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雄踞黄河南岸,北屏邙山、南系洛水;东接虎牢、西应潼关。四周群山环抱,中为洛阳平原,伊、洛、瀍、涧四水流贯其间,既是形势险要,又风光绮丽,土壤肥沃,气候适中,漕运便利,真正是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乃是名副其实的九州之中、煌煌帝都。
因其地理位置及代表意义,皆是非比寻常,前后二赵在此地大打出手,决死相争,彼此耗费了无数精力,终于前赵皇帝刘曜胜出一筹,牢牢地掌握了河洛,并正式宣布将都城,从长安迁移至洛阳,石勒虽然暴怒冲天,但不得不接受暂时失利的事实。
但所谓有得有失。刘曜虽然最终击败了后赵大军,但却痛失了最为得力的头号干将呼延谟。早先,呼延谟攻陷虎牢后,率轻骑疾追后赵河东公石生,本来也是稳操胜券,但将至荥阳的时候,突然遭遇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后赵中山公石虎之数万大军,呼延谟愕然失措,当即下令速速撤回,然而石虎早已赶上团团围住,与石生余部一同大肆围攻。因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前赵五千轻骑全军覆没,呼延谟本人也被石虎当阵斩杀。
噩耗传来,刘曜气怒攻心,竟然当场晕厥。众臣魂飞魄散,忙不迭唤来太医急救,费了好些功夫,才换得刘曜苏醒无恙。不顾隐疾未褪,第二日刘曜便御驾亲征,自领雄兵三万,东出虎牢,挟雷霆之怒横击石虎。石虎迎战不利,有所畏惧,急速遁走,荥阳便被刘曜攻取。
本是趁势追击,但刘曜率军行至呼延谟阵亡之处时,只见满地残尸断剑,萧条凄惨不忍卒视。尤其看到呼延谟的坐骑横毙在地,睹物思人,且因呼延谟乃是军中元戎,深得兵心,当下将士们纷纷痛苦,哀声震天。刘曜命设席祭奠,悲怒交加,情绪失控,竟致当场呕血数升,委顿倒地。于是众兵将慌忙拥住刘曜,飞奔回洛阳,刘曜只得暂且将养身体,再做计较。故而石虎从容收拢部众,驻兵陈留,多数坚栅修筑壁垒,不但谋划收复荥阳,且拟奇袭虎牢。
前赵这边,虽然攻占了虎牢和荥阳,但心腹重臣却无法死而复生。起码就刘曜个人来说,他认为这两处城关的价值,远远抵不上一个呼延谟。击败石虎之后,刘曜穷究呼延谟死因,原来是石虎从河北南下山东,征剿青州的曹嶷,大获全胜,曹嶷势穷请降,被押送襄国城处死,青州遂平。但随即石虎在青州疯狂杀人,广固城空,河水为之堵塞。
石勒任命的青州刺史刘征很气愤,忍不住对石虎说,他是奉了大王之令,来治理青州人民的。现在都杀得没人了,还怎么治理?干脆回去算了。即便这样,石虎最后也只在屠刀下留下区区七百余口人,转给刘征算作子民。石勒闻报后赶忙将石虎调走,转而向西,支援石生对抗刘曜。
石虎奉令便行。一路疾驰,方至荥阳,遇见石生溃逃,两相照面,便就晓得了呼延谟轻骑来追的消息。于是石虎设下埋伏,以数万大军突袭猝不及防的呼延谟,果然成功地将其击杀,就此斩断了刘曜的一条臂膀。虽然后来不敌刘曜的万丈怒火而失利退军,但获悉石虎阵斩呼延谟,石勒很是意外,进而认为用虎牢加荥阳,换了个呼
延谟,这样倒也很值得。
石勒早年,与呼延谟也算友善,颇为敬佩他的为人。今日虽然分属敌对而斩杀了他,但也专门下令,使金线缝合其首,用名贵棺椁收敛遗体,礼送至洛阳,使其能够归葬故国。刘曜愈发愤懑感伤,流了无数枭雄泪。这边痛失干将士气低沮,那边损兵折将亟待休整,于是在公开层面上,两赵开始心照不宣短暂休兵。
陈留城。后赵军南城大营。
今日天气不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刚刚吃过了早饭,左右无事,石虎便和十来个亲信的部将们,边讨论当前形势,边在随意聊天。自从击杀呼延谟之后,河东公石生也收拢了本部兵马近万人,与石虎的三万余军队,都暂时进驻陈留。不过虽是友军,石虎石生却并不和睦,互相很有些不对盘,而两人名爵相等,地位相似,在军中的威望,也是几近相当,故而谁也不愿接受对方的节制,干脆两人不仅将各自军队驻扎在南城、北城外,自己也是在城中一南一北,划分而住。
但石虎竟然心中不屑。这些年来,他为石勒北征段部,南讨曹嶷,扫荡河北,攻取并州,连从前汉国的故都平阳辖地,都是他辛苦略定的。可以说,后赵能走到今天,成为东方强国,可以有实力和从前的旧主刘曜分庭抗礼,十之六七都是他石虎的累累功劳。石勒也非常信赖和看重他,晋升他为骠骑将军,领冀州牧,进爵中山郡公,侍中,甚至任命他为大单于元辅,每每攻坚克难的战役,屡攻不下的时候,最后大都会派石虎去解决问题。
当下,石虎盘腿而坐,正点着手指,向着众将唾沫横飞道:“……所以我就是搞不懂,世人都拿我与他石生相提并论,岂不是气死人?他石生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废物!”
在座诸将,都晓得石虎的脾性:基本上谁都看不上,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是废柴,最多只是废的程度有高低而已。尤其石生久负盛名,更是早就引起了石虎的嫉视,有事没事还喜欢当面挑衅。石生也是气盛不愿宽容,往往当众呵斥责骂,毫无留情,两人便曾发生过数次龃龉。
眼下诸将无一不是石虎久随的亲信,又不敢当面忤逆他,便都纷纷应道:“是是。大帅您就是天将临凡纵横南北,没有您打不败的军队,没有您攻不下的城池。河东公虽然也是大王看重的人,但要与您相比,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石虎自负地放声狂笑,将满面蓄了多时的浓密络腮胡子,搓来搓去。外面却进来一个亲兵禀道:“大帅!城中有八十二户共计三百多人,因为实在补不齐粮饷,害怕的很,都一窝蜂逃到北城去了,外面费将军他们不知如何处置,特来向大帅请示。”
石虎不耐烦道:“这点小事,也来烦我!除了留些姿容尚可的女子,其他尽数抓来全都杀了。人头挂起示众,尸体拖去喂狗!不交粮饷就交性命,多问怎地。连我的命令都敢违抗,不杀还留他过年么!”
“可是,他们逃去的是北城,费将军担忧,毕竟河东公……”
石虎把眼一瞪,怒道:“滚!告诉费老槐他们,一个时辰
后,若是捕不来人,老子亲手将他们一截截锯开!”
虽然名爵显赫,但石虎仍然不喜欢自称什么本公本帅、什么孤家寡人之类,他讨厌这些文绉绉,平日里都是我我我的,情绪来了便是老子,石勒说过他好几次,也不见改。
亲兵半句话再不敢多,转身便就要退,石虎又将他喊住:“等等!那些贱民捉来之后,叫费老槐一定要来禀告我,我亲自去杀几个,听到没有?”
亲兵冒汗,唯唯诺诺趋步退出。石虎冷下脸重重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是性情凶暴狂野的人,再加上久掌兵权又如今地位崇高,石虎更是杀人如麻,杀人有瘾。他不仅杀敌杀降,也喜欢杀自己人,属于敌我通吃的煞神。
题外讲几句,说到杀伐,战国时期有本奇书《尉缭子》,列在中国古代著名兵书《武经七书》之一,为后世无数将领所推崇。这部奇书的核心就是:重刑。书中强调说:“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请注意,这里指的杀卒不是杀敌人的士兵,而是杀自己的士兵!
中国古代历史上,以战斗力强出名的军队很多,名将如孙子、吴起、田穰苴、韩信、周亚夫、赵充国、杨素、岳飞、徐达、戚继光、年羹尧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军纪严酷。虽说慈不掌兵,也有这么多杀人不眨眼的大神为例,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光一个“杀”字就能当名将,整天吹毛求疵总是找机会杀手下,不激起兵变才怪!
严酷如杨素,对随他征战的将士“微功必录”,上奏皇帝请功封赏,绝不是只知杀不知赏的屠夫。岳飞每逢战斗结束,从来不忘亲笔记录部将的功劳,不仅自己有奖励,更要请皇帝再行厚赏。戚继光也说过:“夫将者,腹心也;兵者,手足也。”他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一方面用严酷的军法,让这些乡野田间走出来的士兵,知道什么是纪律和服从,对自己的话从此不敢违背;一方面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优厚的待遇,让士兵对前途充满信心,对将领感恩不尽,爱之如父母。
所以一面是残杀,一面是厚赏。想要治军,少哪个都不行。石虎虽然年纪未及而立,又生性以杀人为乐,但他确实是有统兵的天赋。他的部下,虽然也日日担心会因为一丁点的纰漏就会掉脑袋,但是只要立了尺寸之功,石虎也绝不会视而不见,必然有功就赏。故而他的直属部队,战斗力强劲一直号称劲旅。
正要再说话的时候,外面听有不真切的说话声响。接着门帘一掀,又有人背着光进来了。
石虎大怒:“草你娘的,今天这般发昏,敢是狗头不想要了?屁大小事,刚才问过,又要来絮叨?老子现在就来告诉你!”
说着话,他一跃而起,咬牙切齿伸手便就拔刀。突然,在座的部将们,不约而同纷纷跳将起来,后退两旁,面露不安,向着来人躬身行礼。而石虎的动作,连带着他的表情,也生生的滞住了,只把两个眼珠直愣愣盯着来人——原来,竟然是车骑将军、侍中、领司州牧、河东郡公石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