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回返,当然有先锋。
二十三日,金正抵达汴梁以西的八角龙骧府。
此府一千二百府兵,大多是洛南丁壮,金正认识其中不少人,于是便休息了一会,与众人一起吃顿午饭。
“哪来的驴肉?”金正看着院中的炙烤之物,有些惊讶。
八角龙骧府设立不过一年半,按说府兵并不怎么富裕,怎会如此奢侈?
“有土豪李氏,家僮千人,马百匹。耕作之余,数劫掠商旅。陈留李府君闻之,集结兵马,围攻其坞堡,二十日克之。”有别部司马说道:“土地由开封县收走了,众兄弟分了点浮财,这驴便是了。”
“死了多少人?”金正接过一块烤好的驴肉,咬了口,顿时赞叹道:“不错,比军中吃的熏肉好多了。”
“日夜围攻,战死四千多人,不过多为陈留丁壮,咱们老兄弟死得不多。”
“还好。”金正狼吞虎咽吃完,直接在军袍上擦了擦手,道:“梁公脚下,居然还有如此悖逆之徒,委实难以想象。”
“李家那帮人是真的骄狂。”
“离汴梁不过数十里,都敢劫掠商旅,真是胆大妄为。”
“现在就这么狂了,难以想象几十年后是什么样子。”
“李家坞堡还和咱们抢水呢,早想剁了他了。”
众人一边吃肉,一边议论。
当了府兵,确实不一样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人的心气上来了。
心气低的时候,人畏畏缩缩,见到谁都跪,讷讷不敢言,活似个受气包一样。
心气高了,说话时的语言、神态都不一样,人也变得自信许多。
更别说这些人至少有九品官身,高的七品,还是具体管事的职官,那就更不一样了。
“李家都是些小人物罢了。以宗族血缘为基聚在一起的土豪,没甚大不了的,顶多死个几千人,攻取其坞堡并不难。”金正说道:“但有人能集结数万兵马,号令通行数郡乃至一州,对咱们武人多有看不上。便是对梁公,明面上恭敬已极,但私底下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众人一听,有些惊愕。
有人下意识低下头。这是受时代风气影响,毕竟士族的神话色彩从他们祖上就深刻镌入骨子里了,一时间有些惊惧,下意识不敢对抗。
有人眉头紧锁。这是尝到了好处,并对这种好处万般留恋,怎么都不想失去的那种。
还有人眉毛扬了扬。这是颇具野心,战斗性较强,想更进一步之辈。
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金正看了众人一眼,哈哈一笑,点了一人,问道:“赵二,你以前在金谷园当庄客,可知石崇是怎么当官的?”
“门荫入仕?”赵二不太确定道。
“正是门荫入仕。”金正点了点头,道:“只要你的功勋足够,你的孩儿生下来就有机会当官,门荫入仕嘛。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难道你不为自家孩儿想想?说说,你几个孩儿了。”
“两儿一女。”赵二说道。
“两个儿子,怎么分?府兵给长子,次子呢?去给人当庄客?还是奴仆?”金正反问道。
赵二拳头握了握,道:“我当了小半辈子庄客,怎么也不能再让他去干这個。”
庄客比部曲还惨,没有人身自由,几乎没个人财产,娶妻还得主家同意,也就比奴婢好一些罢了——可能还不如。
“上阵立功受勋,此勋可换来官府授田。”金正看着赵二,说道:“若有此好处,你愿不愿?”
“当然愿意。”赵二连忙说道:“给孩儿挣下几十亩地,即便将来他当不了府兵,亦能以此为业,娶妻生子,活得像个人。”
“这就对了。”金正笑道:“梁公体恤尔等,就是想这么干。奈何朝中有奸人,极力阻止,不想让你等子孙后代活出个人样。”
此言一出,场中静得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
能当上一府之官的,多多少少有点思考能力。金正这话暗示得很明白了,他们如何不懂?
只不过囿于自小形成的三观、社会风气以及思想、行为上的惯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罢了。
金正点到即止。
他是莽夫,但也不是傻到家的。有些话,说到眼下这个程度问题不大,再往下说就不太合适了,他也不敢。不是怕士族,怕邵师收拾他,毕竟这是有蛊惑人心的嫌疑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心是那么容易蛊惑的?还不是实情摆在这里,大伙早晚会讨论、会思考。他不说,也会有别人说,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拦不住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叫“共识”。
武人有武人的共识,士人有士人的共识,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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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军返回汴梁。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邵勋松开了怀抱里的王惠风,试图牵着她的手一起下车。
王惠风拒绝了,悄然整理了下衣裙,平复了下心情,下了马车。
邵勋哂笑一笑。
如此掩耳盗铃作甚?都坐一辆马车回来了,谁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夫君。”庾文君站在观风门外,想要上前抱他,却生生止住了,行了一礼。
邵勋看了看出迎的姬妾们。
裴灵雁不在。
十月间,她又诞下一子,这是她为自己生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三个儿子。
羊献容也不在。
邵勋北渡枋头后,得知羊皇后有孕吐,也怀上了,这会还没生。
除这俩人外,其他人都在门外行礼。
王景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妹妹。
王惠风对上其他人的目光时,表情都很平静,但看到姐姐王景风时,直接别开了视线。
王景风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突然间笑了,然后又捂住嘴。
乐氏用麻木的眼神看向他。
卢氏年纪大了,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只是揶揄地看了他一眼。
几个小媵妾一脸幽怨,仿佛在指责他宁可找“阿姨”,都不来找她们。
邵勋上前拉住庾文君的手,道:“回去吧,家中可好?”
庾文君好像有点心事了,欲言又止。
邵勋大概猜到了一点。
没有谁活在真空中,都有亲朋好友,都会受外界环境、风气变化的影响。
汴梁如今的政治气氛是比较微妙的。
小事,大家让步无所谓,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
原则问题,那可就未必了。
庾亮说不定已经为他的几个儿子想好门荫入仕的名额了,都是利益之争罢了。
回到观风殿后,邵勋第一件事是去探望父母。
坐了一会后,又来到了裴氏所居的院落。
裴灵雁已经出月子了,身材尚未完全恢复,但邵勋就喜欢来她这里。
“伱还敢招惹士族女子?”裴灵雁亲手为他煮好茶,开玩笑道。
邵勋不喝茶,轻轻将女人揽在怀里,叹道:“你也是门阀士女。”
裴灵雁看了下男人,轻轻为他按摩着头部,道:“我经历过朝不保夕的日子,知道什么最重要。”
“辛苦你了。”邵勋轻轻抚摸着裴灵雁略显臃肿的身材。
如果有女人愿意为你一口气生三个孩子,这份情谊断不会差的。
如果连枕边人都不能信任,那以后怎么办?呃,也不是不行,荆氏那小烧杯、宋祎那小可怜、郑樱桃那小妖精,以及刘野那那小野猫,都在等着他呢,不至于没有女人用。
“出战数月,又抢了战利品?”裴氏按完头部,又跪在榻上,将他的头抱在怀中,轻声问道。
“老毛病了。你若不喜欢,我赐给别人就是。”邵勋说道。
“舍得吗?”裴氏素指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问道。
邵勋笑而不语。
与其说他怕裴妃,不如说敬她。但他也知道,裴氏骨子里其实很纵容他,最后总会无奈迁就,不会让他真的烦心乃至不高兴。
“你也三十了……”果然,到最后裴氏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些年威望日盛,也不怎么在乎我的想法了。”
“最后一次,以后不抢了。”说这句话时,邵勋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只是一时记不起啥时候说过的了。
“准备怎么给将士们一个交代?”裴氏轻轻调整了姿势,让邵勋枕在她的腿上,问道。
“过些时日,我召集一下僚佐,把这事说开了,看看能谈到什么程度。”邵勋说道:“裴家来了不少子弟吧?要想得官,快点和我说。待到明年,有些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像之前那句话,没有谁活在真空中,邵勋也不是。
他也有想照顾的人,花奴的家人就是了。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尤其是主君的枕边人。
有时候都不一定需要是正妻,诸夫人之一就可以得到不少好处了。
裴氏这种极其受宠的女人,带来的好处更是不可思议,只不过她不怎么愿意开口罢了。
“裴家其实人才凋零。”裴氏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量才录用。无才就算了,别误了事。”
邵勋有些惊讶。
“想得太多,人就累。”裴氏弯下腰,亲了下邵勋的额头,道:“我只愿三个孩儿平平安安长大,一生无忧,别无所求。”
“会的。”邵勋说道,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哪些裴氏子弟值得重用,适合安排在什么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