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将近,按着往年的习惯,北辰元凰总要趁初夏的时候去建康那边的行宫里住一阵子的。
也不是避暑,说到天气,建康可比帝都热得多,因此只能趁初夏这段时间过去。看一看江南的风景。
算是提前度夏了,就算只是四月初,建康的气候也跟天启盛夏的时候所差无几。
往年都是不带内眷的,今年却不同,因为建康那边新建的行宫天玄宫完工,地方比从前轩敞许多。便打算带几位宫妃过去,共赏江南盛景。
准备内廷随行车辇仪仗,以及出行安排这些琐碎的事情是早就打算好要交给江明依办的,当初春日祭出行,内廷诸般事务井井有条,北辰元凰也觉得挺满意,因此打算将诸如此类的事情,日后都交给她办,甚至想要等到年底的时候,再给她晋一个位分。
至于带谁去,北辰元凰就让慕仙柔跟慕容嫣然商量着办了,他自己不打算过问,也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慕仙柔去明成殿问的时候,慕容嫣然就说,“难得陛下肯带内廷中人出去散心,让咱们商量的话,厚此薄彼也不大好,干脆正五品以上就全部带过去吧,除非是身子不好,不便行动的就留在这边。”
说的就是雪姬,如今她那个状况,别说带到江南了,恐怕就仅仅是在内廷之中,也不愿意让她过多露面。
慕仙柔想了想,道:“明成君果然思虑周全,只是,身体不好的就只有雪姬,还有即墨妃与皇甫嫔,是犯了错的人,刚受到惩处没多久。带她们出去,恐怕别的人会在意。另外苏姬眼下还在家中养胎,要跟她说么?”
慕容嫣然道,“即墨妃虽然眼下在禁足期间,但陛下出行也要到五月了,到时候事情早就该过去了,至于皇甫嫔……”她略笑笑,道,“上次的事情我也有错,这次最多我看好太子,不让她动一根手指得了。留她在这边的话,就太可怜了。苏姬的话,眼下最重要还是保胎,别折腾她了,真要出点什么状况,我们都担待不起,这宫里,子嗣还是太单薄了。”
统共只有一个太子一个公主。千顷地一棵苗,外朝想必是惶恐不安的。站在她的立场,自然希望没有人与太子争帝位,但仔细想想,就算将来登基称帝,也是需要有兄弟扶持的。否则孤身一人与文官集团对抗,那未免太过辛苦。
皇族也得开枝散叶。想了一想,又道,“太子我自然是要带的,不知陛下要不要带钟情?”
算算都已经快四岁了。钟情生日是在秋天。这一年见得还算频繁。每次看见那个孩子的笑脸,就觉得多苦都能熬下去了。
慕仙柔道,“自然是要带的,前几天就跟大祭司说过了,因为钦天殿五月诸事繁忙的缘故,大祭司这次不会跟着过去,说是等再过半个月,就会将宜安公送进宫里来,等到了出行的日子,同内廷一起走。”
这样说来,这次前前后后,她与钟情少说也能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一时之间喜不自胜。不由笑道:“那你可得替我好好谢谢他。可别回头让我空欢喜一场啊。”
慕仙柔笑道,“天子一言既出,哪儿还能收回的,不过,明成君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吧,也就是提到宜安公和太子的时候,才能看见明成君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
慕容钟情道,“何止他们两个呢,净公主我也一样喜欢。不过,钟情是我亲生的,又不在身边长大,因此更加惦记罢了。连陛下也是,我看他喜欢钟情就比喜欢太子多许多。”
慕仙柔道,“陛下也就是喜欢女孩子。在这内廷里,养公主可比养儿子省心多了。再者,宜安公那般可爱的模样,谁见了能不喜欢呢?”
正说话的时候,却见太子从东正殿那边晃晃悠悠的挪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向着她伸出小小双手喊道,“阿娘,抱,抱抱。”
那天真可爱的面孔,纤小瘦弱的身形,连走路的姿态都是说不出的可爱,慕容嫣然心都快被他萌化了。忙上前抱起太子,对跟过来的女官柳丽池道,“怎么让他出来了呢?这殿所里到处都是大件的家具,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办?”
猫倒是不用担心的。前几日柳丽池一个没看住,让慕容嫣然这阵子养的小墨闯进了东正殿那边,本来是怕吓到太子的,结果太子见了小墨,竟然挺高兴,还跟它玩了一个下午,人跟猫都相安无事。慕容嫣然也就对这件事放心了,不再限制明成殿这二十几只猫主子的行迹。
柳丽池笑道,“是奴婢的错,只是太子午睡刚醒来就闹着要找母妃。谁知怎么搞得,这么快就跑到这边了,我们都拦不住他。”
见到这样可爱的孩子,谁还能发得起来火呢?何况慕容嫣然对东正殿那边服侍太子的人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
太子这个时候在慕容嫣然怀里,转头看见慕仙柔,眯起眼睛似是在记忆里搜索片刻,突然间指着慕仙柔,口齿不清的叫到,“慕尚宫……慕尚宫……”
“呀,还记得我呢,咱们小太子真是聪明过人。”
“那是,咱们陛下小时候也是你照顾的。太子同陛下像么?”
“相貌是挺像的,简直跟陛下小时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却不大像,咱们陛下小时候性情安静。没有太子这样活泼。”
才学会走路就满宫跑跳的。倒是比北辰元凰可爱的多,慕仙柔还记得,北辰元凰打小的时候就不怎么爱说话。凤先太子比他年长一岁,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在内宫之中失踪了。
宫里的内监自然将北辰元凰这位替补上来的太子看得死紧。从小就是,不管去哪儿身边都一群人簇拥着。权妃自幼就叮嘱他,在别人的殿所里,旁的人给什么都不能碰。自幼就在冰冷阴沉的环境中被孤立着,性格内向多疑都是理所当然的。登基之后对后宫也总是回避的态度。
说起来,还是碧女入宫之后改变他许多。
就算是与碧女完全不熟悉的人,想起昔日她在这宫里的情形,都会觉得颇为惋惜。碧女那人,虽然淡漠,但内心却十分善良。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况且做事也认真负责。隔很远的地方看,都会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人,真像是天上的谪仙一般。
那种冰肌玉骨之中透出的倾世容华,与湘灵那种一眛精致的美丽是不同的。连以清丽脱俗著称的即墨妃在她身边,也会被立即比下去。品行方面,更是无可挑剔。慕仙柔就打心底里觉得,这世上能配得上北辰元凰的,亦只有碧女一人。
可惜了,人已经不在了,再想那样多也没有用,留下的,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幸而慕容嫣然也是真心将太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的。
事情确定下来之后,慕仙柔要回上书房拟定恩旨。慕容嫣然起身与她一同出去。倒不是特意送她,是惦记着,反正已经起来了,没什么事情,干脆带着太子上白花馆那边坐一坐。
即墨忧自然是在的,禁足期间,反正不能出门。人在南面书房里坐着,照旧没有出来迎驾,慕容嫣然也不把自己当做外人,自顾自就进去了。持中殿她都可以自由出入,白花馆又算什么。
进去之后见即墨忧坐在窗下的书桌上,正在画法阵图,面前摊了一堆算筹之类的工具,回身便吩咐落梅让她找几个软垫子过来,将太子放到地上坐着,顺手从即墨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本草图谱拿给太子看。
即墨忧将手中的曲尺放到一边,道:“你在我这边,倒是越来越随意了,这里可不是持中殿,有你擅自出入的特权。”
慕容嫣然道,“就拿你的东西了,你敢不给还是怎样?我算什么,他将来可是这天下之主。这宫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拿你一本书又怎样?”
分明是斗嘴的态度,也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在宫里,见到谁都得应付三分。反倒是看见即墨忧,纯粹就懒得客气了。
终究是觉得,在从前的事情里,即墨忧是亏欠她的,也亏欠太子。
她见即墨忧面前放着那些法阵的书籍,似乎都是阴阳道一门的术法,不由问道,“不是不打算再动术法了么?怎么又开始看了?”
当初碧女出事之后,即墨忧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碰术法方面的书籍。毕竟内廷之中已经有人被术法所害,疑神疑鬼的人太多。她自己最强的对手已经被铲除,的确没必要再做会招人怀疑的事情。
即墨忧道,“那个人不在了,阴阳道跟南疆那边的法阵,总不可能一直不出问题。前些日子我哥哥还写信过来,说苗王表面臣服于天启,实质上,苗人与我们并非同族,绝不可能甘心称臣,不过是积蓄力量罢了。早晚还是要叛乱的,到时候,这些东西就还用得着。”
慕容嫣然叹口气。
若是碧女还在,何必她如此辛苦。但即墨忧也就是这德性了,懒得说她。见她架子上放着许多算学的典籍,就说道,“我哥哥这阵子已经开始教钟情算术了,前阵子易总宪也入宫见过太子,说是九月过了,就进宫为太子开儒门入门的六经课程。道门方面,术法不急着学,我倒觉得算学是基础,你有空教他么?”
即墨忧道,“哪里用得着我?安成君是算学大家,又是阴阳师正统传人,你找他不就行了。”
原本是想要给即墨忧机会,多与太子相处,以便化解从前的冤仇的。但却未曾料到对方这般不领情。安成君的事情,慕容嫣然也听说过。阴阳师嫡系出身,术法成就又可圈可点,按说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想到阴阳师一脉都是那样高冷的性情,不由就有些担心,将来入宫之后,会不会对太子过于严厉。
果然是患得患失太过了。
太子原本在专注的翻图鉴,似是听到这边在谈论他,便抬起头,圆溜溜的黑眼睛盯了即墨忧一会儿,便问慕容嫣然道,“阿娘,她是?谁?”
慕容嫣然道,“是即墨母妃。”
即墨母妃,这四个字太过
于绕口,小太子都发不出来,却在面上绽开笑脸,伸手对即墨忧道,“母妃,抱。”
即墨忧冷冷瞥他一眼,对慕容嫣然道,“你乱教什么,他叫母妃,我可当不起。”
说着自顾自开门去,叫落梅先将太子抱出去。太子一脸不高兴,却没有闹,慕容嫣然追过去,哄了几句,才再度将门关好,对即墨忧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跟不懂事的孩子置什么气,他又没做错什么。”
即墨忧回道,“他是没做错什么,有错的是我。早晚都要恨我的,现在摆出一副亲近的样子,不过是让他知道真相之后,更觉得我虚伪罢了。”
那是的确的,碧女因即墨忧而死。弑母之仇必难化解,这些事即墨忧早就想过了。
慕容嫣然无语片刻,道:“我上次跟你说让你去看看雪姬,你见过她了么?”
“不必这个时候特意去看,她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早。”
“还有救么?”
“你以为那是什么,她沾上的可是罂粟霜。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要说戒,我没听说有人能戒掉的。你是御殿明成君,何必在乎她那样的人?”
“不是在意她,只是想到净公主是由她照料的,便有些在意罢了。”
“那就让她去死吧,等她死了,随便再找个你信得过的人来照顾净公主不就行了,长秋君或者湘灵都可以,那个人,没人在乎她的死活。”
“毕竟是碧姬留下的人。”
即墨忧轻轻的冷笑了一声。
碧女因何而死,其中内情她一清二楚。她若是凶手,那墨雪就是帮凶。
她恨碧女,是理所当然的,就算那个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凭空出现一个人,威胁到她的地位,占据了她在一生挚爱之人心目中的位置。无论如何,必须除之而后快。她相信任何人处在她的位置,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墨雪不同,墨雪的命是碧女救的,甚至临到死前,碧女还为她安排了后路。她侍奉碧女身边,应该是与碧女最亲近的人,即使这样还敢下手害她,在即墨忧看来,墨雪比她可恶的多。
这样一个人,留着也是后患。若是自己作死,正好省得她动手。
罂粟霜是迷药,以虚无缥缈的幻觉,换片刻内心安宁。一旦沾染上,断了的话,就是锥心蚀骨之痛。轻易是戒不掉的,若是给宫里别的人知道了,大概也就只能被逐出宫了。
不知道北辰元凰会怎样想,没准会看在碧女与净公主的份上给她机会。即墨忧与慕容嫣然都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不愿去跟北辰元凰提。
告别人的状,姿态必然不会好看,放聪明的话,何必自己去做恶人。
慕容嫣然心里觉得奇怪,从北荒回到天启,不过才几个月时间。在宫里这样的地方,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上那种东西了呢?因此问即墨忧知不知道内情。
即墨忧冷冷道,“是做了亏心事,夜不能寐,才会被药物迷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所谓的亏心事是指什么,即墨忧没有说,慕容嫣然也不想知道,她却问道,“她不过就是从侍女封上来的一个五品宫妃,有多大能耐,能让太医院给她送罂粟霜呢?”
即墨忧道,“你也察觉到不对了?先想一想,当初那位更衣源采依是怎么死的?”
源采依当年因为给绿玉轩送了有毒的红豆饼,事情还未曾开始查,就自尽在宫房里。这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也没有人再过问。此时骤然被即墨忧提起来,慕容嫣然再往回想,不由觉得心底发寒。
好多事,比如苏华章当初撞鬼小产的事情,源采依不明不白的死,还有江明依落胎,谨成殿那边被猫袭击。宫里人都当是即墨忧做的。但实际上,做还是没做,即墨忧自己心里清楚。
以慕容嫣然对即墨忧的了解,她若是做了什么事情,断然不会不敢承认。若不是她,那又能是谁呢?
细细将各宫的人都想了一遍,在她看来,没有人像是这般心机深沉的人,但就是看不出来,才觉得更加可怕。
即墨忧将面前的图纸都收了起来,道:“也不必想那么多了,不管幕后这个人是谁,恶事做多了,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况且,我要是那个人,怕是会觉得不平了,做了那么多事,最后得益的还是你,你自己当心点吧。别什么时候死在别人手上,又拖累我被栽赃。”
话里的意味,仔细想想,其实是有几分关切在的,但即墨忧那个人,就是不会说话。这般说出来,听的人只想同她先吵一架再说。
今日出来也已经够久了。慕容嫣然怕太子太久见不到她又会不安。便同即墨忧告辞之后,出去抱太子回明成殿。这个时候也才到下午,即将落下去的日光带着温暖的橙色,但不知为什么,走在这长长宫墙之间,就觉得,心里的寒意实在是太深重了,再明媚的阳光都没办法驱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