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不见

《惊雀》74

墨色浓重, 天色渐晚,喧嚣声沸腾,热闹似是达到了顶峰。

虞广江不堪丢脸, 扔下一句“愣着作甚, 二姑娘醉酒胡言乱语, 还不把人送去房里”后, 便以与友人叙旧为借口, 匆匆去往前院吃酒,甚至没敢多瞧身侧的南祁王一眼。

沈却侧了侧身子目送虞广江离开,随后望向偏厅。

其实适才女客桌上供的酒并不是很醉人的烈酒, 但虞锦自幼便不胜酒力,即便是果酒, 多喝两口也能醉得不省人事。

若是索性醉晕过去便也罢了, 但她大多时候是先安安静静趴一会儿, 趴足精神便开始作天作地折腾人,要折腾到精疲力尽才肯老实睡下, 这便让伺候她的生莲很难办了。

生莲焦急地拽了拽自家姑娘抱着楹柱的胳膊,轻哄慢哄道:“姑娘,咱们该回房了。”

虞锦摇头,额头靠在柱子上,执拗道:“我的册子呢?说好给我拿, 还不快去。”

生莲羞耻地闭了闭眼, 压低嗓音道:“姑娘, 您可别再提那册子了!”

虞锦提高音量反问:“为何?为何不能提?”

生莲:“……”

大抵是因您明日会无颜面对未来夫君吧, 生莲叹息。

虞锦仰着脑袋, 忽然一道阴影从头顶落下,她正抬眼时, 后颈被轻轻拖住,随即整个人悬空。

虞锦正挣扎时,听到那人说:“我陪你回去看,好不好?”

她立即安静下来。

好在今日婚宴,丫鬟小厮大多去了前院当差,后院小路上没什么人走动,沈却这么明目张胆地抱着虞锦也没闹出太大动静。

但生莲就比较胆颤心惊了,直到沈却将虞锦抱进闺房,她便急着要将人请出去,毕竟二人还只是定亲,如此实在不合规矩……

可她赶人的话尚未出口,便见自家小主子攀着南祁王的肩膀,并不放人,她道:“不在这儿……册子不在这儿。”

沈却垂目看她,配合地问:“那在哪儿?”

“妆奁,我藏在妆奁底下了。”

沈却吩咐生莲倒了杯水,随后走向妆台,果真将妆奁底下那本图册拿了来。

他翻了翻,眸色晦暗地递给虞锦,才哄她喝了两口水。

把生莲遣去煮醒酒汤后,沈却扶住坐在圆木桌上的人,看她眯着眼走马观花似的翻着册子,簌簌两页便翻到底,不由道:“好看吗?”

虞锦微愣,反应了一下,朝他摇头。

她动作有些迟缓,略显娇憨,沈却觉得好笑,问:“哪里不好看?”

“就……这些姿势实在不雅,都太丑了。”说罢,虞锦还打了个酒嗝。

闻言,男人自上而下地打量她两眼,指腹下意识捻了捻她的衣裙,声音有些沉,道:“是吗?”

虞锦懒洋洋地应了声,忽然兴致缺缺地阖上书,一眼不眨地抿唇看向窗外,两脚轻轻晃着,似在思忖。

沈却将她额前的一缕发捋到耳后,“在想什么?”

虞锦叹气:“王爷可会碰开脸丫鬟?其实大可不必……”

她眼下思维很跳跃,说罢便仰头攥住他的前襟,道:“王爷为何会在这儿?”

四目相对,虞锦的眸子也染上了几分醉酒的薄红,她此时的醉意大抵是已经进入逐渐安静的阶段,整个人显得很懒散。

沈却应了声“嗯”,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指背蹭她的脸颊,蓦地一停,猝不及防地俯身吻住她,虞锦惊慌地无意踢了他一下,后也渐渐松下身子。

沈却很快松开她,哑着嗓音道:“你别惹我,我忍不住。”

虞锦只伸长脖颈凑过去,不知所谓道:“我还要……”

生莲捧着醒酒汤来时便见虞锦被摁在木桌上吻得哼哼唧唧,吓得险些摔了手里的瓷碗,她深深提气,本恼怒南祁王趁人之危,欲要上前拯救自家姑娘时,却见虞锦的双臂很有灵性地攀上了男人的脖颈。

生莲懵了半响,连忙转身匆匆离开,还顺带阖上了屋门,遣开廊下不明所以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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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仲春的鸟儿衔着树叶落在窗沿,叽叽喳喳啼叫两声,又扑腾着翅膀飞远。

西厢那边,一对新婚夫妇已然起身,按规矩是得去给主母敬茶,眼下虞家没有当家主母,给虞广江敬茶也是一样的。

丫鬟端着盥盆推门进去,屋里尽是一股欢愉过后的靡靡气息,闻着还很是羞人,昨夜里头折腾到三更天,还叫了三回水……

记得小丫鬟最后一回进去放水时,郡主说话都气若游丝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一般。

思及此,小丫鬟偷偷瞥了永安郡主一眼。

许见竹清冷的眉目骤起,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别扭,她浑身酸疼,如同被什么巨兽碾过一般,路过虞时也身边时无甚神色地看了他一眼。

虞时也稍顿,若有所思地回看过去。

其实昨夜,这种正经洞房行礼,一次就够了。

但他动作过于生涩和粗暴,弄得许见竹不是很舒服,而虞时也这个人颇有些完美主义,又觉得此事不过熟能生巧而已,便有了一而再、再而三。

他本是很正经在揣摩那事,可不得不说食髓知味……

不过虞大公子是绝不能承认自己竟有了那点俗不可耐的欲望,故而很是坦然地走过去,说:“昨夜上过药,还很疼?”

许见竹稍顿,接过丫鬟手里的木梳,屏退下人道:“我自己来,都下去吧。”

清静后,虞时也道:“我下回收收力道,你……你先慢慢准备着,我去廊下等。”

虞时也觑了眼她脖颈下边露出的一抹红色,不知为何竟觉得脸热。

许见竹并未磨蹭,她自幼在宫里长大,规矩拿捏得分外精准,很快便拾掇好前去给虞广江奉茶。

原本这时小辈该在一旁热络场面,尤其是虞锦那个爱热闹的性子,定不会缺席,然而直至一家三口上桌用早膳时,也不见虞锦身影。

反而是虞广江将沈却请来了。

昨夜沈却来时虞时也已回了房,并不知他在府上,不由蹙了下眉头,阴阳怪气道:“山高水远的,王爷着实有些沉不住气。”

沈却用帕子拭了拭手,不以为辱反以为荣地颔首道:“虞公子说得是。”

虞时也扯了扯嘴角,问丫鬟道:“二姑娘呢?”

丫鬟回话:“二姑娘头疼,说今儿便不来用早膳了,吩咐奴婢代她向少夫人问好。”

许见竹忙颔首:“二姑娘有心了。”

虞锦昨夜喝了酒,头疼也是在所难免,虞时也并未多想,可直到午膳、晚膳,甚至是第二日的早膳都未见虞锦身影,他才看看觉察出那么一点不对来。

反而是虞广江和沈却异常气定神闲,像是对此早有所料。

一连七日过去。

虞锦很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至腹前,两眼盯着头顶飘飘忽忽地幔帐,静谧得仿佛一尊石化已久的雕像。

依稀记得那夜临醉死过去前,她拽着沈却的衣裳不许他离开,还在吻得意乱情迷时忽然发疯嚷嚷不许他碰开脸丫鬟,否则就要与他退婚。

最后的最后,她好似还捡起了避-火图册,强邀沈却同看,指着某张图与他说起什么姿势极易受孕。

总之,虞锦忽然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思,这亲事不结也罢。

眼下已至夜里,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声,虞锦才慢吞吞下榻,就着案几上的茶水点心果了果腹。

倏地“吱呀”一声,她眼疾手快地将半个点心放了回去,重新一动不动地躺回榻上。

生莲瞥了一眼那糕点盘子,佯装未见地道:“姑娘,王爷与大公子在外头,问您可起了。”

“不见,还是那句话,我宿醉头疼尚未缓解,近来见不得人,你让他们这些日子不必再让找我,且按规矩,成亲前男女不宜相见,还请王爷自重。”

生莲略略有些汗颜,自重……到底是谁该自重?这话她可没脸说出口。

“可是姑娘,王爷这两日便要启程返回垚南了,您真不见?”

闻言,虞锦稍稍一顿,但念及眼下距婚期属实不算太久,又忽地沉住气说:“不见,你替我转达一声,祝他归途顺风,其余便不必多言了。”

说罢,虞锦复又闭上眼静思己过。

生莲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宽慰道:“其实姑娘不必如此……奴婢瞧王爷也没多放在心上。”

不提还好。

虞锦羞恼睁眼:“如何能不记,恐怕我在王爷心里端庄优雅的贵女形象已全然破碎,这让我如何体面地嫁去王府?”

生莲尽力安慰她:“姑娘别这样想,上回麒山秋狝,您还大言不惭要给王爷守寡,便是破碎,想来也不是这回才碎的,倒是不妨事儿。”

“……”

虞锦冷笑,道:“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哦。

生莲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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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却摁了摁眉心,略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这是真的踩了尾巴,跳脚了吗……

虞时也并不知来龙去脉,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虞锦这是在对沈却避而不见,至于缘由,那定是沈却的错无疑。

廊下夜风骤起,虞时也忽而顿住脚。

他猝不及防地开口道:“阿锦的性子确实是有些造作,她自幼便被父亲宠得无法无天,能折腾的花样也很多,并不像在外人面前表现的端庄娴静,什么灵州小淑女的名号,听听也就罢了。”

沈却有些诧异地望向他。

虞时也下台阶时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说:“但是我妹妹很好哄,也轻易不与人生气,忘性大,上辈子兴许是条鱼也说不准,如若有谁能让她一连气个几日避而不见,一定是此人之错。”

沈却没开口辩驳,只缓缓点了下头。

虞时也略带些讽刺道:“就连险些害她丧命的蒋淑月……她都能在回灵州后不久却是撒娇耍赖求父亲与蒋氏和离,免她终生禁锢之苦。”

话说及此,虞时也缓缓吐息,道:“说她性子造作,可她也明事理,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不会挂在嘴边,比如……每回我和父亲出征,她暗地里要偷偷哭上两日,明面上却很能克制,还能操心随军行李的琐事。要说她心思简单,却也不然,若没用心揣摩,恐难知晓。”

闻言,沈却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顿了顿。

虞时也并未察觉,嗓音低沉道:“你要是娶她,便要让她在王府过得比在虞家还好,若是不然,烦请王爷将人送还回来。”

话落,气氛倏地一顿,风急促地淌过小院,晃得树叶沙沙作响,虞时也静默片刻,侧首道: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