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明成殿的时候,就顺路去了趟白花馆。
这一次湘灵却没有出来迎驾,问即墨忧的时候,即墨忧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她病了。”
想了片刻,她接着问即墨忧,“戢武王的事情,眼下怕是人尽皆知了吧,她已经知道了么?”
即墨忧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一时没说话,只是在打量慕容嫣然用凤仙花汁新绘的指甲,画的是怒放的玫瑰,花瓣散落于指尖之上,宛如滴血一般,趁在淡青色的御殿礼服之上,更显华艳。向来素淡惯了的人,突然做这种打扮,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总不至于是特意打扮给北辰元凰看的吧,北辰元凰品味偏素淡,就好清雅那一口儿,宫里人都知道。只是,以即墨忧自己的眼光来看,在这一身的端庄素雅之中,深青色衣袖中露出白净如玉的左手之上,套着红色的朱砂木镯,搭配指尖这朱红如滴血的花瓣,引人注目不说,竟然还别有风情。
总觉得有些眼熟,刹那之间,便想起另外一个人的装束。
碧女平日不喜欢带首饰,连头发都是随随便便以样式简单的木钗或者青玉随意挽起。但素日所穿的常服,在月白或者淡青的面之下,里衣上却总绣着桃花樱花之类繁华绮丽的图案。静然坐着的时候,就让人忍不住想,将那素色的衣衫扒开,内中不知是怎样的风情。
这么想来,北辰元凰那个人,面上看着一派禁欲气息,好得其实是闷骚。
至于慕容嫣然的指尖,虽说跟碧女作风不同,但说起本质,倒似乎是没什么差异。即墨忧心里不由就拉起了警戒。
慕容嫣然留意到她的视线,刻意将手往宽大的衣袖之中笼了一笼,道:“也不算什么,佩深这阵子在学浮世绘,非得要拿我指甲画着玩儿,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倒是湘灵那边,到底是怎样了?”
即墨忧略笑笑,道:“前阵子晚上淋了点雨,就染上风寒了,她那个人,自从来了这边,一直水土不服的,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慕容嫣然再度问道,“她哥哥的事情,跟她说了么?”
即墨忧漫不经心的掀开茶盏,道:“没,不是正在养病么,谁闲的没事,同她去说这些没什么用处的事情?知道了又能怎样?”
“总不能瞒一辈子?”
“总会有别人告诉她真相,我就是不想做这个恶人,那又怎样?”
“不怎样,不过,连你也会有不忍心这种情绪。我只是觉得意外罢了。”
见面斗嘴,几乎都成日常了。慕容嫣然深吸一口气,趁着即墨忧还没想出回嘴的话,先抢着把正事说了出来,“宫嫔在宫外生孩子,都要找些什么人过去?比如苏昭仪他们家,你看让谁过去合适?”
即墨忧不满的看了她一眼,道,“这点小事也要拿来问我,你这御殿明成君是怎么当的?”
“我不知道么,不知道自然是问你了,总不好拿去持中殿问,回头给他知道了,又说内廷就没一个帮得上忙的人,咱们脸上不是都得不好看么?”
要压即墨忧,没有比抬出北辰元凰更有效的方法了。
即墨忧默然了片刻,叫落梅过来,将从前是怎样安排的,一五一十与慕容嫣然说了一遍,慕容嫣然听着,眼角瞥过去,就见佩深不待吩咐,已经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摸出炭笔和笔记,将落梅说的事情都记了下来,
时不时的,还提出疑惑的地方轻声问一两句。
心思够细,人也很勤快,也不是因为是自己的侄女才夸她的,佩深的确是很能干。慕容嫣然他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法阵图只随便看一眼就记得一清二楚。身为他的女儿,佩深没有遗传到那样好的记忆力,但却有好习惯,总随身带着纸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立刻写下来。说起来,比单靠记忆力办事的人还要可靠许多呢。
客客气气谢过即墨忧之后,她们两人打算离开白花馆,临走之时,即墨忧似是无意的问了一句,“不去看看湘灵么?你不是一向恩泽遍及六宫的么?”
慕容嫣然道,“不必了,这些日子,成天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事情,别人病着,心境凄惨,连我看着也跟着难过。等她好了再说吧。”
万一一不小心,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了出去,回头给北辰元凰知道了,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即墨忧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送她出去了。
回到明成殿之后,见太子坐在美人榻上翻长秋君送来的那些儒门发蒙的典籍。一只手搂着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快要睡着了,却还硬撑着,一页页翻看书册,娇憨的模样,颇为惹人怜爱,慕容嫣然不由失笑,走上前问道:“看什么呢?看这么入迷?”
原来是《春秋公羊传》,按太子的年岁是该看不懂的,何况他连字都不认识。但看得这般津津有味,倒像是真看懂了似得。
太子笑笑道,“字一个都不认识,不过看图罢了。”
慕容嫣然仔细看过去,见那些图一副接一副,画的也算是妙趣横生。连起来,对于读过那些书的成年人来说,算是一清二楚了。只是书中君主与臣子之间的言辞交锋,布局设谋,怕就不是简单图画能表达出来的了。
就像天子之道一般,表面上一派风雅,实质上,底子里全是刀光与血腥。但说起来,早晚他都该要懂得。
笑着将太子抱在怀里,指着书册上的图,随便给他讲了两个故事,见他真的困了,柳丽池过来带他去东正殿那边睡午觉。佩深将之前准备的茶点给慕容嫣然端了过来,慕容嫣然闭目养神了片刻,对佩深道,“你想去持中殿伺候陛下么?”
佩深愣了片刻,放盘子的时候就没有放好,白瓷的盘子与桌子磕出一声轻响,她镇定了片刻,才开口道:“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慕容嫣然道,“可别想太多了,不是让你去做后宫的意思。自从慕尚宫没了,陛下身边一直没有得力的人,你年纪还小,日后还有漫长岁月,可以慢慢去适应他的习惯。因此问一下你的意思。”
佩深迟疑了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道:“佩深知道,姑母这样做,是为佩深好,去持中殿,也是宫里最好的差使了,但是,佩深不大想去。”
“为什么?”
慕容嫣然有些讶异,其实她最初召佩深入宫的时候,也没打算将她给北辰元凰。她是为了自己才让佩深进来的。但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人,因为用着顺手,就惦记着想给北辰元凰送过去。
对佩深而言这也是更好的前程。她是御殿明成君,眼下宫里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女人。她选的人,讲明是替代慕仙柔,一开始起步就不会低,加上出身与自身能力出众的缘故,总有一天会成为内廷首座,女子为官,没有比这更高的地位了
。在天子身边伺候,就算不侍枕席,辅佐执政岂不更好?
佩深道:“宫里人都知道,慕尚宫在陛下心目中地位不可替代,因此才能在内廷首座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佩深想问姑母,慕尚宫的地位从何而来呢?”
慕容嫣然想了片刻,道:“各方面的因素都有吧,她是权太妃从家里带出来的人,原本就该得陛下信任,而且,自幼看顾陛下,又在陛下年幼之时几次三番不顾性命维护陛下。近三十年相处的情分,羁绊深厚是理所应当的。”
一起从血雨腥风里走出来的,感情有多深,别的人怕是想都想不出来了。
佩深接着道,“我跟陛下见得不多,大概也说不上了解他,但总觉得,陛下是重情重义的人,因为对人太过于深情,所以身边反而容不下太多人。已经失去的,怕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填补了。我无法替代慕尚宫的位置。”
“我并不是想让你替代仙柔,你只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就可以了。”
佩深静静看了慕容嫣然一眼,道:“姑母接我入宫,想必也是怀有期待的吧。”
慕容嫣然无语,当时只是模糊的想法,实质上,到底期望佩深成为什么样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谱。
佩深接着道:“上一次宜安公离开的时候,曾经叮嘱我,要我照顾好她的弟弟。我自己也曾想过,去照顾陛下,也许从一开始就会被他忽视。他会因为姑母的缘故而对我另眼看待,但心里那扇门,也许会永远在我面前关闭。”
慕容嫣然接着沉默,佩深比她想得还要聪明。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想到过这些事情。北辰元凰心里的门的确是关闭的,也许只对慕仙柔一人打开过。至于她们,偶尔只能透过碰巧开启的门缝,窥探到那个人的心意,终究是靠猜测的。
她大概明白佩深的意思了,便轻声道,“你是想照顾太子么?”
佩深道,“我羡慕陛下与慕尚宫之间的情分,也想做对别人来说如此重要可靠的人,公与太子都将会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想守护他们姐弟两个。”
太子尚未登基,漫漫长路之中,也许会有无数的变数,与去已经是天子的北辰元凰身边相比,这条路会更艰难,但得到的回报却将更为丰厚。
那是天子的一生之盟。
这个孩子,终究让她出乎意料了。
这一次她却不曾犹豫,太子对她而言,也是同样重要,将最得力的人派到太子身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反对的事情,就无必要一再拖磨,一世盟约,自然是在幼年时缔结好一些。她轻声对佩深道,“那好,我就将小辞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谢姑母信任,佩深必然会照顾好太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结局,还真是令人意外。
慕容嫣然自己这一生,都是给北辰元凰了。那个人,其实说起来,倒也算值得她这般付出。
宫里的女人,哪怕是十几岁入宫的君书和皇甫晴湘,也都是一心在北辰元凰身上。却未曾料到,十四岁的佩深,却毫不犹豫在北辰元凰与太子之间选择了太子。
是他们这一代人真的老了么?这样伤感的想法,就不必对人说起了吧。
只盼这个孩子,真的可以像仙柔照顾北辰元凰一般,照顾太子一生一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