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帝王崩

烈亲王妃仙逝之后的第五日。

白日里还是秋高气爽的日头, 到了日落时分,却刮起了几阵大风。那狂风呼啸着,似在哀哭, 哀哭这金陵一大不幸之事。又似叫嚣, 叫嚣着金陵之主的不公。

终于等到入夜, 没有月光的夜, 连星辰都黯淡了。

皇宫内外依旧是灯火通明。仿佛一切如常,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只是入夜了而已。

因着禁卫军早已接到消息,此时非但没有阻拦更是成了君墨宸的手下, 很快,便带着人杀到了琉璎殿。

这是君墨宸给贾琉璎提出唯一的一个要求, 在兵变之日, 把皇帝留在琉璎殿, 省的他去找人。贾琉璎自然会设法让皇帝那夜留下,其实也不用他设法, 皇帝自从留了贾琉璎在皇宫里,几乎夜夜留宿他的琉璎殿。

外头的风还在呼啸着,里面的灯火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是推开门的时候,随着风的涌入,摇曳了一下。

君墨宸没有让所有人都进来, 只是和柳逸清并几个一起行事的兄弟一起走了进去。这不是空城计, 所以不用怕。人越少, 或许越好。长剑划地, 带着嗤嗤的声响。走进大殿时, 君墨宸一眼就看到坐在主座上的皇帝,自然, 也看到了皇帝身旁的贾琉璎。

四目相对,皇帝的面上反而越发的坦然。那样子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夜会有这样的事情,更多的样子,是知道了自己大势已去。

“宸儿,你来了。”皇帝依旧面带微笑,那话里依旧是问候的口气。他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一身龙袍,那些龙,还依旧张牙舞爪。

若不是那长剑折射出的银光晃得晃人,若不是君墨宸身旁还有其他的执剑之人,旁人不过以为又是皇帝召见了宸王。

只是一切都不会是若不是。

“来了。”君墨宸冷冷的看了一眼皇帝,又扫了一眼贾琉璎。原以为那些恨意越到这时候会越发的难以控制,却没想自己的心,越发的冷静。

“宸儿,你比起当年,越发的进益了。这倒是让朕不知当年让你助朕夺得这帝位,又让你做了这宸王,是不是朕错了。”皇帝的口气一如闲话家常一般,甚至没有多少压迫感。

这话被提起,仿佛又回到多年之前的宫变,那是上一辈的兄弟之间的争夺,只是君墨宸也被迫参与其中。

君墨宸冷笑:“是么,这还多亏了皇上这些年的教导。只是若说起当年,呵,当年助你,多半是我错了。若不然怎会导致如今我娘亲故去多日,我一眼都望不得。”不能堂堂正正的回烈王府祭拜自己的娘,这道坎,君墨宸一直都过不去。

“烈亲王妃,不过是一个女人,她死了,你爹还可以有王妃。”皇帝不屑的应道。在他的眼里,女人不过是衣物,穿穿就罢,没什么好可惜的。若是这样,倒是可惜了,多少也算是怒冠冲天为红颜,呵。

“可她是我娘!”君墨宸吼道,整个大殿都在回荡他的声音。你觉得没什么的人,但是,她是我娘亲,如何比的?

皇帝不想理会这个问题,看了一眼站在君墨宸身旁的年轻男子,只是看着忽然觉得有几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一时间想不起,便又多看了两眼。

皇帝的目光停留的太久,自然不会逃过柳逸清的眼睛。他知道皇帝在探寻他的身份,他没有一点的表情回视了皇帝。

柳逸清站在那里,亦是冷笑,又听得那话,恨声道:“昏君,你草菅人命,今日,真真千刀万剐也难以赎了那些罪过。”

“你是何人,竟敢打断朕与宸王的谈话。”皇帝面上还是那样的不屑,只是这下听他放出话来,忽然有些诧异,有些恐慌。

柳逸清见皇帝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里冷笑着,双眼静静的看着他,那目光若能杀死人,皇帝如今早已不知是死了百遍还是千遍。

“呵,死到临头还不忘自己是皇帝。只是皇上,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玹琴教的一百三十九条冤魂,今夜可都是在您的身边看着呢。”

他的声音,到背后越发的有些空灵。那样的声音,就是平日玩笑都能被吓到,何况这下,烛火昏暗,狂风呼啸。

“玹琴教,你是玹琴教的人?金陵余孽!”皇帝瞳孔猛地一缩,声音里有些颤抖。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当年那案子没有了结清楚,果然,果然来了。

柳逸清忽然很轻松,他看着皇帝,又看了看贾琉璎,笑道:“皇上想不到吧,就像你想不到,你的枕边人,日日给你下了药一样。”

“琉璎,你?”皇帝闻言,心里一紧,便一把将贾琉璎抓了起来。

贾琉璎不过是淡淡的笑了笑:“不过是卖个人情给宸王爷,若是真下了毒,皇上如今早就驾鹤西去了。何必这时候这般冲动?”他说着,伸手去将皇帝的手掰开。

皇帝在震怒之中,手自然也不是特别的有力,贾琉璎轻而易举的将他的手掰开,又很随意的拍了拍衣服。看着皇帝一副惊愕的样子,他不过又是笑笑,起身走到君墨宸面前:“王爷让我做的事,我如今已经做到了。”

“琉璎,你!”皇帝直到这时候才有些莫名的恐惧。第一次,被自己爱的人背叛,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从来都是他抛弃玩物一般将人丢弃,第一次被深爱之人这样对待,他忽然莫名的有些绝望。

贾琉璎并不吭声,站在皇帝对面看着。只是,莫名的有些酸楚。

“皇上方才说金陵余孽,这话倒是难听了。好歹,我当年也是拜师玹琴教。”君墨宸看了看贾琉璎,又看了看皇帝。他忽然玩味的笑了,问贾琉璎,“你真的不愿和他共死麽?他可是盼了好些年,不然怎地那般宠爱你?”

贾琉璎一时没了话,或是说,这话,他根本不想回。

君墨宸见他二人的眼眸均是黯淡了几分,暗示柳逸清动手。

柳逸清正要向前时,却被贾琉璎挡了一道。可终是挡不了,柳逸清那一剑刺的极准,剑入血喷,浸染了黄色的龙袍,也浸染了他的白衣。不过刺中之处并不是要害,特意偏离了一些,要的便是让他难受的死去。

今日来的人,全部都是一色的白衣,白的亮眼。那哪是白衣,那分明是丧服,却不是为了这帝王。

“好剑法,呵。”皇帝说着,一口血从口里喷了出来。

柳逸清没有多少理会,只是他见他还活着,便也不急着收剑。只是说道:“我玹琴教和你无冤无仇,和皇家无冤无仇。你这昏君,当年竟然下令一网打尽更是让玹琴教灭门。今日这一剑已是便宜了你,只等着一会将你五马分尸了才好。”

“是么,是宸儿的主意么?”皇帝靠在那椅背上喘着粗气,看着正拦住贾琉璎的君墨宸。

君墨宸没有答话,只是贾琉璎跪了下去:“宸王爷,你让我去他身边吧。”

“你不是恨麽,怎么,心软了?还是说,你现在也爱上他了?”君墨宸蹲下身去捏住他的下颌,那笑,带着一丝的不可思议。

“是啊,恨啊,怎么不恨?若不是他,我本可以快意江湖,本可以与心仪的女子携手一生。却是因为他,我不得不在他身下承欢。只是这么多年,他对我的情意也不是装出来,我亦不是铁石心肠。王爷,我也是个将死的人,求你,让我随他一起去吧。”贾琉璎央求道,他看着君墨宸,他希望他能答应他,虽然他也不敢确定。

君墨宸看着他一脸央求,连声冷笑:“真真让人感动,若是本王不答应,你想如何呢?先时还恨得咬牙,这么快就求着同死了。贾琉璎,是不是再找个人强了你,你日后也会跟着他好?若是这般,这天下龙阳之癖的也不止龙椅上那一个。”

皇帝被他那话惊的一连吐了几口血:“逆子,逆子!”他不敢想象,若是这样下去,贾琉璎会被君墨宸如何对待,心里越发的慌了。纵使被背叛了又如何,他终究是用了真情,动了真心。

贾琉璎见状,心里越发的酸楚,只得再三对于君墨宸央求道:“琉璎求王爷成全。”

“成全?我成全你,那谁成全过我了?我娘死了,百里不到的路,我却不能回家去看她一眼?呵,你倒是有情有义,那龙椅上的,只怕还不稀罕。”君墨宸说着松开了手,又对柳逸清道,“逸清,收剑吧,不必等了。”

柳逸清点了头,将剑拔出。皇帝亦是随之吐了口血,面色越发的惨白。

贾琉璎爬了几步到了皇帝身边,看着皇帝,他忽然笑了,笑的不知该说什么。他恨了那么多年的人,忽然快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他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得到解脱的感觉。

他握住皇帝的手,依旧轻轻的笑着。然而皇帝却想将他的手挣开,但是贾琉璎却不许,握得更紧了些。似乎是想让自己手心里的余温去暖他,却也没了多少的用处。

“皇上,琉璎陪着你好不好?”贾琉璎看着皇帝,笑着问道。

皇帝看着他,一时又湿了眼眶,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管不了是什么原因,只是知道,他爱的人,愿意了。

贾琉璎知道自己也活不过今晚,想来还是和皇帝在一起,多少自己若是身死,不会被人扔到乱葬岗去。

“贾贵殿就这么想去见阎王了?难不成是阎王殿里设了茶宴等着你不成?”这一声女音倒是将好些人惊了一下,尤其是守在殿外的人。只是这女子,是君捻雪,从帘后转了出来。

“还有,父皇,若就这样去了,岂不是可惜?”君捻雪走到他们身边,将他俩相握的手掰开,又对着皇帝笑着,“柳大哥的剑法,该说是准呢,还是不准呢?”那是故意的不让剑下之人一剑毙命。

她的笑还带着那一丝的天真,却掩饰不了那其中的恨。

皇帝看着君捻雪,心里倒是有了几分的愧疚,但是见到君捻雪身后之人手上的银针时,眼底的愧疚化作了满满的惧意。

“本是想上梳洗之刑,只是我一个女流之辈,倒是觉得太过恶心。听闻当年,父皇最喜欢我娘的一对芊芊玉指。如今,只想着让父皇感受一下这十指连心的滋味。”

君捻雪一边看着皇帝的手指,一边说着。又从柳桪的手上接过银针,慢慢的从皇帝的手指尖往里刺入。

皇帝疼得龇牙咧嘴,疼得一心求死。只是却一直忍着没叫出声,疼得面上越发的狰狞。但是君捻雪旁若无人一般,似在对待一件工艺品,慢慢的将银针刺入,刺满了十个手指之后,忽然一次性将那十字银针一齐拔出。

“啊!”皇帝的叫声有些惨绝人寰,贾琉璎在一旁看着,根本不敢上前阻止。

“又不是断了头,何必如此惨叫?”柳桪冷声道,心头有些烦躁,原想一剑了结了皇帝,却因着君捻雪挡在面前,无奈之下竟是拔出了剑对着贾琉璎,“宸哥哥未必想成全你们做一对鬼鸳鸯,我可以。”

贾琉璎闭上双眼,只道了句:“多谢姑娘。”

还未等柳桪出剑,贾琉璎的脖颈处早多了道血痕。这才听柳逸清冷声道:“哪里那么费事?”

他根本没动,却让柳桪的剑往贾琉璎的项上走了一遭。

“琉璎,琉璎,琉璎。”皇帝唤一句,咳一声。

“皇上,来生,放过琉璎吧。”贾琉璎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着,两行泪滑落。

“琉璎,琉璎,是朕负了你,是朕害了你。”皇帝颤声道,他看着贾琉璎,向着他扑了过去。

皇帝一直咳着血,又用尽力气紧紧抱着贾琉璎:“琉璎,琉璎,”

“皇上,您那日,不是问琉璎,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这一生,可以。只是,皇上,来生,放过琉璎吧。好不好?”贾琉璎撑着一口气问他。

皇帝看着他,心里越发的内疚,含着泪,点了点头。“好,朕允你。”贾琉璎见他应了,松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这一生,孽缘孽债,终是跟了你一生。来生,只求放手,我们各自不相干。

“父皇,让雪儿送你上路吧。”君捻雪半跪在皇帝面前,咬了咬牙轻声问他,像是在征求他的意思。

皇帝看着她,伸出手来,她看着便递了手过去:“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雪儿,来生,莫再生在帝王家,莫再做朕的女儿。”

“是么,但愿吧。”君捻雪笑了笑,正准备下手,却被皇帝抢过她手里的匕首。

正当众人惊异之时,皇帝将君捻雪推开,用尽全力对着自己的脖颈抹了一道。又挣力向贾琉璎看去,气绝之时,他笑着合了眼。

这一生,他做了太多的错事,而如今,他终于解脱了。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悲哀的人,至少,他爱的人,到了最后,还是愿意与他在一起。

君捻雪跪在一旁,亦是轻轻的三叩首。原谅这一生你从没对我好过,只是终究,这命是你所赐。从此,也愿你九泉之下安息。

君墨宸看了一眼皆以气绝的两个人,这才打开手心里的纸。

国玺在枕下,愿与他合葬。

那是贾琉璎给他的,短短十个字,又是一桩交易。但是这桩交易,他忽然想做。不是因为那国玺,是因为贾琉璎这个人。

柳逸清见君墨宸看他,自己慢慢环顾这一切,摇了摇头:“人既死了,你看着办了吧。我无多求,只是你登基之后,还玹琴教一个清白。”

君墨宸转过身看着他,点了点头:“会的。”

打开门时,外头风已经不那么大了。守在殿外的将领忙过来问情况,君墨宸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句:“已经去了,先散了吧。”那些人得令,都收兵散了。

君墨宸关上殿门,见君捻雪命人打了盆水,小心的为皇帝和贾琉璎擦拭了血痕。君墨宸看不过去,便示意了千画。千画这才走上前去帮忙。

柳逸清见柳桪看着他,便道:“问心无愧便好。”

终究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只是心里有怨。终究还是放下了。

柳逸清将大殿的门打开,走了出去,一阵冷风灌来。他忽然变得无比的清醒。抬头望了望天,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开始飘雪了。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金陵的雪。金陵的雪,是来掩盖金陵的血来了。

真的,能掩盖了麽?

柳逸清唇边冷冷的一笑,想前走了几步,又朝着落琴山的方向跪了下去。

爹娘,此仇已了,九泉之下,愿安眠。

柳逸清还没站起身,忽然胸口发闷,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抬起手将血擦去,起身时才察觉背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时,是君墨宸,也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君墨宸看着他,伸过手去,柳逸清也不客气的搭了一把。

“下雪了。”

“嗯。”

“清儿,仇了了,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君墨宸叹了口气。

柳逸清点了点头,比起他,君墨宸还需要接手这个国。更何况多少都是亲人,如今还添了责任。

“我在。”柳逸清看着他,淡淡开口。

“会一直在麽?”君墨宸看着他,本是一句玩笑话,可他没有笑。只是那样认真的看着柳逸清,等着他口里的回复。

柳逸清对上君墨宸的目光,点了点头:“会,我会一直都在。”

给你,这一生的承诺,是谁错了这因果。祸起之源,苦果自食。

他们穿了丧服而来,如今却像是为了大殿之内死去的人举丧一般。君墨宸见里头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便走进去,走到君捻雪身旁。

“皇兄,他不恨我,我如今也不恨他了。”君捻雪知道,皇帝是故意抢过她手里的匕首,为的就是日后不让她内心有愧。他抢的时候像是用尽了余力,又将她狠狠的推开。

君墨宸点了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仇了恨消,以后,好好活着便是。”

“皇兄,你等等。”君捻雪说完,跑到帘后,一会又小跑过来,手里拿了一个盒子。

“这是父皇昨夜给我的,只说要交给你。”

君墨宸接过之后,将盒内的东西打开,是一道圣旨。圣旨底下,还有一封信。

那圣旨,是传位的遗诏,这是皇帝一早就写好的。一生无子,驾崩后,传位烈亲王之子宸王君墨宸,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宸儿,你的名是先帝起的。这宸字,便注定了你一出生,就被先帝视为继位之人,所以朕当年问了五弟的意思,可惜,他无意这帝位。”

“朕这一生,继位寥寥数年,却不是一位好君王。”

“其实,朕早就知道了你会给你师门的人复仇。只是,宸儿,你终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帝君不狠,怎能驯服臣子?”

“你到底在等什么?朕越发的猜不透你了,若是想,便放手过来。又何必一直拖着?”

“朕这一生,做的错事太多。只是希望死后能有一个相爱之人相伴。但是宸儿,你莫去强求琉璎。这一生是朕害了他,他若不愿,便让他离去。若可,愿你关照些许,让他后半生无忧。若是他愿,朕求你,圆了这心。”

“死后,焚尽。”

也不知皇帝是何时开始写的,只是看着,心里也是不忍。

“他信里所托,我会一一照办。”君墨宸将东西收了起来。

“王爷准备何时登基?”秦越问道,这秦越便是秦寒的兄长,此时见事情已了,便问道。

君墨宸摆了摆手:“不急,待本王将娘亲葬了罢。”

雪还在落着,一点一点堆积起来。

夜很长,长的让人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