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海的决定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承诺,更不是拿着宁立言的一笔巨款就此走路那么简单。从他拿着那笔钱迈出宁立言小楼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已经把自己乃至他整个团体的身家性命押在宁立言身上。
成功了固然可以让自己称为天津江湖上新一代的龙头,可一旦失败,整个天津就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地,能否活着离开津门也要看自己的命数。
促成他下这个决定的因素很多。比如袁彰武的霸道作风以及阴险狡诈的为人;再比如苏兰芳和袁彰武的过节,自己牵扯的程度;袁彰武这次露出的破绽,吞并其实力所能带来的利益;宁立言的说辞……当然也少不了那个贵妇人。
之前刘光海还在考虑自己与袁彰武的矛盾是否到了必须搏命的时候,即便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否必须跟着宁立言跑。可是自从那妇人露面之后,他的心里就已经下定决心:这宝值得押,也必须押!
通过女人与宁立言的交谈以及女人的姓氏,他已经猜出了这少妇的身份:原直隶省代省掌、直隶警务处处长、天津警查厅厅长、德威上将军杨以勤的爱女,宁家大少宁立德的夫人——杨七小姐杨敏。
杨以勤在天津卫绝对算是传奇人物,从火车站检票员一路摸爬滚打,成为执掌天津警政十五年的大人物。历经北洋、直奉等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如不倒翁一般左右逢源,在天津卫提起杨梆子大名鼎鼎,也留下不少有关他的传说。
像是时下已经改编成蹦蹦戏的“杨三姐告状”,里面那个高喊“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后缺德我有话说”一口天津话的杨厅长,原型便是杨以勤。他为人狡猾善于投机,曾被人撰联讽刺“一人而兼特简荐,官上加官;四维缺乏礼义廉,耻无可耻”;便可知其为人。
如果说天津卫满城的混混是小鬼,那杨以勤就是这座城市的城隍。所有的混混,都得对他毕恭毕敬,不敢得罪。
毕竟他是天津警界的泰山北斗,虽然已经归隐林下,在意租界做寓公,但是其在天津警界的门生故旧不计其数。他只要说一句话,还是会有大批被他提拔上去的警官愿意为他效力。有这位警界前辈撑腰,自己对付袁彰武就先有了三分胜算。
宁立言没有理由跟袁彰武对着干,可如果是杨以勤,又或者是杨以勤的朋友或是合作伙伴想要解决袁彰武,便顺理成章。
杨以勤做了十几年官,积累了好大一份家私,子女联姻的也无一不是天津卫头面人物,富商巨贾。像他的宝贝闺女杨敏嫁给天津第一等富商宁家大少爷,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完美婚姻。
如今杨以勤一心从商,与天津的一帮大财阀以及在租界当寓公的北洋遗老、军阀合作,在天津商场上兴风作浪。这等人消息灵通交游广阔,又和帮会有很大联系,潘七爷想要开花会拉他联手,也不足为怪。
宁立言和袁彰武无冤无仇,处心积虑要除掉他,自然是这些有钱人意思。光棍不斗势力,袁彰武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新窜起的混混,跟这帮大商人比,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有他们当后台,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更重要的是,这帮阔佬眼睛都是朝上看的,人又要个体面,办花会已经是能做的极限,再等而下之的生意肯定不会直接插手。袁彰武那些见不得人的产业,他们没多少兴趣。只要自己能赢,袁彰武名下大半生意都会归自己所有,这个险值得冒。
即便解决袁彰武只是宁立言自己的想法,有杨以勤这个靠山,这件事的成功几率也大幅度提升。自己能被宁立言看中,给他做开路的打手,是天赐的机缘。若是因此结交上杨以勤,即便打不过袁彰武,自己的性命也能保全。
在天津这座城市,人发迹或是倒霉,不过是一晚上的事。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机会,便能让穷鬼翻身。自己从一个卖柴草的穷小子走到今天,全靠一身骨头外加两只拳头。如果以一个穷小子的角度看,能混到今天也该知足。可是他刘光海何许人也?这辈子就不知道知足是何物!袁彰武向灭了他,他又何尝不想取袁彰武而代之?
只不过他现在的发展也到了瓶颈,想要再往上走,不能光靠自己,还得看机缘,这次或许就是自己的机缘到了!怀揣着这种冲动与憧憬,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走出好远,苏兰芳忽然从角落里跳出来:“师哥,您怎么把宁三少的公事包拎出来了?”
“别打听,有话回家说。秃子……或许咱哥们这回的运气到了,要是这事成了,以后的天津卫,就是咱说了算!”
宁家小楼上。
杨敏身边的侍女手脚利落,拿着鸡毛掸子开始帮宁立言收拾房间。宁立言是个好干净的主,家里收拾得已经很整洁,可是在这小丫头眼里,却处处都是毛病,时不时就要替自家小姐说几句,让宁立言脸上害臊一阵子。
“凝儿,你也少说几句,老三岁数也大了,眼看就是要成家的人,你再这么数落,就有点没大没小,那可是要领家法的。”
杨敏警告了那小丫头一句,后者倒不怎么怕,反倒是笑着说道:“我知道三少不会怪我,反倒会感激我才对。这些话本来是小姐要说的,我先说了,小姐不但不数落三少,还得护着三少。我这算是救驾,三少,我说的对么?”
“就你机灵!”宁立言瞪她一眼,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美钞塞到她手上,“奖励你的,今后没事多数落我几回,让敏姐少操点心比什么都强。”
杨敏看他一眼,“受了这么多罪,大手大脚的毛病还是没改。她那么大点孩子,给她那么多钱去哪花啊?你倒是大方,上万的美钞抬手就送人,将来看你拿什么娶媳妇。”
“钱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只有花出去那部分,才是我自己的。敏姐你想想,东三省沦陷的时候,那么多老财辛苦存了几辈子的财产,就那么归了东洋鬼子,上哪哭去?要早知道这样,当初吃喝花用随手用掉,也好过便宜那帮萝卜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那不是道理,是歪理!我也懒得说你这个,就问你这回又出什么幺蛾子,好端端的,怎么跟袁彰武那么个臭狗食打起来了?是不是他在码头欺负过你,如果是那样你告诉嫂子,我帮你出头,犯不上自己跟那种人作对。”
“没有的事。我和袁彰武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会欺负我?就算有,也是两人打一架的事,不会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就跟他没完没了。敏姐你已经知道我和袁彰武翻脸的事了?对,他给我大哥打电话了,他让你来的?是不是嫌我跟袁彰武打架,丢了宁家的脸?要给我讲道理?穿新鞋不踩狗史,好瓷器不撞烂砖头,这话我自己就会背,不劳他大驾了。”
杨敏瞪了他一眼,“怎么跟姐说话呢?什么叫宁家宁家的,那是咱家!搬出去就不认人了?还是自己翅膀硬了要飞?”
见宁立言低头不敢还言,杨敏才把语气放缓一些,“你也不想想,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乐意去哪就去哪,怎么非得别人指使我才能动,我又不是个陀螺,不抽不动弹。家里人现在都忙着生意上的事,你大哥跟我是怎么个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老爷子快过生日了,他就又该去南方,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潘七爷一给我挂电话,我就赶紧着回了趟娘家,先跟爹那打了个招呼,让老爷子给厉大森通个消息。告诉他们,你是我杨敏的好兄弟,是我爹的干儿子,袁彰武要是敢动你一下,我饶不了他!接着我又去趟国民饭店跟七爷那扫听,再跑到你这正看到你当散财童子。”
宁立言连忙起身跑到里间,不多时就抱出两瓶花雕酒,打开一瓶给杨敏满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这大热的天,让姐跑来跑去,实在是我的罪过。我这家里没预备茶,可是存着两瓶好酒。还是前几天帮个绍兴人找回被人拐去的孩子收的谢礼。真正的陈绍,我知道敏姐喜欢这口,特意孝敬。”
杨敏小口吸了一口花雕,点点头:“算你有心,还记得姐这口嗜好。老太太规矩大,家里的女人除了过年,不许动酒,也就在你这解馋了。算你乖,这事我也就不怪你了。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和刘光海议论什么,也不好帮你补台,只好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没坏你的事吧?”
宁立言摇着头,“没有!姐不但没坏我的事,反倒帮了我的大忙。刚才姐那句从潘七爷那来,简直是神来之笔,本来刘光海还有点犹豫,可是听完敏姐这话,就彻底放心了。不过就是用了干爹的旗号,这怕是不太好。”
杨敏将剩下的花雕一仰头就倒进喉咙里去,全然没了在刘光海面前那种贵妇人的优雅气度,可是等到放下杯子,那种气质就又回到身上。朝宁立言一笑说道:
“我只是承认了自己是杨厅长的女儿,这本来就是事实,其他的可什么都没说,至于刘光海怎么想,那是他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爹现在就是个闲散在家的老头,谁要是非要认为他有什么能量呼风唤雨,那是自己脑筋不清楚,跟我有什么关系。天津这地方,从来不缺笨蛋,多一个刘光海也没关系。既然不是袁彰武欺负过你,那这事到底是为什么?你要是说得有道理,我就帮你。”
宁立言点点头,也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侃侃而谈,介绍着自己的想法、谋划。这些计划是他心里的秘密,对其他人自然半个字都不能说。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是没有秘密的,除了死而复生这件事之外。
于这个世界上,宁立言的亲人不多。名义上的亲属除了姓氏相同以及血脉关系外,根本没有多少亲情可言,惟一可以算作亲人的,也只有杨敏。
他只叫姐姐不叫嫂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不想承认那个所谓的兄长。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是因为彼此,而不是因为宁立德。
外人都以为他当上警官,是宁家看不下去自己家的三少爷丢人,所以才发动了力量。只有宁立言自己知道,宁家根本眼里就没有他的存在。自从拿着八万块支票离开宁家大门的一刹那,他和宁家的关系就已经终结。
富贵或落魄,成功或失败,和宁家的颜面无关,对宁家来说,自己就是个路人,又怎么会有所谓的看不下去。真正看不得自己受罪,不惜回到娘家求老爹出面,把自己收做干儿子,再推荐自己去警查局当差的,正是眼前的女人。在她面前,自己无需任何保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