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雕

金雕划过长空,锐利的双眼静静注视着前方的旷野。

“杀!”一股声浪直冲云霄,让金雕也感到了些许不安。

在它纤毫毕现的目光中,无数人类正以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吼完之后,长枪齐刷刷前举。

枪尾顿于地,枪头斜指前方。

一排排刀盾兵自两翼前出,立于最前方。

大盾同样顿于地面,刀斜举于额前,做劈砍状。

骑兵引起的烟尘渐渐弥漫于城下。

最前方的百余骑,人马俱披铁铠,看起来凶猛无比。

数百骑紧随其后,人披重铠,马不披。

接着是千余骑,亦手持长枪大戟,呼喝连连。

再后面看不清,多为轻骑兵。

总体看来,这三四千骑组成了一把锥子,直朝那些正在大声喊杀的步兵冲去。

骑兵之后的烟尘里,隐现步兵身影。

慢慢地,步兵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壮观。

齐刷刷的方阵呈排山倒海之势,自高耸的城墙之下前出,呐喊着压了上去。

而在步兵两翼,似乎还有更多的骑兵在上马,准备发起致命一击。

金雕不安地鸣叫了一声,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人。

他穿着一袭红袍,袍下隐隐闪现金光。

立于高台之上的他手一挥,很快便有人挥舞着旗帜,开始传令。

“呜——”苍凉的角声响起,似乎在呼唤远古的杀神。

位于南侧的大阵之中,听到角声的军士大部放下了长枪,从腰间取出步弓,拈弓搭箭。

“呜——”角声二度响起。

“嗡——”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前面几排的枪兵、盾手头顶飞过,落入了正在冲锋的骑兵之中。

金雕似乎也被这个场景迷住了。

它在空中盘旋滑翔,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类之间的杀戮。

密集的箭矢如飞蝗一般落下。

具装甲骑、重骑兵挥舞手中的骑枪、大戟,拨开箭矢。

后面的轻骑兵有样学样,竭尽全力抵挡着这一轮远程攻击。

烟尘之中不断有人落马,后续骑兵越过他们,继续猛冲。

地面上似乎有强劲的弩矢飞过。

它们位于步兵方阵两侧的间隙内,一台又一台,直直发射,让烟尘中的骑兵遭受了更大的苦难。

落马的人更多了。

金雕有些不明白,这似乎与它以往见到的战争不一样。

为什么不让步兵先冲,动摇对方阵脚,然后再投入轻重骑兵,一锤定音?

没人能回答,它也只是个扁毛畜生,想不了这么深奥的问题。

骑兵还在冲锋。

步兵们在射了两箭之后,已将步弓还回腰间,重新拾起长枪。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接近。

雕鸣在天空响起,步骑兵已经撞做一团。

气势雄浑的具装甲骑撞飞了第一排的刀盾兵,冲进了整齐排列的长枪丛林之中。

长枪手们跌跌撞撞,站不住脚。

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并且身先士卒,挥舞着沉重的长柯斧,朝马背上的甲骑砸去。

数名步卒手持钩镰枪,奋力勾住四条马腿,令其不得驱驰。

但马速很快,冲击力又十分惊人,一开始竟然失手了,只勾住了马儿的后腿。

其实已经够了。

铁马轰然倒地,压倒了数名步兵。

没有人害怕,没有人逃窜,倒地的甲骑起不了身,只能绝望地看着木棓、长柄斧砸在身上,口吐鲜血。

更有人舍弃长枪,摸出匕首,顺着甲骑身上的缝隙,捅进去轻轻一划,将其了账。

第二名、第三名具装甲骑接踵而至,撞断了长枪,冲飞了步卒。

军官已经倒在地上,胸口塌陷,进气少出气多。士兵们无人指挥,但没有乱,他们脸上满是狰狞的战意,杀声从未断绝过,钩镰枪、长柄斧、长枪、环首刀从未停止过招呼敌人。

很快,第二、第三名具装甲骑栽落马下,被轻易斩杀。

接着是第四名、第五名……

从天空俯瞰下去,直面骑兵冲锋的大阵只在一开始稍稍凹陷了下去,有些混乱,随后便慢慢向外延伸,在斩杀了二十余名具装甲骑后,他们几乎已把阵线拉平了。

阵前满是人马尸体,不仅有具装甲骑,还有数量更多的轻重骑兵——当然,步兵的尸体也不少。

这些显然形成了阻碍,让后续的骑兵冲锋变得不再可能。

骑兵在阵前徘徊,犹豫不定。

“嗡——”新一波箭矢飞至,再度制造了大量杀伤。

骑兵忍受不了伤亡,纷纷拨转马首,狼狈退去。

整齐的脚步声自后响起。

步兵大阵两侧的间隙内,一队队刀盾手、长枪手列队上前,补齐了战损缺口。

阵复如初!

高台上的金甲大将又有动作了。

他抽出佩刀,向前一指,不知道说了什么。

传令兵奔下高台,策马离去。

旗手挥舞旗帜。

片刻之后,数十台鼓依次擂响。

刚刚挡住骑兵冲击的步兵大阵,齐齐大吼一声,然后端着长枪,向前进发。

金雕稍稍降低了高度,聚精会神观看,只有大概有前后左右四个大阵在向前移动。

他们步伐齐整,不疾不徐,却有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前进过程中,角声响起。

步兵大阵停滞了一会。

后排无数人放下手里的长枪,掣出步弓,向前发动了一轮齐射。

密集的箭矢破空而至,落在未能及时撤走的骑兵之中,制造了惨烈的杀伤。

射完之后,鼓声再起。

步兵们拾起脚边的长枪,继续前进。

大阵两侧的间隙内冲出了不少人。

他们几乎没有阵型,迈着极为嚣张的步伐,有人举盾,有人捉刀,有人持枪,有人掣弓,有人高举长剑,甚至还有人拿着弩。

他们似乎有无穷的力气,身披铁铠之时,依然健步如飞,嘶吼着向前冲锋。

有骑兵倒在地上呻吟着,他们随手一刀,将其了账。

有骑兵落马,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着,他们追上去,揪住其发髻,横刀一抹,绽放出了灿烂的血花。

他们离敌人的步兵大阵越来越近了,近到对面射来了大蓬箭矢。

大盾像长了白毛一般,蔚为壮观。

有人被射中倒地,惨呼不已。

有人身上插满了箭矢,仍然咬牙前冲,抵近之时,操弩直射。

更有数十人勇猛地冲到了对面的步兵大阵之前,诸般兵器齐下,奋勇厮杀。

对面的步兵为其威势所慑,一时间出手慢了,竟然让十余名手持长剑的人近了身。

重剑大开大合,横劈竖斩。

对面的长矛手无法施展,只能下意识后撤,这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好在后排的长枪迅疾刺来。

锋利的枪头顺着甲叶缝隙钻了进去,直捅胸腹,或者戳赐在其大腿、手臂、面门之上,将其刺翻在地。

双方纠缠了好一会,对面的步兵才依靠人多势众,将这一股攻势抵挡了下来。

残存的亡命徒纷纷退却,从两翼向后方退去。

但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一番纠缠之下,敌军的阵型稍稍有些混乱,没之前那么严整了,而且还阻碍了他们各兵种的配合——弓手们在之前纷纷后撤,躲避他们的凶猛攻势。

“嗡——”对面的银枪步兵大阵内又射来了密集的箭矢,如雨点般砸落在北边的步兵方阵内。

一时间,惨呼倒地者不计其数,人人脸色发白,很多人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似有畏惧。

双方的大阵仍在接近,甚至可以说过分接近了。

南方的步兵大阵收起了步弓,人人大喊一声“杀”,加快了脚步。

北方的步兵大阵已经有些歪斜,前后脱节,脚步不一。

他们的骑兵被迫上马,开始加速,直朝南兵大阵而来。

南面的骑兵也出动了。

他们的人数不多,大概就三千余人的样子,但人人奋勇,個个争先,几乎把此仗当成最后一仗在打,不要命地冲了上去,疯狂拦截。

银枪步兵四个大阵仍在向前移动,似乎速度更快了。

在他们左右两翼,有烟尘升起。

一些铁铠壮士在部曲的帮助下上马,直往前冲。冲了二百余步之后,纷纷下马,大部分人手持弩机,自敌骑侧翼发起了攻击。

敌骑之中,一身材壮硕、高鼻深目的大汉令旗一指,分出了一部分骑兵,朝他们冲去。

铁铠壮士瞬间被冲散了。

但他们没有溃逃,而是三五人背靠背,手持长槊、步弓、刀盾,与敌骑缠斗在一起。

正中央的银枪步兵已经与敌接触。

虽在高空,金雕仿佛也听到了人类互相残杀之时,那用尽全身力气呼出的呐喊。

丛枪刺来,丛枪刺去。

即便有盾牌、铠甲勉力遮挡,但在这一瞬间,双方仍然有无数人倒了下去,死于非命。

密集的长枪戳刺持续了一会之后,阵线渐渐向北移动。

倚城而战的一方似乎吃不住劲了,阵型被戳刺得内凹了下去,站着的人一排排倒下,急剧减少。

对面更加癫狂了,杀声已经传到了半空之中。

那是自信的呐喊。

那是残忍的杀戮。

那是对敌人无情的嘲讽。

银枪步兵无可阻挡,一步步推进,将敌人挤作一团。

他们的长枪沉稳有力,急速抖动一下,就将对面的长枪给砸落在地。

他们的长枪又快又准,即便身披铠甲,在他们眼中也全是破绽,脚背、大腿、腋下、咽喉、面门,可以刺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似乎无需思考,也无需军官下命令,配合妙到毫巅,推进浑然天成,杀戮水到渠成。

倚城而战的一方虽奋力鼓起余勇,但在残酷的面对面生死搏杀之中,勇气一分分消耗,鲜血一滴滴流尽。

没过多久,他们的大阵就像掉落在地上的土坯,碎得体无完肤。

敌方那个身材壮硕的统帅好像急眼了。

他带着一股骑兵杀出重围,绕道银枪步兵侧翼,发起了毅然决然的冲锋。

银枪步兵分出一部分人,匆忙变阵,却已不太来得及,被对方一下子冲乱了。

但与之前那波骑兵冲锋一样,银枪步兵乱而不溃,被敌骑从侧翼深入大阵十余步后,他们奋起反击。

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将失去速度的骑兵挨个捅落马下。

对面的胡人统帅奋战良久,身上也挨了一枪,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之下,勉力冲出了包围。

这个时候,迎面一团弩矢飞来。

胡人统帅的战马被射中,痛苦倒地。此人跌跌撞撞爬起,数名亲随奔了过来,将马匹让予他,然后奋起前冲,淹没在了追过来的府兵之中。

有府兵部曲走了狗屎运,大刀朝一名在地上滚爬的将校砍去。连续几下之后,将其头颅斩了下来,拎在手中,畅快地大笑着。

正面的银枪步兵仍在前冲,将已呈溃散之势的敌方步兵赶到了护城河边。

“哗啦啦——”如同下馄饨一般,护城河几乎被溃兵给塞满了。

哭喊之声自河里传出,如同九幽地狱中传出的鬼哭一般,颇为瘆人。

顷刻之间,护城河几乎被活人死人给填满了,后续的溃兵踩着他们身体,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朝各个城门涌去。

银枪步兵奋勇追击,追过护城河,追过羊马墙,追到了城门口。

城头落下了大片箭矢、落石、金汁,无分敌我,乱打一气。

城门口的死尸堆积如山,火油、火把从城头落下,顿时火光熊熊,焦臭之味布满整个战场,风怎么吹都吹不干净。

城门洞内射出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往回涌的溃兵成片倒下,死伤枕籍,几乎充塞了整个瓮城。

“轰隆!”在溃兵们绝望的目光中,城门被慢慢关上了。

溃兵们失魂落魄的挤在城门口。

银枪步兵的追了过来,长枪连刺。

他们成片倒下,几乎没有任何反抗。或许,方才的惨败已经抽去了他们所有的精气神,这会已经麻木了,对加诸肉身之上的锋刃都毫不在意了。

城头又射来大片箭矢,还夹杂着强劲的弩矢。

银枪步兵被扫倒了一大片。吃了亏之后,追杀得上头的他们终于冷静了下来,飞快后退,到远处结阵。

双方的骑兵已经脱离了接触。

步兵主力的会战已然结束,胜负已分,他们再打下去,也改变不了任何战局。

拼下去没意义了。

一场声势浩大的会战,双方总计出动了七八万步骑,在连番厮杀之后,缓缓落下了帷幕。

风儿扫过大地。

寂静下来的战场之上,尸横遍野。

无主的马儿茫然地走来走去。

见到躺在地上的主人之后,不停舔舐着,但主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伤兵的呻吟随处可闻,微弱无力,充满痛苦。

每有人从旁经过,他们都用乞求的眼神看过去,请他给一个痛快。

城门口火光缭绕。

浓烟之中,时不时传来“哔啵”爆响,那是尸体的肚子被烧爆了以后发出的声音。

金雕高亢地鸣叫了一声,振翅高飞,飞过战场,飞过城头,在空中盘旋一番之后,落在了玉井旁边的大树上。

刘氏匆忙走了出来,伸出右手。

金雕扑腾着翅膀,落在刘氏手臂上的皮套上。

“万胜!”城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刘氏一愣。

“陈公万胜!”

“陈公万胜万万胜!”

“哗啦——”屋顶一块瓦片松动,掉落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胜利的高呼清晰可闻。

大局已定。

刘氏脸色苍白,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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