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酒席只有宁家父子以及杨秘书三人,外人一概没有。只不过两父子形同陌路的样子让整个酒席气氛变得诡异,杨秘书虽然对宁家父子关系有所了解却没想到居然到如此地步,很是有些不适应。宁立言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生怕这次再说错话破坏大事,不敢随便开口。沉吟了半晌才斟酌说道:
“三少,这次有劳老爷子出面设家宴宴请三爷,实在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
“冀东的事吧?”宁立言看了一眼杨秘书,又看向宁志远。这桌酒席都是自己当年最喜欢的菜色,就连味道都和儿时记忆相差无几。要找到当年那几个老厨子不难,可是当初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尴尬,居然有人能记得自己爱吃什么可是不容易,这份心思更为难得。
不过宁志远压根不看他,也不想领这份人情。一听到冀东两字就把头低下不动如山,严守着商人不过问政治的本分。
杨秘书不知道酒席里面的玄机,只好继续说道:“是啊,正是冀东的事情。三少消息灵通,得到消息肯定比我们早。殷汝耕狼子野心认贼作父,咱们华北的局势千钧一发。如果不能挫败殷贼奸计,只怕华北就要被日寇蚕食,变成第二个关外!”
“杨秘书说得我都明白,不过这是军国大事,在这里说似乎不方便吧?再说我不过是一介草民,这种大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宁志远忽然开口:“倭寇先占关外后觊觎华北,挑唆宋将军独立不成,便教唆殷汝耕闹出这场自治丑剧。这是想要亡我中华,让四万万神州子民变成他们的奴隶。是可忍熟不可忍?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华北沦陷,谁又能逃脱毒手?”
“宁老爷说得对!”杨秘书见宁志远支持自己,说话就有了底气:“日本人居心叵测,我们中国人必须得团结起来,抗击外侮保护家园,否则迟早都要变成亡国奴。”
“杨秘书这番话可是公开违反何梅协定而且也和委员长的方针相左,身为政府公职人员,这算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在这说说倒是没关系,到了外面可得谨言慎行,万一让人听见就是场麻烦。”
“看来宁三少看来还是不相信我。”杨秘书一声长叹:“我知道,这怪不得三少,谁让我在政府工作,而政府这几年间的行为,让自己颜面扫地,国民也不再信任。多少抗日英雄没死在敌人手里,反倒被自己的政府戕害,有此前车之鉴三少自然有话不敢说。实不相瞒,兄弟我确实受南京政府直接领导,在市府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监视本地军政要人思想动态,预防赤化。”
即便宁立言已经猜到杨秘书的实际身份,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归是另一回事。他这个身份不同于蓝衣社的特工,说是密探实际更接近于监军,西北军未必不知道他的来历,又必须装作不知道,彼此之间维持个体面。大家都要尽自己本分演戏,否则这个面子就维持不住。
宁立言有白鲸身份,一旦转头把杨秘书的身份卖给西北军,杨秘书在市府固然无法工作回到南京也交代不下去。因此他这个自我坦白,等于把前程乃至性命交在宁立言手上,以表示自己的可靠。
能付出这么大代价,就足以证明决心,再加上刻意选择在宁家见面,就是不让宁立言有推辞余地。
“杨秘书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我是个江湖人又住在英租界,对于国民政府和地方之间的瓜葛没有兴趣。至于冀东这边,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所求为何。可我还是那句话,政府总想着空手套白狼,这不是个办法吧?这次的对头乃是银行,双方对抗和打仗差不多。打仗需要无数人命作为填充,对付银行则需要大笔钱财为经费。这种事如果是政府出钱,我找个人出面负责资金调度无可厚非,如果连钱财都要当事人自己出,就没有这个道理了。”
杨秘书苦笑一声:“三少果然聪明,一眼就看出兄弟的难处。你说的没错,这种事应该政府出钱,可是政府真的没有钱。西北军的财政情况你也清楚,就算东挪西借拿出个三万五万也是杯水车薪。再者,有何梅协定在,西北军就算是有钱也不能拿出来对抗冀东。”
“宋将军还是不想和日本人抓破脸?”
“谁在他那个位置上,都是一样的心思。民间的纠纷还可以推脱不知,如果西北军拿钱出来对付冀东储备银行,就成了官方对抗。一旦日本人抓到把柄,改经济冲突为武装冲突,局势就更加不可收拾。所以只能有劳三少受苦,替政府顶石臼作戏。”
“如果我办不到呢?”
“宋将军只能把相关情况上报南京,请上面设法解决。是死是活就全凭天定。”
华北的问题复杂不单纯在于日本的强大武力威胁,也有地方和南京政府的微妙关系。就像杨秘书这个监军的存在一样。南京政府对于华北只能遥控,没办法实际掌握,西北军也不会甘心受南京摆布按其命令行事。
以汤巧珍的新女性报纸为例,南京政府视其为敌人,西北军则大量订阅,在军中传看。西北军本身文盲率极高,没几个人看得懂报纸,这种所谓传看也就是一种博弈手段,和报纸质量以及内容无关,冀东问题也是如此。
西北军不想惹祸上身,要对付冀东也最好是由南京政府出面。这样一旦引发战争,南京方面就有出兵救应的义务,不能让宋部孤军抗日。
可是南京政府出钱或是出代理人西北军自然欢迎,如果在中日全面冲突爆发前南京派出大队人马进驻华北,西北军又要坚决反对。其中尺度拿捏尤为重要。
按照西北军想法,对付冀东储备银行最好的模式莫过于南京政府提供资金支持,宁立言作为代理人出面和银行打对台。不管胜负西北军都能置身事外,宋哲元始终是最大赢家。
可是南京政府显然不会按西北军的想法做。凯申先生一直把精力用于对红色武装的围剿,不想和日本冲突。更别说自己出钱却不能管事这种安排显然不符合凯申先生作风,双方在根本利益上存在分歧,必然没法达成合作。如果把问题上交,最大的可能就是冀东储备银行的事没人管,殷汝耕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华北局势彻底糜烂下去,最终重演九一八旧事。
其实像杨秘书这种级别的政府人员,在这种棋盘上连小卒子都不算,他不需要出面奔走向宁立言请援,只要履行自己的本分就好。即便最后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责任也不会在他身上。
“我刚才的话没说完,我除了是南京政府的工作人员之外,也曾有父母双亲娇妻爱子。但是现在……都没了。日本人空袭的时候,我家的房子挨了一颗炸弹,一家人躲在家里避战火,谁都没有逃掉。”
杨秘书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并没有特别悲痛或是愤怒,而是一种木讷乃至漠然,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宁立言很清楚,这种表现并不是凉薄,相反是悲伤到了极处,以至于心如死灰。
“死者以矣,为日本人荼毒之处受害者何止千万,也不差我这一家一姓。我在天津工作多年,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感情。这里有我的上司、同事、朋友……也有红颜知己。我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可是自己又没有任何力量。我只是个政府的小职员,又恰逢这等乱世,竭尽所能谨小慎微也不过保住饭碗性命。要想力挽狂澜,非三少这等人物不能为。我不是本地人,没有资格替津门父老请命,只能求三少大发慈悲。我可以对天发誓,就算他日刀斧加身,今日你我的言语也不会说出去。”
说话间杨秘书站起身,朝着宁立言深深一躬:“我无钱无权,只能以此相酬。求三少为本地为华北着想,不能让殷汝耕阴谋得逞。”
“杨秘书请坐。”宁立言示意他坐下,眉头微微皱起:“你的话令人感动,宁某也不是铁石心肠。可我不明白,本地有钱有能之人无数,杨秘书何以就认定我能做这件事?”
“虽然本地能人无数,可是本领与胆量兼有的并不多。有胆子在日租界大闹一场,一声令下就能喊出几百人马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最为难得之处,莫过于三少那颗爱国之心。除了三少,我又能相信谁?”
宁志远此时忽然开口:“杨秘书,你的主业是经济。扶植本土工商业对抗外国工厂入侵,算不算你的工作范畴?”
“那自然是算的。”
“好。我想联系一笔贷款,不知道杨秘书能否帮忙。”
“这是兄弟份内之事,不知宁老爷要贷多少,又要作何投资?”
“外间多有传说,说宁某老了,宁家衰落了。我总得让他们知道自己何等荒唐。我决定再次出山,在天津重开工厂!”
宁立言眉头一挑:“这不行。”
宁志远瞪起眼睛:“荒唐!我作什么投资,几时轮到你干涉?你管好你自己,少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