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内的情报机构众多,虽然他们都为日本帝国服务,但是各自又有自己的直属。陆军、海军、外务省、兴亚院都在天津设立情报机构,陆军内关东军、热河驻军以及天津驻屯军又各自有自己的情报机关,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有一部分和商人混在一起,以会社的名义借经商刺探情报,另一部分则是沿袭清末的习惯,以公馆或是俱乐部形式存在。
这些情报机构有大有小,影响力也有差距。在相当长时间内,日租界的情报领域乃是浪人为尊。毕竟这帮人是日本情报战线的开拓者,在本土享有地利。可是随着日本法西斯制度确立,政府对于浪人严加管束乃至对于整个群体进行打击,浪人风光不再处境大不如前。一部分浪人被政府招安,为官方效力,剩下的成了孤魂野鬼日子很不好过。
随着藤田公馆、普安协会成立,内藤义雄这位日本浪人的活化石也一度销声匿迹,加上他的年龄,很多人认定其肯定就此退出舞台甚至连性命都要葬送在中国。
原本服从其命令的弟子徒孙有不少人改换门庭另投他人,即使未曾叛逃的也不再登门,十足树倒猢狲散模样。可是随着内藤被日本总领事正式聘请为经济部总顾问随即又被任命为大迫机关临时负责人,这些浪人才意识到姜是老的辣,他的家宅重又变得热闹起来。
内藤摆出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不念旧恶来者不拒,只要肯来便有招待,别墅每天人来人往不断,一把年纪的老仆人差点跑断腿,今晚情行也不例外。
天色虽晚,房间里依旧亮着灯。生活已经彻底本地化的内藤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端着酒杯。杯中酒浆乃是上好贵州回沙茅台,面前八仙桌上乃是上好鲁菜,在他对面陪他举杯共饮的正是吉川幸盛。
内藤虽然出身武家名门,但是家业早已经败落。多亏吉川家主赠送重金才能完成中国之行。细算起来吉川幸盛的祖父乃是他的恩人,只不过日本人没有知恩图报的美德,内藤对吉川的态度还是长辈看待后生小辈,而不是恩人之后。
“在租界的日本人里,能和我喝酒的不少,但是肯陪我喝回沙茅台吃鲁菜的,怕是只有你一个。不愧是重茂公的后人,有老先生的风范。”
吉川幸盛把酒杯向旁一放。“这也不能怪租界的人,谁让居留民团管天管地,就连侨民的饮食也要插手。借着效忠帝国的名义不许人在租界外购物,还不许人吃中国的酒席,也只有老前辈才敢公开在家里喝茅台吃鲁菜,其他人要是这样,怕不是要被算成非国民,搞不好还要抄家。大家人人自危,自然不敢逾矩。”
“这便是年岁大的好处了,不管中国还是日本,都有崇老的传统,我的年纪和资历都在这,那帮脑有贵恙的蠢才,也配在老夫面前提爱国忠君?我的儿子战死在旅顺要塞时他们这帮爱国者在哪?”
说到这里内藤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在租界的年轻人里我原本以为有两个酒友,一个是你一个是小日向,可惜我想错了。他今天宴请宁立言,居然是从敷岛料亭雇佣厨师而不是去本地饭馆叫酒席,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他自诩为昭和最后的浪人领袖,可惜只学会了所谓亡命精神,却没学会享受生活。光靠几个亡命徒几杆枪就算是浪人了?笑话!浪人几时需要枪炮来维护自己的地位?越是需要枪炮壮胆,越说明这个人既无胆量也无谋略,反倒是有一份与身份不相配的野心,早晚必成祸害!”
吉川微笑道:“如此说来,前辈已经下定决心抛弃小日向了?”
内藤脸上也带着笑容:“看来你的酒量还是比不上你祖父,这几杯茅台下肚就有些醉态了。小日向从不曾拜入我的门下,我对他没有保护义务又何谈抛弃二字?再说我不过是领事馆的经济顾问,一个无用老朽,又有何德何能抛弃一个统帅数万草莽的绿林盟主?”
“据晚辈所知,关东军可是打算借这几万人马去消灭孙永勤,殷汝耕也打算给他们番号,把他们改编为冀东防共救国军。前辈以草莽称呼,看来是不承认他们的军人身份。”
“我国国民素来没有承认或否认的权力,只能服从政府发布的命令,如果关东军确实发布了文件,我也只能认可。不过在正式的公文下达之前,我这老而不死之人还是能说几句话。在我看来,孙永勤部队对帝国的危害远不如这些土匪。若是真让他们接受殷汝耕改编,帝国未来就要花费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来弥补今天的错误。”
吉川夹起一筷子葱烧海参丢入口内用力咀嚼,这一来便没法开口。内藤哼了一声:“你不是重茂公,没资格考校老夫。我现在是总领事阁下的首席经济顾问,自然要从自己的工作角度考虑问题。几万土匪分布在冀东二十二县,交通受到严重影响,本地的商业还怎么开展?土匪向来不受拘束,谁也无法把他们的驻地固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行动范围定为整个河北省乃至全华北。到那个时候,本地的商业就会彻底停滞,帝国的商品就会滞销,商人的利益就会受影响。”
吉川恰好把海参吞咽了下去,开口接话:“我国商人还是可以向总领事提出抗议,或是向关东军申请保护的。”
“然后这里就变成了第二个东三省。土肥原之所以扶持小日向目的就在于此,先是华北接着是整个北中国最后是中国全境,这是他的计划。对于这个计划我不发表看法,但是我认为要实现这个目的,完全可以有其他的手段。”
“前辈乃是中国通,所想的办法定然高明。”
“高明谈不到,但是与那些满脑子杀戮征战的武夫相比,老夫倒是有足够的自信胜出。以日本的体量,不可能单纯依靠军事手段吞并中国这种大国,蛇无法吞噬大象,勉强吞下去也只会撑爆自己的肚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内部瓦解,让老百姓发现本国政府的坏和我们的好,自觉自愿接受我们,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圈。”
内藤的手指在桌上敲击着:“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百姓每当面临外敌入侵之时,便会暂时放弃往日的仇恨成见达成联盟,与外部的敌人交战。当外部的压力消失,他们又会想起旧日仇恨彼此以刀剑相向。南京政府是什么样子,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我是首相,会给凯申先生发一枚勋章作为他帮助我们争取民心的表彰。可是自从九一八之后,那位先生的人望和号召力反倒是变强了,乃至民间骂他的声音都小了几分。其原因便是我们的存在让一部分人感到恐惧,担心继续内讧会便宜了我们,所以忍辱负重容忍他的倒行逆施。如果我们继续扩大战争会怎样?当东北的问题变成华北问题再变成整个中国的问题,凯申先生再怎么胡作非为也会有人以大局为重这个借口要求别人服从他的命令。他的位置反倒是更为稳定,整个国家的力量会渐渐集中起来与我们为敌,就连那些红帽子也存在和他临时合作的可能。”
吉川正在咀嚼的嘴巴停顿了,本该咀嚼食物的牙齿意外咬中了舌头,疼的他眉头微皱。过了好半天才摇头道:“这……真的会发生?”
“我希望这一点不要发生,但是在关外已经出现了这种迹象,溃散的东北军与红帽子合作,组成新的反日武装。如果这种情况仅限于关外,关东军可以依靠强大军力稳定局面。如果整个中国都变成这样,那将是帝国的噩梦!红帽子在中国农村的影响力不用我多说,你觉得我们的人需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解决之后留给我们的又是什么?我们需要的不是光秃秃的土地,而是需要这里的人口、资源、财富,这些问题刺刀可解决不了。”
“所以就暂停施压改为释放善意,让老百姓认为帝国已经满足了,不会再前进一步,接下来他们才有心情思考自己的首领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是生活。”吉川不再装傻,也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一老一少在对华战略上立场一致,内藤那份经济战战略计划虽然号称绝密,但是吉川全篇通读并且赞不绝口。
内藤点头道:“当他们学会思考就会怀疑、动摇。这时候我们再展现自己先进强大的一面,老百姓就会对我们从敌对转为接受。毕竟普通人的善恶观大不过生存需求,我们只需要一个样本,就能让他们改变。可是这个样本里不能有土匪,不能有百姓的敌人。如果殷汝耕收编那几万强盗,老百姓就会认为我们的部队都是强盗,与当年的北洋军阀并无不同,又怎么和南京争人心?”
吉川一笑:“前辈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帮宁立言谈成那笔生意?”
“我这把年纪思想已经陈腐,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爱恨情仇,情感纠葛的事我一窍不通。我只是觉得,这几万人如果真的去剿灭孙永勤,只会让孙和他的手下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未来河北会诞生越来越多的孙永勤,咱们脚下的土地将变成第二个东三省。这一点我们谁也不想看到。天津应该成为帝国经济战略的桥头堡而不是军人的要塞,在我们的经济攻势中,本地帮会力量将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必须保证其有序、可控。老夫从去年开始布局,就是准备在天津寻找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明白利害又能够为我所用的代理人,建立本地的地下王国。小日向开始和宁立言接触又想扶植帮会分子王少泉作为制衡,可惜那个人……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解决了。吉川君在警察署和帮会分子有直接接触,可有更合适的人选?”
吉川摇头:“人选虽然有,工作也在进展过程中,但是合适与否现在我也不敢保证。我相信前辈的眼光,您选择的人,一定比我们选的合适。对于您的战略,警察署一定全力支持!”
“如此说来,这笔生意算是谈成了?”
吉川举起酒杯:“祖父从小就教育我,做生意时不要考虑个人恩怨,能和仇敌做生意才是合格的商人。我和宁先生之间的恩怨,与生意无关。”
两只瓷杯轻轻碰撞,各自一饮而尽。吉川看着得意的内藤心中暗自冷笑:这个老浪人肯定在沾沾自喜,认为依靠前辈身份压住自己而得意。可惜啊,你在中国待得太久,对国内年轻人的想法全无所知,对我们来说,前辈身份或是资历只能代表过去,于当下毫无价值。
只不过这次的事确实可以拖住陆军的脚步,自己何乐不为?即便土肥原雷霆震怒,也只会找你的麻烦与我无关。浪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不管是你这个老浪人还是小日向这种年轻的浪人,都注定被历史淘汰。且让你得意几日,等过段时间你便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