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路(一)

朱孝庄原来在政治上的建树并不多,绝大多数人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做上了翰林学士的高位,主要还是因为圣人的关系。靖康十年十月,莫名其妙地被贬,由翰林学士“呱唧”摔到了江陵知府,朱孝庄由此开始了一段奇妙的旅程,名声反而是越来越大了。

同样是被贬,欧阳澈接旨第二天就带着两名随从上路了,朱孝庄从嵩山回到京城,回到他那个著名的脂粉繁华之地,唉,一大家子人,不能说走就走,总得安排一下不是?

两个儿子最大的刚会说话,最小的还不会爬,一个女儿成天到晚地哭,孝庄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震天的哭声,孩子哭大人哭,男人哭女人哭,弄得朱孝庄都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能在活着的时候,听到这些动听的哭声,是不是也应知足了?孝庄转念一想,不对啊,老子还没死,哭什么哭?就这么个哭法,好人也得被哭死吧?于是,孝庄拿出一家之长的无上威严,抓起书房内最便宜的一个花瓶,重重地贯在地上,并且吼了一嗓子:“都给我住口!哪个再嚎,就给我滚!”

别说,还真好使,天地之间,清静多了。

大儿子看到了朱孝庄,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向这边伸过来:“弟弟抱,抱弟弟!”

这孩子说话晚,还分不清“爹爹”和“弟弟”,总是图省事,把朱孝庄叫成弟弟。平日里心情好,孝庄没觉得什么,今天一听火就上来了,扯过来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嘴里还骂着:“你个不孝之子,爹是爹,弟是弟。爹永远是爹,弟永远弟,岂能混为一谈?再叫一遍,爹爹!”

大儿子的心情比老子还糟,“嗷嗷”直叫,叫声之响亮,穿透力之强,与他的亲娘小如不分高下。

孝庄异常恼火:“抱出去,抱出去!”

小如心疼地直哭:“你心里有气,朝孩子撒什么火?他还小,不懂事,难道长大了还真的跟你叫弟?”

岫云在一旁劝说了两句,把孩子抱到了外间。经过大人们的不懈努力,三个孩子终于消停了。三位如夫人,两名侍妾,再加上管家朱小乙,都站着不出声。孝庄道:“你们都知道了吧?官降了几级,我要到江陵去,马上就得走,你们有什么事情,赶快说!”

“官人,我陪你去!”

小如要陪他去,真的去了,那个爹弟不分的儿子怎么办?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

这不是废话吗?

“反正夫君去哪,我跟到哪!要不,咱们一家子都去江陵算了!”

花娘的脑子都用在养花上了,幸好丫头可不随她。

“好啊,好啊!只是这时节不太对,路上冻着孩子怎么办?夫君,你能不能跟官家说说,等到天气暖和了,咱们再走行不行?”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如果谁敢跟官家去说,官家龙颜震怒,把你吃饭的家伙砍了,你就不用走了。

孝庄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没办法闭上耳朵,还真是不愿意听这些全无意义的混账话啊!

这时,小厮在外面说道:“大官人,宁王殿下到了!”

哎呦,终于来了救兵。

朱孝庄一跃而起,大声说道:“快请!你们去准备酒菜,我要与大王好好喝几杯。呵呵,有些日子没见了,还挺想的。”

以宁王赵谌为始,朱孝庄人缘好啊,参加了几十场践行酒宴,离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初了。小乙留下看家,但是实在不放心,安排弟弟小丁随行伺候。女人一个都不带,都不是很情愿,带着女人也真是累赘。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孝庄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近些年,连续在交通道路上投入巨资,路是越修越好,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柳树,可是光秃秃的,没什么生气。孝庄选择的交通工具是乘车,大冷天的骑马,不是要活活冻死人吗?车子被皮毡子裹得很严实,里面生了一个炭盆,长条形的几案上摆着两碟下酒菜,手里抄着一壶酒,管他外面如何如何,咱是得逍遥处且逍遥。喝到得意处,还要哼上两句,都是些yin词小曲,外面赶车的小厮听着都脸红,而大官人似乎兴趣盎然呢!

酒喝完了,敲敲车帮,命人把碗碟收拾下去,捡起一本书,看了几眼,好生无趣啊!忍了又忍,孝庄问道:“到哪了?”

小丁在外面回到:“刚过了第一个歇马亭,这个地方也不知道叫什么,大官人有何吩咐?”

“找一个体面点的客栈,歇了吧!”

小丁不明白,问道:“刚走了二十多里,就停下不走了吗?”

孝庄怒道:“小丁啊,难道我说的话还要重复两遍?平时没事,少往酒楼妓院里面钻,多跟你哥学学,长了本事,没准我哪天高兴,给你保个官呢!”

“是,小丁明白!”小丁没明白什么,也不知道小乙身上还有什么优点他没有学到家,有一点总是明白的,听大官人的话,用心办事,马上就要升官了。

按照大官人的指示,找了一个体面的客栈,歇息喽!

就这样,一天走个二三十里,两天或者三天能到一个驿站,本来不算远的南京应天府,走了整整十天。进了驿站,还没来得及坐下,外面一阵喧哗,应天知府来访。这位尊贵的知府大人还算熟悉,姓何名愈字文若,德妃何凤玲的嫡亲弟弟,何氏一门最风光的人物,也是一位国舅爷。

何愈满面春风:“哎呦,崇如兄,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盼来了。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孝庄笑着回应:“文若兄风采更胜往昔,佩服佩服!”

都没有到里面让座奉茶,何愈直接把朱孝庄请到了应天府最好的酒楼,为朱学士接风。主人的热情就像酒席上的菜,热气腾腾,很是熏人啊!

“我与崇如兄相交多年,一直以崇如兄的品行学识为榜样,德妃娘子不止一次夸过崇如兄,说实话,本人当时心里是不舒服的。为什么总要拿我跟崇如兄比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这些。崇如兄今天来到了我们应天府,就一定要招待好,朱学士号称海量,你们可要劝好啊!”第一杯酒,好酸啊!

何愈找了很多人来,倒是没有生人,都见过面,都是所谓的名门望族之后,不过大多是靠着祖宗的那点荣光在混日子,本身有能耐的没几个。这些人,做事是做不来的,要说喝酒、斗狗、玩女人、弄潮逐风都是一把好手。听到何愈的吩咐,呼啦啦上来,都要敬朱学士一杯。

什么一杯两杯的,朱孝庄喝酒就没怕过谁,虽然斗不过牛皋、岳飞、韩世忠那些酒缸、酒桶,斗这些废物还自觉不在话下。

一轮下来,朱孝庄鬓角有了几分汗意,正想回敬一杯,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好像来了一队军兵。

果然,两名军兵挑帘笼进来,分左右站定,一名宫中内侍四平八稳地进来,面南背北,高声宣和:“有旨意,江陵知府朱孝庄接旨啊!”

别人插手而立,朱孝庄起身整衣冠,跪倒接旨。

“……朱孝庄无故拖延,逗留不进,欲置江陵百姓于何地,欲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贬朱孝庄为江陵府通判,着立即赴任,不得有误,钦此!”

孝庄微微一笑,朗声道:“臣朱孝庄接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之际,向何愈那边瞟了一眼,何愈好像在笑,碰上朱孝庄的眼神,连忙掩饰,弄了个大红脸。孝庄还挤了挤眼睛,何愈的脸更是红的厉害了。送走了使者,屋子里的气氛立即一变,这酒还怎么喝?识趣的纷纷告辞,何愈拉住朱孝庄,死活不让走,孝庄暗笑:咱俩很熟吗?倒要称称你肚子里的牛黄有几两!

何愈将朱孝庄按在椅子里,亲自把盏,为客人满上一杯,端起自己的,劝道:“崇如,既来之则安之,就是天塌下来酒还是要喝不是?来,干!”

崇如后面的“兄”字不见了,是无心还是有意?

连续三杯下肚,何愈的一张脸愈发红艳,嘴里喷着酒气,也喷出不少真心话来:“孝庄啊,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你也太狂纵了。官家喜欢你,宠着你,但是你呢?愿不得官家生气,官家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咱们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臣子,有些事情也要为官家多担待着点!”

孝庄微笑着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朱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何愈仰脖灌下一杯,哈哈大笑道:“对不起,实在憋不住了,本官就是想笑呢!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我他娘的恨死了做老二的感觉,就是想做老大,哈哈,今天终于如愿,怎能不高兴。”何愈狂笑着,“知道吗,我姐姐一直在夸你,我做了什么,她根本不关心,似乎你才是她的亲弟弟,一奶同胞的嫡亲弟弟啊!我人没你长得俊,学问没你高明,运气没你好,官职更是远远不如,只有岁数一项,比你大两岁,这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还得瞒着。你以为我称你为兄,岁数就比你小?错了,大错特错,记住了,我比你大两岁!你一帆风顺,官运亨通,我千辛万苦做到知府,你已经是翰林学士,人称内相而不名,入阁执政是早晚的事情。你荒唐不堪,御史都不敢弹劾,更可气的是,荒唐不说荒唐,而是风流。哦,你朱孝庄做了就是风流,我们做了就是荒唐,老天爷还长没长眼睛?哈哈,没想到你朱孝庄也有今天,哈哈,我何愈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来,干了!”

朱孝庄有点可怜他,也看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而且根本不会想到他在自己面前会如此放肆,因此说了一句损话:“想知道我此刻的感受吗?”

“但讲无妨!”明显是上司对下属的口气嘛!

孝庄一字一顿地说:“我可怜你!”

何愈大怒,拍桌子就跳了起来:“我呸,你可怜我,你也配。我好心好意请你吃酒,才是真的可怜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一直骑在我的头上?瞧清楚了,现在我是知府,南京应天府的知府;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江陵府的通判,我才是第一国舅,你不行了。你是一只狗,丧家之犬懂吗,可怜我,你个狗东西,你也配!”

孝庄笑着听他说完,往前凑了凑,笑得越发**:“看在今天酒席的份儿上,告诉你一个道理,想不想听?”

何愈发泄完了,喘着粗气,好像比做完那事还累,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

“狗就是狗,再得意也不过是一条狗,狗怎么能骑到人头顶上去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朱孝庄由不得他反驳,举起盛汤的勺子,一把长约一尺,纯银打制的勺子,劈头盖脸就砸了下去。

“再不教训一下,你这条狗就要出来咬人了。奉劝你一句,做狗也要有做狗的觉悟,主人有难要跟着主人受罪,不要卖主求荣;你不会咬人,不会看家护院,不知道主人的心思,更不能为主人排忧解难,只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不要奢求太多,每顿有几根肉骨头就不错了,难道还能和人吃的一样好?你天生就是一条狗,做不得人,也不会做人,你认命吧,老老实实地做狗,不是很好吗?”

头一下砸到何愈的脑袋上,何愈眼睛一翻,什么都不知道了。朱孝庄砸了十几下,出了气,将银勺子仍在地上,来到外面,招手换过何愈身边的小厮:“你的主子睡着了,好生伺候着。”

小厮唯唯诺诺,朱孝庄背着双手,颠着脚,晃着腰,哼着小曲,向外飘。到了门口,只听楼上一声震耳欲聋的狗叫声:“抓住他,抓住他。他敢打我,呜呜,他敢打我!”

好汉不吃眼前亏,孝庄快步出来,上马就要走,“呼啦啦”围上来十几名差人,刀枪都拉了出来,拦住去路。

孝庄暗叫不好,正在想着对策,只听对面一阵马蹄声,抬眼一看,不由得大喜:哎呀,他怎么来了?

来的是谁?京城一等一的贵族子弟,一等一的强横猛人,一等一的红人,岳云!

岳云陪同宁王赵谌巡边,赵谌体谅下属,特准岳云去办些私事。郑七郎不是要大婚了吗?岳云要送些礼物,就是为了筹备这些东西,所以才晚了几天;路上又碰上捧日军官学校的同学,再盘桓几日。急匆匆往回赶,这不在应天府恰好碰上了朱孝庄。

朱孝庄高声呼叫:“将军救我!”

岳云最怕朱孝庄,哎呦,在他的手下颇是吃了一些苦头。见到了又不能回避,一听称呼变成了“将军”,心里很受用,往常都是“小云子”,啥时候叫过将军呢!所以,岳云催马上前,断喝一声:“住手!”

衙役们看到一名少年将军,身后跟着十几个军兵,瞧装束是虎翼军团,心里比较哆嗦,嘴上还是一贯的嚣张:“此人得罪了我家知府,要拿回大堂治罪,是朋友就少管闲事。”

岳云还没来得及说话,从酒楼里跑出一人,边跑边喊着:“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官人受伤了,还不将犯人拿下。”

衙役胆气又壮了起来,向上就冲,孝庄惊呼:“云儿救我。”

叫的越来越近乎,岳云把手一挥,只有一个字:“上!”

虎翼军团的士兵,难得有打架的机会,王德军法严厉,没人敢顶风作案;再者说在京城也没人敢招惹他们。现在不同了,不是在京城,眼瞅着就要到家了,再不动动就没机会了。

于是,在应天府最繁华的大街上,上演了一出一边倒的武斗:人数略微占优的衙役,被武艺高强的虎翼军团士兵在两息之内全部放倒在地,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再爬起来。

朱孝庄大笑着过来,抱了抱可爱的岳云:“小子,从来没象今天一样看你这么顺眼,好可爱的小乖乖,来让叔叔抱抱!”

岳云吓得连连后退,孝庄不依不饶:“小子,要不你等几年再成婚,叔叔家的妹妹明年就四岁了,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又来了,又来了。难道他不捉弄我,就不舒服吗?

岳云非常无奈,马上心生一计,跪倒见礼:“岳云参见朱学士!”

孝庄一愣,既然是学士的身份,在大街上就不好再那样了吧?架子端起来,说道:“起来吧!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岳云乖乖地跟着,一名士兵打人上瘾了,临了临了又上去踹了两脚。回到驿站,朱孝庄摆下酒宴,庆祝今天的壮举,也庆祝与岳云久别之后的重逢。第二天,岳云好歹把朱孝庄送走,策马逃离了应天府。他向南,咱向北,如果今生能不再相见,那该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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