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苦着脸进了铜爵园,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猛烈的“杀”声,不由得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驻兵铜爵园内的银枪军正在列阵操练。
他舒了口气。
最近听到了太多的杀声,实在是怕了。尤其是那晚,他急得翻墙而走,不小心摔进了东市,一瘸一拐之中,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差点就被宰了。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记忆犹新。
“桃府君。”徐光上前行礼。
“徐参军。”两人按照旧日官职各自见礼。
“金虎、铜雀二台如何了?”徐光先问了句。
“还在劝降。”桃豹说道:“金虎台守军不足千,已有降意。早上遣人下台,请医者治伤,明公答应了。铜雀台还没答应,但也没伤害使者。”
金虎台上现有百余伤兵,其中不少人伤势严重,不便搬动行走。守将听闻冰井台已降,无奈之下表示愿降,但请求陈公先派医者上台,救治伤兵,有些人快撑不住了。
本来也就是试探一下,没指望对面真的答应。可谁成想,邵勋一口允诺了,立刻派人上到金虎台上,医治伤兵。
守将心悦诚服,遣人把武器送下山,又亲自下到铜爵园内为质。
铜雀台上同样有一千兵,他们拒绝投降,但也没加害使者。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其实很明了了。
冰井、金虎二台降,三台去其二,铜雀台其实也不太好守了,不知道那帮人在想些什么。真这般念着大胡的好,当初在城外就该勠力死战。
有些人啊,堂堂之阵时一触即溃,躲在城墙后面时又勇猛无比,真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有些人不想活,随他去了。”徐光叹息一声。
“参军来此,便是为了打探军情?”桃豹指了指徐光身后的军士、文吏、车马,问道。
“非也。”徐光正色道:“陈公欣闻克复冰井台,遣我来接走大胡家眷。守台兵士,尽数开往城外,交由刘贺度统领。”
“刘贺度?独领一军?”桃豹一怔。
刘贺度是刘曷柱之子,其父是大陆泽酋帅。真要论功劳,那也是刘曷柱这个老狐狸功劳更大。不过他也理解,父子一体嘛,不给刘曷柱升官,那就给他儿子升官,统领一部降兵。
等等——
“三台降兵独自编练成军?”桃豹问道。
“是。”徐光说道:“陈公亲赐军号‘忠义’。我已是忠义军长史……”
桃豹感觉自己的脸都要嫉妒得变形了。
徐光都混上“正官”了,他还是“伪官”,这如何能让人好受?
“将军勿忧。”徐光靠近一步,低声道:“只要做完下面这件事,陈公不会忘记将军的功劳的。”
桃豹长舒一口气,脸上有了些笑容。
徐光心中暗哂。
桃豹自诩“智将”,其实也就是武人的“智慧”罢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真智慧能有多少?
“何事?”桃豹追问道:“我一定办到!”
“桃、支、程三位将军若能将平晋王妃、上党国夫人刘氏献予陈公,自然前程无忧。”徐光说道。
桃豹一愣。
“金虎台的人下来了——”支雄从远处走了过来,嚷嚷到一半,果断住嘴,显然听到了徐光的那句话。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跟石勒很久了,与王阳、夔安、桃豹、冀保等人一样,是石勒早期的“八骑”之一——“十八骑”是一个统称,其实又可依资历不同分出早期“八骑”,论资排辈嘛,什么时候都有。
大胡失败,他被晋军搜捕,当时没勇气自裁,“浑浑噩噩”降了。
降了之后,发现自己对大胡的忠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于是非常羞愧。
但羞愧之后,邵勋给他派活,他还是接了。
接了之后,更加羞愧……
羞愧到现在,居然要把以前的主母献给陈公,这这这——底线又一次被击穿了吗?
或许,他根本没有底线吧。
最初跟随大胡起事,干的主要是劫道的活计,也仅仅是为了钱财。
原来,自己真的是一個烂人。
桃豹的脸色相对平静一些。看得出来,他的心理建设比支雄早,也更充分,听到徐光的话后,只问了一句:“这是陈公下的命令吗?”
“陈公没有下令。”徐光正色道:“我听闻陈公欲将桃、支二位帐下兵卒编为一军,只是这领兵将领却不知道为谁了。有些事要主动一点……”
桃豹仰首望天。
片刻之后,似乎是豁出去了,只见他找来亲兵,问道:“石勒家眷何在?”
“在园中歇息。”亲兵回道。
桃豹点了点头,然后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我闻上党夫人有国色,当献予陈公享用,请他们上车吧。”
亲兵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还是应下了。
“支将军……”徐光又看向支雄。
“我——”支雄张了张嘴。
“支将军,有些事,过了今日可就没机会了啊。”徐光语重心长地说道:“听闻你在城中有宅邸,富丽堂皇,往日也得罪了不少人。若一介白身,可保得住这些?”
“我——”支雄嗫嚅了下,然后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与桃将军一起献上刘夫人。”
徐光笑了,道:“其实何必呢?攻三台便已经与石勒撕破脸了,剩下的都是顺手为之罢了。”
说完,他便与二人站在一起,静静等待。
未几,收到消息的程遐奔了过来,先看看桃、支二人,又看看徐光,悄悄拉住他,低语一番。
徐光的脸色有些为难,时不时摇头。
程遐满脸恳求之色,连连作揖。
不一会儿,刘氏等人被军士押了过来。
为免有人心向石勒,纵放其家眷,押送之人都是桃豹当太守时的亲信。不过看样子,刘氏虽然满脸怒容,似乎也没有求死的想法,程氏抱着婴孩站在身后,满脸恐惧,看样子比刘氏不经事多了。
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往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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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宫丞相府之内,邵勋坐于上首,正在听取庾琛等人的汇报。
“秋收以来,割野地‘无主之粮’三十万斛,皆已存于白藏库内。”庾琛说道:“有此粮草,可支三万兵三月所需。汲、魏、顿丘三郡又有豪族献粮三十万斛,尚未启运。”
“豪族所献之粮,存于安阳即可。”邵勋说道:“再遣人北上至广平诸县,收粮而回。”
“好。”庾琛应下了。
“河北之事,你打算怎么做?”邵勋问道。
“请明公留一营精兵助守。”庾琛说道。
邵勋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他在河北打,其他地方并不太平,事情并不少。
因他上半年拿下了宛城,建邺那边受了刺激,司马睿拿出密诏,“承制”以祖逖为徐州都督,率军北上下邳。
江南豪族没有明着反对,毕竟司马睿连密旨都拿出来了,但不明着反对,不代表不会拖后腿。
扯皮到最后,司马睿居然只给祖逖凑到了几千兵马,委实寒碜。
六月底的时候,祖逖乘船北上至淮阴,拉拢豪强,收取资粮,同时建熔炉,冶炼兵器,暂时还没进一步动向。
荆州方向,因为宛城不再参与平叛,朝廷命王敦率部加入平叛序列。
陶侃、周访率军,水陆并进,数败杜弢,战果斐然。
但当地还有杜曾、王冲等人先后加入叛乱,并未完全平息。
王敦似乎也没把心思放在平叛上,他更多地还是拉拢、任用私人,扩大势力。
收到这些消息时,邵勋没有管,只是给宛城幕府军司乐凯下令,着其征发丁壮,加强戒备。
豫州南部的几个郡也接到了命令,征发兵士,谨守疆界,以防不测。
整体采取的是守势,避免被人突然袭击,攻入空虚的腹地。
至于徐州方向,听闻东海内史糜晃与祖逖有了点小摩擦,还败了一场,担心他把本钱全部输光,于是令其以守为主,勿要轻举妄动。
现在已经在军事上打败了石勒,进入到政治战阶段了,邵勋有点想撤回一部分人马,加强南边的防御,但庾琛要求他留下“一营精兵”……
说实话,现在邵勋手头就两个半营精兵,即银枪左营、右营,外加黑矟军算半个。
三大主力给你一个?
他起身走到了地图前,看了许久,道:“黑矟军北上以来,厮杀良久,尚有两千九百兵。我把这支部队留给你吧,但不会驻邺城,而是屯于安阳。”
说完,他又道:“我已令银枪中营抽调两幢兵北上,这会应已至陈留。这两幢兵虽没打过仗,但操练良久,并非一触即溃之辈。黑矟军本有六幢兵(三千六百人),今编为七幢,些许缺额,在安阳招募无家室拖累之精壮百人补足。”
庾琛松了口气,道:“有黑矟军镇安阳,便好办多了。”
这新老混杂的四千二百战兵,就是邵勋答应他的“一营精兵”。
他从来没奢望邵勋会把银枪军留在河北,现阶段不太可能。
安阳是十分重要的节点,承前启后,又沟通白沟水系,有黑矟军镇守,邺城顶在前方也有底气。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邺城没有可靠的留守部队。
“蔡承可为魏郡太守。”邵勋又道:“他不会处理政务,但编练邺城军士而已。南阳、关西兵会再留一段时间。邺城杂七杂八的降兵加起来不下一万五千,你若不放心,可自河南想想办法。”
庾琛苦笑,拱了拱手。
这个女婿又耍赖皮了,让河南士族拿出老底子来帮他守邺城。
各家当然有部分视若珍宝的精锐部曲,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器械也尽量补足——当年邵勋可是在颍川被人黑吃黑过的,还不是铠甲惹的祸?
更是想方设法延请禁军将校帮忙训练,熟悉金鼓旗号及各种战术、军阵,以提高战斗力。
这些人死一个都很心痛,谁肯轻易拿出来。
但怎么说呢,陈公都走到这份上了,你们要赶紧加注啊,还等什么呢?
真等陈公娶了郭圣通,不要阴丽华的时候,哭都来不及!
所以庾琛只是苦笑,但没有拒绝。
当然,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呃,还有一事——怎么会让蔡承当太守?为何不是羊聃?
庾琛有些疑惑。
这个时候,却见蔡承在外探头探脑,悄悄给邵勋打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