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战争……这个说法我喜欢。如果上面也有三少这种觉悟,或许东北就不会那么轻易沦陷,日本人也不会如此目中无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宁立言书房内,柳无病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低声地抱怨。在前世的时候宁立言就知道,柳无病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会露出这副坐没坐相的慵懒模样。只不过能被他当成自己人的寥寥无几,即便是军统内部也多以为他精明干练行事一丝不苟,很少有人见过他这一面。
前世的交情与此生无关,因为阵营的关系,两人颇有些疏远,甚至宁立言还被柳无病算计过。纵然他不以为忤,可是双方的关系总归回不到前世。真正让两人关系改变乃至成为朋友的原因,还是半年前柳无病的一次失手。
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也不会有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刺客。柳无病那次行刺失败,虽然杀了目标,自己也陷入围困,拼了性命杀开一条血路从日租界一路逃回英租界。多亏唐珞伊救下他的性命,又把他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
在宁立言前世记忆里柳无病也有过类似的一次失手,那时已经是抗战全面爆发,救他的乃是个名门闺秀,两人因此成了情侣。只是这段恋情虽然以浪漫开局,却以悲剧形式结束,连那个女人的性命都是柳无病亲手终结。事后宁立言陪他狂饮通宵,柳无病则发誓此生再不与女人有瓜葛。
这一世阴差阳错,这场危机提前上演,情感悲剧自然不会发生,算是间接救了那可怜女孩一命。唐珞伊救柳无病纯粹是为了宁立言的面子,对这个人并无好感,柳无病苏醒时就只看到宁立言在他眼前,还以为是宁立言出手把自己救回来。双方之前乃是公事交往彼此按江湖规矩办事,经过此事便有了私交。
柳无病并不是个做特工的材料。他看上去冷漠实际乃是个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感情。当杀手还可以,潜伏工作就颇为勉强。
宁立言救了他的命,他便将宁立言当做知己。即便曾涛不止一次表示过对宁立言的不信任要求与其保持距离,柳无病私下依旧会找机会做客,对宁立言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无隐瞒。
前段时间他并不在天津,此时刚刚回来。否则日租界多半已经爆发大规模枪战,袁彰武的性命也很危险。他回到天津便听说了一系列的变故,抽了个空子就过来探望。本意是询问宁立言要不要自己出手干掉里见甫或是袁彰武,被否决后就拉起家常。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当下局势乃至冀东自治政府的问题。
“柳兄这么说可是非议上级,小心二处的家法。”宁立言打了个哈哈。
柳无病吐了个烟圈作为回应。“去他的家法吧!如果因为加入某个组织,我就不能交朋友,不能有私人感情,那我就退出好了。我柳无病生下来就是这样,在自己朋友面前存不住话。我爹都拿我没办法,二处凭什么让我改性子?笑话!再说我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当初我们在关外问题上表现得足够强硬,如果上面能下令坚决抵抗,华北的局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本人都大举入侵了,上面还想着利用这件事搞党争,为了搞垮孙科不让东北军抵抗,干出这样王八蛋的事就别怕人骂!”
“问题骂也没用啊。如今木已成舟,骂也没办法。”宁立言摇摇头:“不说他们了,说说你家那边怎么样了。”
“都安顿好了。我爹舍不得家园,哪也不肯去。不过总算是答应了让年轻子弟去重庆,尤其是我的两个妹妹。说来你怎么知道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我可警告你,咱们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做亲戚。你命犯桃花,敢打我妹妹主意,我一枪崩了你。”
宁立言自然没法说出前世两人真的差点做了亲戚,那对可爱少女所嫁非人抑郁而终的悲惨往事,只好笑道:
“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你想跟我做亲戚我也不敢,家里那位可饶不了我。柳家也是河北大户,何况令妹又读过书,不止一个人见过她们,自然就有名气。这年月女孩太美也不一定是好事,尤其乡下不比大城市,社会秩序不好,女孩越美越危险。如果到天津来可能还好一些。”
“免了。万一遇到你不是更危险?”柳无病也开了个玩笑,随后长叹一声:“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家乡的环境确实不能和天津相比。殷汝耕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乡下已经有动静了。派捐派款抓丁征粮,这都是家常便饭,像我家这样的有钱人自然免不了遭殃。不光要送钱,人也不得安生。”
宁立言知道柳无病的家族绝不是有钱人那么简单,简直可以算作富甲一方,殷汝耕想要自立为王最重要的就是经济,柳家这种大户当然不会放过。
根据前世记忆,柳家倒也并非没有自保之力的弱者,家里的武装民团有几百人,柳家男丁又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管是殷汝耕还是后来的日本人都没有采取单纯的暴力手段,而是追求合作。
只不过柳无病那两个妹妹就成了这种合作的牺牲品,嫁给根本不爱的军官以及留学生,最终英年早逝。如今女孩既然送到了重庆,想来柳家不应该吃亏。着所谓的人不得安生,却不知是柳家哪个远亲女孩子倒霉。
他刚想到这里,柳无病已经说道:“这帮混账东西,居然想要给我一个老婆!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不是从你家娶姑娘,而是让一个女人嫁给你?”
“这有什么区别么?都是强媒硬聘欺人太甚!殷汝耕这边派人过来说是要和我家谈联姻的事,准备介绍个日本女人给我做老婆。若不是我那个窝囊老子阻拦,我就掏出枪杀个痛快了。想拿我去和亲?真亏他们想得出来!也不扫听扫听,我柳无病是谁,能任他们摆布?”
宁立言知道柳无病和自己一样,都是恋爱自由的忠实拥护者。自己前世为了感情问题加入军统,柳无病也拒绝家里以及组织的安排,坚持自己寻觅良配。殷汝耕这种安排对柳无病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也难怪他发火。强忍住笑,一本正经问道:“除此之外呢,贵府可曾遭遇其他损失?”
“还能有什么损失?就是钱呗。殷汝耕的说客劝我爹把钱存在冀东储备银行,说未来华北要推行币制改革,法币和银元都禁止流通。到时候这些钱成了废纸,还是早点换成储备票安全。带头换钱的能有优待,一块钱可以换储备票一块二。要是晚了就只能换八毛。钞票还没发行开就自己砸行市,这票子不贬值才怪。”
“伯父中计了?”
“一听你就不了解我爹。他可能被人骗走性命,但绝不会被人骗去钱财。南京政府刚发行法币的时候,不等你女人的报道刊登,他就告诫家里人不许拿真金白银去换破纸片。就算南京政府叫破天也别理他们。县里的警察局长论辈分得喊我叔,我们家就是不花钞票花银元,也没人能把我们怎么着。你想想就连南京政府的法币我爹都不认,他又怎么会把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去换冀东的废纸?死说活说给了五百个大洋意思意思,又在银行里存了两根金条,算是破财消灾。不过这种伪币害老百姓的本事是有的,如果让它们泛滥开来,老百姓多半就要倒霉。”
殷汝耕发行伪币除了要套取贵金属外,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采购物资满足部队开支另外还要孝敬日本军队。不管军队的战刀如何锋利,都不可能白拿农产品不支付报酬。尤其殷汝耕政权对于农村的统治并不牢靠,就更没法靠暴力手端掠夺粮食物资,想要物资就只能用欺骗手段。
老百姓见识再差,也必须先看见兔子才肯撒鹰。殷汝耕要想用自己印的伪币购买老百姓手里的物资,就得让伪币能够正常流通。因此伪币的币值稳定程度直接关系着殷汝耕政权的稳固。
现在如果伪币成了废纸,老百姓肯定不买账。一个货币无法有效流通的政权自然就是个笑话,打击冀东储备银行和直接打击殷汝耕政府本质上并无区别。
柳无病直言不讳:“我从一开始是不想把三少牵扯到这件事里的。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这辈子从来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对付冀东储备银行,会让你惹祸上身。我知道上面有人想让你和日本人斗起来,不管谁死对他们都是好事。可我不能助纣为虐,也对身边人说了不能拖你下水,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往坑里跳,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政府不会补偿你的投资,也不会给你安排退路。虽然殷汝耕是个窝囊废,可名义上总是二十二县之主,你出头跟他作对,等于以人敌国。就算是赢了也是敌死一千自损八百,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又图什么?”
“图个心净吧。如果我没猜错,南京政府下一步会采取拖字诀。等到伪币发行差不多再出手打击,这样河北就会有无数百姓破产。其中固然有农民也会有财主。他们失去一切之后自然会憎恨殷汝耕,南京政府不费一刀一枪就让冀东内乱纷起,多几百万敌人。这算盘倒是打得好,可是这么多人破产,得有多少人上吊自杀?又得有多少人沦为乞丐?纵然这种事无法避免,能多救一个总是好的。穷人……不容易啊。”
“这就是战争。容不得心慈手软。”柳无病倒是没有宁立言那么多愁善感,能够做杀手的人心性自然远比常人坚韧,在蓝衣社那种地方久了,更不会把老百姓死活放在眼里。
“打仗就意味着伤亡也必然有损失。前线枪林弹雨,后方也不可能安享太平。他们破产也是意料中事。再说本来就没几个积蓄,抗风险能力太差,有没有你他们都会破产。殷汝耕那帮手下就是群穷凶极恶的强盗,发行货币就为了掠夺民财,有你没你老百姓都会遭殃,何必自讨苦吃。”
宁立言摇头不语,柳无病看看他又问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他的也不必做。”
“话当然要有,事情也要做。要不然我帮你杀个人怎么样?”
看着他两眼放光的模样,宁立言哼了一声:“你自己想杀人就别打我的旗号,我警告你,别在英租界胡闹,否则没你好果子。”
“看你说的,我就算在英租界杀人,也不会牵连到你。至于这次杀人,既是给自己出气也是给你帮忙,你不能不认这个人情。”
“你杀人给我帮忙?”
“杀你那个日本相好的债主,算不算给你帮忙?”
“她债主子多了,谁啊?”
“商会会董王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