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名在外的甘粕并非头脑简单的莽夫,没有因为宁立言拒绝就翻脸,他的神色如常,连语气都没有变化,仿佛宁立言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
“宁先生不想再考虑一下了?”
“如果你们的条件是我必须背弃宫岛小姐,那我的答案就是这个不会变化。”
甘粕一笑:“格格不愧是满州国出挑的美人,即便是宁先生也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男人一旦沉迷于女色,便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中国古代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宁先生效法也属寻常,我完全理解。只不过这句话不能让乔小姐听到,否则她是会伤心的。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这个答案我会带给里见兄。”
说话间甘粕站起身,宁立言也跟着站起。“格格的美貌令我痴迷,但是拒绝你们的提议和美色无关。我刚才说过了,比起义气和名誉,生命并不重要。格格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合作的非常愉快而且没有冲突。如果我因为外部的威胁就背叛友人,在这座城市我将寸步难行。没人敢和一个出卖朋友的人合伙经商,今日我能出卖格格,明日就能出卖你们。如果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那我建议赶快去联络袁彰武,他会成为你们的得力部下。”
甘粕眉头一挑:“宁先生是个聪明人而且消息灵通,应该知道里见兄这次来是要做什么生意吧?”
“当然。”
“那你觉得我们除了让格格暂时离场,还有别的办法么?这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大家都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命令之类的东西别跟我说,我也不感兴趣。如果甘粕先生想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你们做烟土生意无非为了发财,中国很大,一个人的胃口再大,也没法把它都吞下去。与其斗得两败俱伤,何不各退一步。钱是赚不完的,大家一起发财好过两败俱伤。”
“这些话如果你能尽早向格格进谏,情况或许就不会如此。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无可挽回。我只能说非常遗憾,格格必须退出,这是命令。宁先生也是茂川公馆的工作人员,也必须服从命令。”
甘粕停顿片刻,看着宁立言没说话,后者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不过眼神里带着桀骜不驯,证明内心并未认可所谓军令。甘粕继续说道:“不过从宁先生的语气判断,你似乎有个计划,不妨说说看。”
“我说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又何必多口?告辞了!”
“别急着走。你把你的想法说一下也没什么妨碍。反正现在已经是深夜,回去也睡不着。就权当是两个妄人说醉话,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说是醉话,自然便要有酒。日租界深夜营业的店面只有娼窑,有乔雪在场这种地方自然不能去,但是甘粕神通广大,没废力气就敲开了敷岛料理的大门。
这种高级料亭收费昂贵,便是日本驻华总领事的薪资,来这里消费一顿也要肉痛。能把生意做这么大,东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寻常角色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一见甘粕往日里傲慢的老板就变了脸色,乖乖把三人请进来,自己动手操持。
甘粕大声吩咐着,让老板拿出了珍藏的威士忌,又亲手为宁立言和乔雪各满一杯。
乔雪看着威士忌酒瓶笑道:“我以为在日租界只能喝到二割三分的清酒,没想到居然能喝到正宗英国白马威士忌。”
甘粕也笑着举起酒杯:“我的爱好不多,只有喝威士忌以及钓鱼这两项。只要我在天津一天,日租界就会有威士忌出现。不管是警察署还是宪兵,都没法阻止我。”
老板的手脚很快,陆续有料理送上来,一瓶威士忌喝光,宁立言终于开口,说出了他的计划。
“格格在日租界办工厂提炼白面儿产量很高,整个天津市场其实吃不下。人一天抽多少白面儿都有定数,不管他有多少钱,也没法多抽一口。总是这么积压下去不是办法,白白占压资金和仓库,于利润上也有巨大影响。可是工厂也不能停工,再说那些大烟提炼成白面儿之后利润涨多少你们心里有数,这门技术除了日本以外别人都不掌握,放着钱不赚,直接卖烟土,你们的上司恐怕也不会答应。”
甘粕聚精会神地听着,此时开口反驳道:“我认为这个问题在于格格没有合理的开拓市场,才会形成如今的局面。天津有那么多富人,他们理应成为顾客,可是格格却把这些东西卖给日本人以及意大利人,这简直太奇怪了。如果能让更多的中国人抽上白面儿,我想那些积压品很快就能销售一空,宁先生觉得呢?”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让本地人都抽白面儿不是容易事,格格不是不办,而是不好办。现在本地的商贾对日本人乃至日货的看法大家心知肚明,没必要说出来。白面儿又是贵国特产,老百姓一听心里就厌烦。虽然何梅协定签订之后,舆论上不许宣扬抵制日货,可是民间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你越是命令他们不许抵制,他们越要反着来。你要说铁锚牌的日本毛巾他们离不开抵制不了也就罢了,这白面儿人家不抽,你总没法强按头吧?”
“宁先生乃是本地的龙头,难道也没办法么?我在哈尔滨的时候,可是有很多办法让人感受到先进科技带来的享受。你是天津的地下皇帝不至于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吧?”
“我说过了,天津不是哈尔滨,你的手段我用不了。我当然可以设法让几个败家子抽上这个,可是这种事只要闹出来我的名声就坏了,今后什么都干不成。本地的商人会团结起来排斥我,我的生意不但没有进展,其他的工作也没法完成。这不是得不偿失?趁早改主意,拉人下水抽白面儿这事不是不能干,但决不能在自家地盘儿干。”
“那你认为哪里是我们的商机?”
“上海。”宁立言毫不犹豫地说道:“论起势力来,你们日本国在上海的势力比起天津只强不弱。论起财富,上海也远在天津之上。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自打前清的时候那就是财富集中之地,人比我们阔气也更喜欢赶时髦。再说你们之前就在上海虹口那卖白面儿红珠子,有不少老百姓认这个东西。如今正好扩大市场,把白面儿可劲往那边去销吧。”
甘粕喝了一口酒,没对宁立言的主意做评价,反问道:“你提出的这个建议除了消耗库存以外,还有其他意义么?”
“当然。现在上海是三大亨的天下,虽然三鑫公司已经关闭可是他们仍旧靠着做烟土生意大发横财。这么好的市场你们不去分一杯羹,真是太傻了。再说他们有个最大的短处,就是不会提炼白面儿。杜月笙神通广大也只能提炼吗啡,对于白面儿依旧无能为力。只要你们把大批的白面儿运过去,用不了一年,就能把他们的客户抢过来。杜月笙现在是禁烟委员会董事却依旧贩烟,国民政府不闻不问的原因就是,他们经销烟土的收入会反哺给南京政府。你们抢了市场,杜月笙就没生意做。他少赚一块钱,南京政府的财政就会少一点收入,积少成多,等到白面儿彻底占领了南方市场,国民政府的财政上就会少一笔大进项。他们的财政本就艰难,这一出一入关系不小,对日本帝国的好处,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甘粕思忖片刻,目光落在宁立言脸上:“这个计划对你的好处是什么?还是说宁先生全心全意为大日本帝国着想,未曾考虑过自己的利益?”
“我没有那个好心眼。想这么个办法,无非是一手托两家,为你们双方解斗。里见甫这次来者不善,又有官方的命令,我也知道无法抗拒。可是格格于我乃是好朋友……”
乔雪的脸色一变,手指紧紧掐住高脚杯不动。宁立言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我既要对得起朋友,也不能跟日本帝国对着干,就只有这么个办法,把你们两下对调开。白面儿生意一南一北,南方销上海将来还能继续扩展,北方销天津乃至华北。里见甫纵然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兼顾这么大的一片地盘,到时候他和格格划分地盘,一个占南一个控北,大家就不至于争斗。”
甘粕点点头:“宁先生倒是用心良苦。可是你怎么保证格格一定能占领北方市场?如果上级安排她经营上海的生意,宁先生怕是难以跟随吧?”
“我也没想跟随。我能为朋友做到这一步就是仁至义尽,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格格能够留守天津,我自当效力。如果格格去上海,我也只能说一句爱莫能助。这个办法说不上好,但总强过她和里见甫反目。生意人以和为贵,大家求财不是求气,能和平解决之事又何必闹到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甘粕先生认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甘粕摇头道:“今晚上宁先生请我吸烟,我请宁先生喝酒,有乔小姐这样的美人作陪,更增你我酒兴。大家喝得欢喜就闲聊几句,既说不上道理更谈不到决断,只不过是几句酒客闲话而已。这些事情让负责人去商量,我们不必伤脑筋,美女不可冷落美酒不可糟蹋,来,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