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日租界敷岛料理门外。
店门口停着几辆高档汽车,外加两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大兵。稍远处,身穿便装的男子来回走动保持警戒,附近的店面也被士兵和便衣所控制,普通人不是绕路,就是往回走,没人敢接近他们。
作为本地最高档的“料亭”,敷岛经常招待大贵人,却很少摆出这种阵仗。想想也知道,若是一家饭店三天两头被大兵戒严,又哪有客人敢上门?只有个别身份显赫的要员,才值得如此护卫。
看到这一幕的日本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猜测用餐者是何方神圣,毕竟好奇心乃是人类通病,并非某国人独有。
这帮人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猜到,今天在敷岛料理内设宴请客的并非日本军政要员,而是中国人殷汝耕。客人包括金鸿飞、池墨轩等冀东银行的主要负责人,宁立言也列席其中。
日本方面的客人则是茂川公馆负责人茂川秀和、日本商会会长佐藤秀忠以及日本领事的经济顾问内藤义雄,这三人代表日本政府出席,殷汝耕派出了自己的日本顾问也是日本驻通州特务机关长细木繁陪宴。
就在昨天殷汝耕于天津日租界领事馆内宣布,为了保证华北和平,为了保证“剿共”工作顺利进行,冀东公署自即日起脱离国民政府,实施“自治”,改名为冀东自治委员会,殷汝耕担任委员长。冀东所辖二十余个县城及大量农村不再受国民政府节制。除此以外,还用日本的无线电波段号召华北其他地区效法冀东先例,脱离国民政府与冀东“联省自治”。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如果这种模式真的在北方蔓延开来,好不容易终结的军阀割据乱世很可能再次出现。何况此时日寇大军在外,冀东这时所谓自治,分明是要为日本打前站,方便将来吞并。百姓人心惶惶,有识之士则怒不可遏,本地大小报纸火力全开,于殷汝耕口诛笔伐大力抨击,自然也有人想要结果其性命杀鸡儆猴。
国民政府在外交层面提出抗议,并且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宣布冀东自治委员会为非法组织,对殷汝耕本人也下达了逮捕令。这种官面文章自然奈何不了殷汝耕,真正对他有威胁的还是蓝衣社的暗杀者。
之前那位闹得日租界人心惶惶的暗杀大王始终未能落网,日本人也不敢大意,饭店外面的布置既是体现自己对殷汝耕的支持,也是为了安全考虑所采取的必要手段。
殷汝耕和白逾桓一样,都是同盟会出身,也都在日本留过学。比起白逾桓,殷汝耕行事更绝,对自己也更狠。为了彻底融入日本圈子他不惜顶着骂名,娶了家里的日本女仆为妻。
这等人物一朝得志自然是格外狂放嚣张,好在他是文人并非武将,这种骄狂仅限于在嘴巴和举止间,破坏性相对较少。加上酒席间还有日本人在,他放肆也有分寸。
此人口才便给,相貌气质也颇为出色,虽然年过五十却丝毫不显老态。酒席间妙语连珠,时而日语时而国语切换得异常流畅,让所有宾客都面带笑容,足以证明其手段高明不在专业的马戏团小丑或是那些交际花之下。
他先是大谈了一番大东亚共荣的正确与必要性,又大力揄扬了一番大日本帝国对于冀东自治委员会的无私援助,态度虔诚言语谦卑态度足以比拟二十四孝先贤。
接着便是夸奖自己的功劳,以及对于冀东自治大业的不可或缺性,最后则是感谢在场众人。照例先是一通流利的日语,表达自己对日本朋友的帮助,随后又举起酒杯看着这些同胞,用华语致辞。
“冀东自治能够顺利实行,离不开各位的帮助。兄弟我虽然没学过经济,但是也知道经济为国家的根本。众位筹款有功,兄弟都记在心里,咱们不是国民政府,绝不会有功不赏!今天先敬各位一杯酒,来日必有厚报。”
等到众人把酒喝下去,殷汝耕继续说道:“各位都是冀东功臣元勋,却也不可因此自满,更不能以为功德圆满可以过清闲日子。冀东虽然已经脱离国民政府控制,又得到了大日本帝国的保护,但是要想真正实现自立还远远不够。未来还需要各位继续努力,为了冀东数百万父老也为了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而奋斗。”
他说道这里看向宁立言:“宁先生。这次储备券的发行工作,你是第一功臣。我其实给你准备了一枚勋章,可是内藤先生说还不是时候,所以暂时存放在我手里。等到来日,我会亲手把它戴在你的胸前。”
宁立言见他提到自己,也朝殷汝耕一笑:“委员长不必客气。宁某倒是很希望得到那枚勋章,可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如果我戴了你的勋章,英国人只怕不会高兴。还请委员长千万把勋章保管好,如果哪天我不做英国人的官,您可得兑现承诺不能说话不算。”
“宁先生只管放心,殷某向来说话算话,否则的话日本朋友又怎么会这么相信我?”殷汝耕微微一笑:“其实在我看来,这英国人的官也没有什么意思。区区一个警务处,岂不是辜负了宁先生这身才学?只要宁先生愿意,冀东自治政府肯定有你一个位置。”
“那我先谢谢委员长了。”
殷汝耕这时话锋一转:“不过眼下还需要委屈宁先生一段时间,毕竟冀东储备银行设立于英租界,宁先生这个警务负责人身份,能为银行带来许多便利不可放弃。储备券第一阶段发行很顺利,下面的发行工作任务更重,数字也更大,就更需要宁先生的协助。”
宁立言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我们还有更大的计划,也需要更多的资金。固然日本朋友愿意慷慨解囊,但是咱们也不能全等着别人帮助,能自己解决的问题还是得自己解决才对。”
所有宾客中池墨轩大概是心里最不高兴的一个。他出身资望和殷汝耕相差无几,按说应该并驾齐驱不分高低。如今对方是委员长,自己还是秘书,主管银行工作仕途黯淡渺茫。差距越拉越大心中本就不忿,再看殷汝耕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越发不痛快。
可是在日本人面前不敢发作,这时候就故意捣乱:“更多的资金?也就是说我们冀东储备银行要发行更多的储备券?可是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贵金属储备,否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随时可能垮塌。而且本地的消化能力有限,也未必能吸收那么多钞票。我们有那么多银元么?”
“老兄,你尽管放心吧。咱们都没学过经济,就不要质疑专家的结论。既然专家说可以消化,就肯定可以。”殷汝耕虽然对池墨轩以兄称呼,可是态度间俨然是上级对下属,并没有朋友的那种亲厚平等。
“至于准备金方面你更不必担心,我们的日本朋友会无条件支持我们。就算是市井商人都知道,要想盈利必要下本,何况是堂堂一个帝国?这里面的账很好算,比起我们的目标和收益,一点必不可少的小小投资,日本朋友绝不会吝惜。”
池墨轩见殷汝耕那副嘴脸,心里越发不快,索性装糊涂到底:“难道这个目标比冀东自治还大?”
“那自然不可能,不过和冀东自治乃是一回事。”殷汝耕又喝下一杯酒看看所有人,随后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也就没必要保密。我冀东要想保证自己的独立性,要想剿灭华北的赤匪,就必须有一支强有力的武装。慷慨的日本朋友愿意为我们提供这方面的支持,我中华素为礼仪之邦自不能没有表示。军饷、军需理应由我们承担,这一点我想大家都没有意见。再者,现阶段我冀东只有陆军,兵种太过单一,也无法满足需求,接下来我们必须拥有自己的海防力量,确保不受来自海上的威胁。”
宁立言心知,这是殷汝耕的正题来了。由于有前世的记忆,他当然知道殷汝耕要干什么。在冀东自治委员会成立之后,殷汝耕就把目光放在塘沽,意图控制“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的海陆咽喉。
冀东根本没有海防需要,更不具备控制这么个战略要地的能力,说到底傀儡就是傀儡,真正惦记这块地方的乃是冀东背后的日本人。
在前世殷汝耕的保安团充当先锋,以武力强行夺取塘沽,列强对东方控制力大不如前,不敢招惹日本,只能听之任之,最终让日本人得了这处要津。如今殷汝耕提的就是这档子事,不过和前世相比,他现在得多考虑两个因素,一是储备券,二就是自己。
入海口位置再重要,也得有人才行。没有力工服务,海口也无价值。因此殷汝耕向自己示好,又提出勋章,实际就是为了拉自己下水,确保塘沽的正常运转。至于储备券则是包括殷汝耕在内,冀东这帮人的野心所在。
他们做出这种形同篡逆之事,自然要求利益回报。现阶段来说,对这帮人最好的回报就是钱。
殷汝耕需要钱,需要大笔的钱财收买自己部下,尤其是武人。前世他只能通过日本人想办法,这一世显然他找到了一条新路:用储备券帮自己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