武!
靖康元年,金兵围城,叔夜领南道都总管,兼程入援。至京城,自将中军,子伯奋将前军,仲熊将后军,鏖战一日一夜,击溃金兵入京,赵桓喜不自胜,亲迎至朝阳门,君臣携手,万民欢呼!
何等伟烈!
知枢密院,改革军事,任劳任怨,天下莫知有此枢密,而吴阶、岳飞等人扬名华夏,叔夜越发勤勉。古之贤臣,不过如此!
今年,他应该是六十六岁,虚岁六十七,如果不是连年操劳,又怎会一病不起?
唉,叔夜若去,谁可继之?
赵桓悄声道:“执政睡了多久?”
张伯奋躬身回道:“有一个时辰了,今日睡得出奇的沉呢!”
赵桓再问:“御医怎么说?”
伯奋面色凄惨,道:“这两日无碍,只怕……”
赵桓拉住老人的手,轻轻摩挲着。手很瘦,点缀着几颗斑点,表皮松弛,稍微用点力,就会碰到骨头的!
什么也不想说,就那么坐着,望着他,一如儿时望着慈祥的父亲。
“梆梆梆”,更重夜深,今天,他不会醒了吧?既然睡得这么好,就安静地睡下去好了。赵桓抽出手来,刚刚起身,手却被一把抓住,抬头再看,老人已经醒了!
眼睛射出难得的神采,然后便是难以置信。嘴唇抖的厉害,喃喃道:“官家,您来了吗?真的是您吗?”
赵桓擦一把眼泪,挤出一点笑容,道:“是朕,朕来看看你!瞧着你睡得沉,朕也高兴呢!”
张叔夜猛然道:“扶我起来,更衣!”
“就这样躺着,咱君臣说说话不好吗?不用讲究那些俗礼,你还是朕的师傅呢!”赵桓想拦,却不知能否拦住。
张伯奋也劝道:“父亲大人,是不是……”
“啪”地一声,张叔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扇了张大将军一巴掌,怒骂道:“畜生,你要活活气死我吗?”
伯奋无奈,与兄弟们扶父亲起身,须臾更衣已毕,张叔夜颤颤巍巍地起身,跪倒叩头,山呼万岁!
赵桓扶起老人,道:“礼数到了,莫说我要驳你面子,回到床上躺着,再说话!你若是不依,朕立即回宫!”
张叔夜领旨谢恩,半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好一番捯气,这才匀乎过来,道:“你们都出去!”
这是有话交代了,孝庄、王德与众人退下,屋里只剩下君臣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