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柔走了,阎惜娇回来了。
容颜依旧,神情却已大不相同。
望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白月生摇了摇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提起九环锡杖,穿好鞋子,下了地,打开房门。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照在身上,温暖着他的心房。
望着倒掉的雷峰塔废墟,白月生大步迈出。
又回过头。
对一脸茫然的阎惜娇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你还能活着,她一定会很开心。谢谢你。”
转过头,大步走出。
走出金山寺,走下南屏山,来到了干涸的西湖岸边。
秋叶凋零,花草枯萎。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值初夏。
如今,已是中秋。
秋已过去了一半。
冬也不远了。
春天,充满希望的春天,也必将会随着冬的消逝而到来。
人生,就是这样,有起,有落,有开心,有悲伤,有欢乐,有痛苦,就像一年四季,花开花又落,雨雪风雷,循环交替,没有谁的人生是一马平川。但是善良的人们,他们的爱情,无论风挡雨阻,终会铭刻在彼此的心里,永远永远。
永远有多远,白月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些金黄的落叶,那些枯萎的花朵,它们的离开,不过是天气即将冷了,想要睡一觉而已。等到明年春暖时分,花草将会再次盛开,枯树将会重发新芽,希望也终究会随着它们一起回来。
她,也会随着希望回来。
站在西湖断桥之上,白月生面带微笑,低声吟唱着那首流传不朽的情歌。
千年等一回。
温柔的歌声中,太阳隐去,乌云铺满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雨润大地,雨入西湖。
干涸的西湖,重新注入了清水。
行人稀少的断桥之上,一个白胡子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白月生身边。
“玄奘大师,别来无恙。”老头呵呵笑着,双手合十,对白月生深施一礼。
白月生扭过头,愣怔怔瞧着他。
“在下西湖龙王。”老头笑眯眯道,“五百年前,在下曾是泾河龙王。”
“泾河龙王?”白月生纳闷道,“不会是被魏征杀了的那个泾河龙王吧?”
“正是在下。虽与大师未曾谋面,但你能知道我的名字,在下深感欣慰。五百年前,有一个名叫‘袁守诚’的相士,卜卦算命颇为精准,长安城里有个靠在泾河捕鱼为生的渔夫,每天都去找他算命,袁守诚每天都会告诉他,在何时何处下网捕鱼,定会满载而归。那个渔夫去了他所说的地点之后,总是能打到很多鱼虾。听到这个消息,在下身为泾河龙王,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就变成人形,去找袁守诚假意卜卦,问他长安城什么时候会下雨,其实我是想砸他的摊子。却没想到,他准确算出了下雨的时间。那个时间,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被安排施那场雨的,正是在下。为了跟他赌气,在该下雨的时候,我没有施雨,而是把施雨的时间稍稍延后了一些,犯了天条,此事被玉帝知道以后,安排魏征,把我给杀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白月生不解道。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三百年前,我再次投胎为龙,当上了西湖龙王。这三百年来,有了前事之鉴,每一次下雨,我都不敢有任何差错,除了昨天。”
“昨天?”
“不错,昨天,八月十五,寅时三刻,我必须要施雨,而且雨一下就是七天,这是天的命令。但是,我没有施雨,因为我眼看着西湖在清晨就会完全干涸,我要敢在那个时候下雨,西湖等不到完全干涸,就会再一次涨起水面,雷峰塔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倒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白月生的心猛地一沉。
西湖龙王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过头去,望着那被雨水渐渐恢复了水面的西湖。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西湖龙王保持着微笑,对白月生道:“我很喜欢苏轼的这首词。若水柔在雷峰塔中对百姓说的那些‘平等’,我也曾化身为现在这个样子,去听过她的演说。她的真诚,她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真诚的热情,打动了我。但是,我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个什么‘雷锋’,我没法让自己‘做好事不留名’。在死以前,我必须得告诉你,不然我心里堵得慌:她能出了雷峰塔,这里边有我的一份功劳。五百年前,我为与袁守诚赌气而更改了下雨的时间;五百年后,我为了成全你和她,更改了下雨的时间。这场雨,将会下到七天以后,西湖水满。——对了,在前两个月,六月下雪的那位,是我的一个朋友,为了给九天玄女送行,他现在已经在地府里等着我了,”老龙王笑了笑,笑得很和善,“玄奘大师,再见。”
纵身一跃,跳入了西湖之中,化为一条赤色的小龙,沉入了湖底。
白月生愣怔怔望着他消失的水面,心中,再一次被各种感动与痛苦交杂的情绪所占据。
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能好好活着。
也为了能看到别人好好活着。
自己好好活着,固然重要。但是看到别人能像自己一样活得很好,那也不失为一种开心,很大的开心。
良师益友,总是会出现在白月生身边。
“谢谢。”
向着西湖,大拜三拜,白月生转过身,大步走下断桥,在飘摇的风雨中,微笑着走回金山寺。
龙王走的时候,留给他的,是微笑。他不该以泪水来报答。
金山寺中,阎惜娇搬着个马扎,坐在厢房门口,双手托着下巴,出神地瞧着寺院中那座雷峰塔的废墟,直到白月生在她身边站了很久很久,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白月生的存在。直到将暮时分,她才转过头,看了白月生一眼。
对他露出一丝笑容。
“有个老和尚,在清晨的时候找到我,叫了我一声‘师娘’。”她说。
白月生笑了笑。
“那个老和尚,说他的师父是个又高又帅、又有本事的男人。”她说。
白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你看起来,长得并不高,又不帅,而且看起来也没有半点本事。”
白月生依然微笑着,没有说话,没有否认,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可是,当我听到老和尚跟我说的雷峰塔的故事以后,我觉得,人生如果能拥有像她跟你这样的一段恋情,即便只有一分一秒,我也心甘情愿。只可惜,我不是她。”阎惜娇轻叹一声,“她用我的身体,跟你谈了一次恋爱。我恨她,也嫉妒她,如果我就是她,她就是我,那该多好?”她再次转过头,直视着白月生,“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她。”
白月生没有说话,再次摇了摇头,再次笑了笑。
谁就是谁,没有谁可以成为谁,也没有谁可以被当作谁。
若水柔欠下了阎惜娇半年的生命,阎惜娇却没有去追究。就像那位龙王,他付出了他的生命,对白月生却没有任何要求。
雨,越下越大。
风,越刮越狂。
白月生的心,却是暖的。
这个世界,应该温暖一些。风雨很冷,人心,却需要多一些温暖,因为人,不是无情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