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一日,刘灵就率部发起了进攻。
不过他们还没到关城下方,而是在外围与敌军纠缠。
“轰隆隆……”粗大的檑木滚落而下,携千钧之势压入人群之中,惨叫惊呼之声不断,筋断骨折之辈更是不知凡几。
军士们被砸得晕头转向,阵型散乱,乱跑乱撞。
山坡上的石勒兵众趁势掩杀下来,士气高昂,大砍大杀,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刘灵在远处的山坡上默默看着。
这种地形,沿着山坡道仰攻,他也不敢直接上,非得要让普通军士用生命去消耗对面一批,让其檑木滚石消耗得差不多了,人也累得不行了,再以精兵披重甲,直突而入。
现在就是消耗的阶段。
这是防守一方的优势,也是进攻一方必须要付出的人命代价。
第一批往上冲的军士很快溃散了下来。
在后方利箭的威逼下,他们分往两侧,跌跌撞撞,四散而逃。
有人被死死追着的敌军刺死在地。
有人不慎摔落山谷,唯余惨叫。
有人则幸运地逃出生天,被赶来的后阵军士收容。
收容整顿完毕之后,他们还要接着上,没有选择——或许可以选择反抗,但后阵压前阵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军法又森严无比,很多军士明知要被斩,还不是束手就擒,闭目待死?
刘灵很快下令,让第二波次的人马投入进攻。
这些来自青州的农民、天师道徒、贼匪乃至地主家丁们,怒吼着向上冲。
敌军施展各种手段,死命顽抗。
就这样打打停停,一直持续了三天,在付出了两千伤亡的代价后,刘灵终于摸到了井陉关下。
关城前地势稍稍开阔了一点,能摆开更多兵力。
辅兵们将打制好的器械送了上来。
没有什么复杂的攻城器械,因为地形条件不允许。
甚至连云梯车都造不了,只有云梯可用。
投石车这类平地上攻城就几乎没什么用处,更别说山地了。
行女墙展不开,也运不上来。
发烟车还在山坡上组装,但运上来也比较困难。
填壕车运不上来,好在井陉关也没壕沟。
冲城车只能在关前临时伐木制造,但左右都看不到树木,也没宽阔的场地。
……
关隘就是这么蛋疼。没说的,只能用最原始的蚁附攻城了,就是用人命填,用守军人数七八倍以上的伤亡换取攻破关城——还要看运气。
二十四日,常山豪族兵千余人抵达关下,暂归刘灵指挥。
老刘一点不客气,直接把他们派了上去,然后拿青州兵压阵。
二十五日,中山豪族兵千五百人抵达,替换死伤惨重的常山兵。
二十六日,两千河间兵抵达……
猛烈的攻势一波接一波,无有停歇。
到目前为止,守军整体还算游刃有余,盖因井陉非常坚固,关前纵然开阔,但比起平原上的城池依然可称狭窄逼仄,一次只能展开三五百人,抵挡起来较为轻松。
但打了几天之后,镇守此地的张敬发现邵兵无穷无尽,一刻不停。
溃散下去后,带至山谷中整顿重组,补充器械,随时准备再战——很多轻伤之人草草裹完伤后,也被继续投入战场,明摆着要你死。
溃兵发生过两次叛乱,很快被严厉镇压了,人头挂在树枝之上,漫山遍野。
溃兵们的“软肋”——家人可能也要受到牵连。
刘灵如此“丧心病狂”,张敬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几乎把附近能征集到的丁壮都收拢过来了,甚至连健妇都不放过,转而到关城后方樵采、洗刷、做饭兼照料伤员,以腾出男丁上城戍守,让守军有充足的轮换。
另外,他也没忘记向石勒请求援兵——不管兵够不够用,先求援总是没错的,万一将来不够了呢?
******
二十四日的时候,吕涯已带着两千余人抵达上艾县城。
县令翻墙逃走,不知所踪。
县丞不愿降,被当场诛杀。
县尉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也被砍了脑袋。
郭荣控制了全县,并召集相熟的两家豪强,得兵千人。
其他豪族本已接到县令之命,征发丁壮东行,至苇泽边缘伐木设栅,聊作防备,听闻县城易帜,立刻撤兵回家,观望局势。
匈奴连战连败,到了当下,地方上就这个德性了。
郭荣听到王师抵达的消息时,立刻让人带着猪羊牛酒,出城劳军。
双方在城东相会。
甫一见面,郭荣大吃一惊。
这他妈是王师吗?比流民还不如啊。
浑身全是泥巴,已经干了糊在腿上。
衣服、鞋靴多有破损,不少人还遗失了器械。
随身携带的粮食几乎吃光了,只剩最后一点。
人人累得不行,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郭荣觉得,如果他不拿下上艾县,任凭王修赶来督促,征发一批丁壮,未必打不赢眼前这两千多王师啊。
“吕将军。”郭荣上前一礼,看着王师的尊容,最后只憋出一句:“真乃铁军。”
“别磨蹭了。”吕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速速准备热水热饭,让儿郎们好生歇息,喘口气。”
“好。”郭荣没有犹豫,立刻让人回去传讯,令城内腾出房屋、床铺,供王师歇息,另征发人手,做热汤热饭。
“城内可有武库?”吕涯又问道。
“没有。”
“尽量找些器械送来。如果有甲具、良弓、役畜,那就更好了。”
“这个有点难。”郭荣说道:“吕将军不如多待几日,我派人去乡间坞堡筹集,兴许有所收获。值此情形,想必坞堡帅们晓得轻重,不会犯糊涂的。”
“不可。”吕涯说道:“只在此歇息一日夜,最迟明天午后,便要出兵,夹攻井陉关。”
“将军何必如此着急?”郭荣劝道:“井陉关南北二路皆汇于此,只要占着上艾县,便可截断井陉守军粮道,何必再去冒险?万一野战为人击溃,敌军之围自解,可谓得不偿失。”
“你不懂!”吕涯懒得搭理郭荣,一副傲气十足的模样,只听他说道:“上艾县要守,但也要向东出兵。你可知刘都督正在猛攻井陉关?”
“知道。”郭荣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每拖延一日,要死伤多少人?”吕涯问道:“粮道虽然断了,但关城守军一时半会断不了炊,他们未必知道后方之事,仍会全力守城。或者即便知晓了,但仅限于上层将校,军士们被瞒住了。不管怎样,我都要东行。”
郭荣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多劝,将军自决即可。不过,可否给我留点人?”
“要多少?”吕涯问道。
“五百人即可。”
吕涯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就给你五百人。”
“再多给些旗鼓。”
“没带。”
郭荣无语,强笑道:“也行,就这样吧。有五百人够了,我以此兵,拜访周遭坞堡,晓以大义,让他们派些人丁过来,守住上艾。”
“石勒在哪?”吕涯又问道。
“在新兴。他那边也不太平,还得防着雁门的鲜卑人呢。”
吕涯点了点头,道:“入城吧。”
******
二十五日上午,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后,吕涯看着恢复了部分体力的军士们,大手一挥,近两千人自南门而出,押着部分辎重车辆,向东进发——这个时候,井陉关的战斗已经愈发激烈了。
井陉是一条两山夹峙、中崩一线的狭窄山道,长约百里。
东口在河北境内,西口在并州乐平郡上艾县东八十里。
井陉关、天长镇其实都在井陉之内,只不过井陉关比较险要,天长镇没那么险罢了,但理论上是可以互相堵截的——唐季之时,成德军节度使王镕就遣人在天长镇驻军,封堵李克用,结果野战惨败,军镇也守不下去了。
吕涯率军自上艾县出发,沿着驿道行走,沿途看到不少大车小车运输资粮的壮丁健妇,直接上前杀散,将物资尽数缴获。
敌军十分惊骇,他们是真没想到后方突然冒出来一支部队。
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以为哪家豪族叛了,但在听到几句外地口音的话语后,顿时明白邵兵已入并州,大势已去,顿时一哄而散,连车带粮食都不要了。
吕涯暗暗松了口气,带着近两千人马且战且走。八十里的路程,一共花了三天时间,于二十七日夜抵达井陉关后方数里之处。
黑沉沉的夜幕之下,躲在山坳内的军士席地而坐,大口嚼吃着缴获的肉脯——肉质稍稍有点奇怪。
吃完之后,继续歇息,甚至可以和衣而眠。
吕涯登上了山坡,一边观察着杀声震天的井陉关,一边耐心等待。
关城外的大军彻夜攻打,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关城内的兵马也在频频调动,或增援,或轮换。
如果不出奇兵,这座关城是真的不好拿下,兴许死伤几万人都破不了。
后半夜,吕涯下了山坳之中,让军官们一一叫醒军士。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检查完毕器械,悄悄出了山坳,爬上了驿道。
“沙沙”的脚步声在山间响起,偶尔还有兵刃碰撞声。
走了一段后,火把依次点起。
从高处往下看去,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上,长龙张牙舞爪,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关城后方搭了很多帐篷,安置了不少伤员。
这里同时还是一个巨大的营地,工匠们日夜不停地修补器械铠甲、制造箭杆、打磨滚石等等。
健妇们也分成了数批,轮番舂米,准备天明后送进城内。
关城空间有限,住不下太多非战斗人员,这里就是守军的后勤基地了。
破空之声传来,无数箭矢从草丛、山坡、驿道上射来,营地内惨呼之声不断,顷刻间就倒下了数十人。
“杀贼!”怒吼声传来,无数青州兵从夜幕之中杀出,将老人健妇、工匠医者、伤病员以及少量弹压用的护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厮杀之中,还有人抱着柴草,冲向各处。
很快,火光四起,熊熊燃烧。
整个营地已处于失序崩溃状态,哭喊惨叫之声直刺苍穹。
关城上的脚步声陡然密集了起来,还有人探头张望,大声喊话,但回应他们的唯有箭矢。
毫无疑问,关城后方失守了。
对守军而言,他们失去了一半以上的辎重人员,粮道、退路都被截断了,他们已是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