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半年有余的宁立德出现在面前时,宁立言和杨敏都有些诧异。本以为一个富商随着乔家良辗转颠沛跑了半个中国,人肯定会变得憔悴。没想到人虽然消瘦了几分,可是精神反倒是更为健旺。
真正让两人诧异的是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变得和过去大不相同,昔日宁立德乃是新派儒商风范,英华内敛文质彬彬,站在面前让你感觉如沐春风。真正成为敌手的时侯,才会感觉到那种成功人士带来的压力。
可是此时重逢,却发现他的英气外放,整个人变得更有攻击性。仿佛是一个时刻准备上阵杀敌的战士而不是天津城里数得着的大户养尊处优的富翁。
“惭愧得很,我这一路上虽然努力调整,还是没能让自己恢复过去的样子,让三弟见笑了。”宁立德朝两人一笑,又对身旁宋丽珠道:“和你说得一样,果然大家见面他们就吓了一跳。”
宋丽珠脸上也洋溢着与爱人久别重逢的喜悦,这半年多她和宁立言关系融洽而且还是唐珞伊和宁立言的媒人,相对于宁氏兄弟的芥蒂,她倒更像是宁立言的家人。是以在两人面前也不会害羞,更不会掩饰自己的兴奋。
“那还用猜?我昨天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这半年被人拉了壮丁,大律师若是在眼前我非要问他一句,他把我爷们拐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律师暂时不回天津了。”宁立德先介绍了乔家良的下落,固然有书信过来,但是碍于国民政府对于信件的检查,上面不会有特别明确的说明,关键信息还是只能口述。
宁立言对乔家良看法本就不错,何况现在有乔雪的关系在这更要多问几句。“我听说江西的环境很危险,红帽子突围转移是早晚的事,乔律师处境还好?他不回天津留在南方干什么?”
“江西的情况虽然不好,但是火种并不会因此熄灭,只会越燃越旺。根据我和乔兄一路所见,南京政府倒行逆施,大江南北皆是一片衰败气象。乃至距离南京越近,这种感觉就越为强烈。我们到了南京之后,便有许多政府官员如同鲨鱼一般围上来。有人是想要打听天津的局面,有人则是知道我们的产业要南迁,千方百计想要劝诱我把产业迁移到南京。口头表示会给与各种支持或是政策帮扶,其实就是把我当成一块肥肉想要吞下去。打着国家大义的名号,准备以极小的补偿就把我们整个工厂吞掉,贪婪嘴脸令人作呕。还有人神通广大,居然知道乔兄有个倾国倾城嫁妆丰厚的侄女,旁敲侧击想要联姻。甚至更无耻者竟是想要在乔律师的政治倾向上做文章,把他控制起来逼迫乔小姐带着财产到南方去救人,来个人财两得。”
宁立言眉头一挑:“这种手腕只怕和复兴社离不了关系!”
“我们的委员长大人对于厂卫制度有着病态迷恋,总想要当古代的帝王。他在南京统一谍报机关,设立调查统计局,局长为贺耀祖,之前和你打交道的复兴社现在归入二处。这些人自比缇骑,不把商人放在眼里,更不知法律制度为何物。罗织罪名谋求私利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乔小姐得美貌不知怎么被这些人所知,居然不惜使用匪徒手段,当真是无耻至极!”
“那结果呢?”杨敏颇有些关心地问着。她固然不是很喜欢乔雪这个人,但毕竟她是宁立言确定的妻子人选,总不能真看着她被人欺凌。何况乔家良和宁立言关系不错,人品也让杨敏钦佩,不忍心看着他遭遇不测。
宁立德看了一眼杨敏微微一笑,这对昔日有名无实的夫妻,如今终于可以像一对莫逆之交一样正常谈心。没了夫妻名分反倒是比名义夫妻时更为融洽。
“大律师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在政学系很有几个知己,有他们做护法,统计调查局的人也不敢乱来。再说二弟不管怎么说也是吃公家饭的,也不至于真的任人欺负。连我也不曾想到二弟如此有本事,居然和一位名门千金相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位小姐的家族极有势力,便是这些特务也不敢招惹。她只是请大律师喝了杯咖啡,叫了声世伯,这些人便再不敢上门聒噪。”
宁立言前世和宁立功就没什么交往,对于其家庭状况也缺乏了解。尤其后来岁月艰难两兄弟音信隔绝,只是隐约听说他结了婚,但是结婚对象是谁无从得知。宁立德现在也没说对方身份,他也懒得问。只是微笑道:
“这倒是件好事。既然宁立功有了那么个好太太,你倒是省了很多心思。有他这面挡风墙在,那些想要把宁家产业吞下去杀肥羊过年的官僚,多半也要改变心思。”
宁立德长叹一声,“我可是高兴不起来。一路行来听大律师和韩女士他们的介绍,我算是顿开茅塞。原本就感觉天津不是桃花源,现在越发觉得情况危急,南迁的事必须抓紧。需要迁移产业的远不止我们一家一姓,按照父亲的想法,要发挥宁家在商界的影响力,尽最大可能劝说其他同仁南下。可是南京方面的情行让人心寒,迁移的事情也不好办。不迁移就是资敌,迁移就等于羊入虎口,二弟只能保全我们,那些同仁的利益谁来保障?总不能让他们跑到南方结果工厂家产尽数归公。一个国家的秩序崩坏至此,又怎么可能长久?”
“你这么说,显然是看好红帽子?”
宁立德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那些红色政权控制的乡村,虽然经济落后生活贫苦,但是从上而下都保持着一股健康向上之气。我这份样子便是受了他们的熏陶。他们的物质匮乏,精神极大丰富,比起南京的黑暗腐朽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他们对商人、知识分子保持尊重,远比国民政府开明进步。我不懂军事,武力强弱的问题无从探讨,但是我相信,这个天下不能单纯靠武力角逐。这么一个进步势力纵然一时受挫,最终也会取得胜利,这个天下是他们的。”
他的神情颇为激动,满面泛红语气也渐渐变高,宁立言则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这个天下是谁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要到外面也这么嚷嚷,脑袋很快就是别人的。虽说英租界标榜中立,可是要听到这话照样得把你驱逐出去。”
宁立德早就被宁立言冷嘲热讽乃至当面挖苦习惯了,被泼了盆冷水倒是没发作,宋丽珠担心两兄弟再次反目连忙打圆场:“老三说得没错,这种话不能乱说,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你们说的对,是我自己还没能从韩大姐她们那种言论宽松的氛围里摆脱出来,让你们见笑了。三弟如今正在做事业的时候,我不会坏你的事。”
宁立德并没有发火,主动向宁立言道歉,宋丽珠连忙打岔:“别说那个,大律师在哪呢?”
“乔兄认为眼下天津的秩序越来越坏,司法约束不住武力,律师没有用武之地。何况他之前公开发表的一些文字已经引来特务以及日本人的关注,再住在天津势必给三弟和乔小姐惹来麻烦。因此他决定留在上海,一方面翻译法律著作,参考世界各国先进范例,为将来重新编修法条做准备;另一方面也可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些事情。他在南方的关系不少,比起天津来更方便施展拳脚。按照乔兄的想法,若是有机会还想去谋取个法官职务。有了官身也方便做事。”
宋丽珠点头道:“这样也好,只要人不吃亏就比什么都强。可是这大律师做事也荒唐,他跑到上海把个花枝招展的侄女扔在天津,倒是放心。”
杨敏知道宋丽珠总想搅黄了乔雪和宁立言,好把唐珞伊推上去,摇头微笑:“大律师是个聪明人。有老三照顾乔雪,他自然放心。就是不知道将来办喜事的时候,他能不能赶过来。”
宁立言能感觉出杨敏言语里的酸楚味道,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大律师当法官……回头得让雪儿给他发电报,要他好自为之。统计调查局的成立只是开始,未来罗网只会越来越密,好人的日子只会日渐艰难。大律师要是不改脾气迟早要吃亏。不说他说你吧,这产业迁移的事可不好办,敏姐为这事挨了多少骂?还差点被人绑票。”
宁立德已经从宋丽珠处了解到事情经过,并且诚恳地向杨敏道歉。此时便没再说对不起的话,而是坚定地回应:
“不管多难也得办下去。父亲的意思和我一样,宁可倾家荡产也绝不能资敌!那些亲戚不管理解不理解都要跟着走,有什么怨气只管冲着我来!”
那帮亲戚不光是和杨敏为难,平日里也没少让宋丽珠受气,宋丽珠在宁立德回津之前宁可住医院也不回家,与这帮人脱不了干系。宁立德对此不是没有火气只不过不好发作,这次借着杨敏的由头,也少不了要和这帮亲戚理论一番。
宁家的亲属们消息也极为灵通,宁立言在租界搞风搞雨杀伤人命他们不是不知道,也很清楚这场杀戮背后的原因便是杨敏。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直到这时这帮人里的大多数才意识到宁立言可以为杨敏疯狂到何等地步。
毕竟宁立言是家里有名的三土匪,若是真翻了脸,亲戚身份也未必有用。嘴上即使不说什么,心里也难免嘀咕,这段时间不敢出头,乃至被宁家父子臭骂也不敢说话都是情理中事。杨敏遇险以及宁立言随后的报复,倒是给宁氏南迁计划帮了大忙。
宁立言回忆前世,宁家也是先迁移到南京,后来又迁到重庆。看在这一世宁家父子给了杨敏一条生路的份上,自己应该提醒他们两句,少走些弯路。
“你既然已经看到了南京政府的嘴脸,我觉得就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不痛快。虽然宁立功有个好媳妇,可是这么一笔大钱放在那,总是难免惹人觊觎。那位小姐的娘家到时候要是想要入股你又该怎么拒绝?再者说来,南京寸土寸金产业迁移到那花费太大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重庆?”
“重庆?”宁立德本是谈自己南下见闻以及乔家良的情况,没想到宁立言会把话题引到这方面,不由得一愣。
“是啊。四川天府之国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中日全面开战,川、黔、陕三省必然是国府的核心所在,会尽力防守。重庆是西南最大的工业城市又是经济中心,且拥有西南、西北两大国际交通线作为依托,是个理想所在。这座城市现在还没被人看中,正是一张白纸好作画的时机。”
宁立德打断宁立言的话:“你说重庆是个理想所在,这话说得含糊。到底是什么理想所在?”
“这个问题你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宁立德面色一变,摇头道:“不可能!国府再怎么无能也不可能到这一步。长江以北沦陷就是最坏的结果,不可能连南京都……”
宋丽珠担心兄弟两人又吵起来连忙问道:“三弟认为去重庆应该做什么生意?那边开纺织厂有没有前途?”
“不要开工厂,只炒地皮就好。现在重庆的发展还不能和天津相比,土地和房子都便宜得很。抓紧派人去重庆买地建房子,有没主的房产也买下来。等到时机一到转手卖出去,保证赚一大笔钱。记住只卖不出租,房子不压在手里。有宁立功和他未婚妻的门路,这件事应该不难做,若是我估计的没错,这笔投资的收益足以抵消产业南迁所造成的损失,若是运气好还能发一笔财。”
宁立言介绍着自己的构想和设计,宁立德则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才反问道:“这生意既然利润如此可观你为何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