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晋”字大旗插上丹朱岭的那一刻,长平古战场之上,无论是正在进攻还是轮换休整的部队,都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鏖战半个多月了,死伤大几千人,终于攻克了上党南北两部分的界山。
侯飞虎扔了鼓槌,举目北望。
表里山河,真的没那么容易打。这还是在井陉关告破,敌军心动摇的情况下才取得的战果。如果没有李重那一路的突破,或者说此次出征只有自上党北伐一路大军,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
长平地方,历代大小战争无数,新魂叠旧鬼,端地是上天注定的埋骨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下了高台,翻身骑上马背。
破此岭,大军汹涌北进,直插潞县(上党治所)、襄垣,一举拿下这个晋地门户,与李重会师。
正要疾驰之时,信使送来军报:匈奴自乌岭出兵,攻高都。
心中猛然一惊,再一看,仅有区区两千兵,顿时放下了心。高都有太守刘闰中和大将军府帐下督刘善镇守,前者拥有上万部落兵,后者有两千五百兖州世兵,怎么着也能把补给不便的两千敌军给驱逐了。
丹朱岭打得尸山血海,他也没调动这支部队,说白了就是怕刘聪翻山越岭,截断大军的后路。
特别是在查阅典籍之后,得知春夏之交时,水位(沁水支流获泽河)上涨,昔年秦将王龁就是船运粮食,节省了很长一段山路。恰好今年雨水颇多,难保匈奴不会水运粮食,减轻损耗,以支持更多的兵马东行。
他的部署和理由被邵勋知道后,公开对众人说“不识天文地理,枉为大将”,又提及“雀儿镇定坚韧”、“金三勇猛刚毅”、“飞虎心思缜密”,可见欣赏。
今日,他的部署终于生效了。
刘聪这一把偷袭没有达到效果,大军后路无忧,可放心北进。
四月十二日夜,大军翻山越岭至丹朱岭北二十里,追上刘曜的殿后部队。
黑矟军摆开阵势,与敌野战,大破之,斩首千余级。
黑夜之中,刘曜一路狂奔,摆脱了追兵。
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了岔路。
刘曜突然停了下来。
亲兵们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但更多的是不解。好不容易趁着黑夜甩脱追兵,不跑路停下来作甚?
刘曜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怔怔地看向西边,那是长子县的方向。
乌岭北道,西端是平阳,东端则是长子。
如果现在就奔向长子,当可依托县城,固守一段时日。即便最终守不住,也有突围而走,奔乌岭北道回平阳的机会。
而如果不西奔长子,继续向北,可回壶关(县,非壶口关)、潞县,尽力整合北边六个县的人力物力,做最后一波垂死挣扎。
命运的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怎么走,一念之间而已。
跟随他逃回来的败兵们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个个屏气凝神,等待刘曜做出决定。
刘曜没有思考太久,对着西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转过身来,看着大家,道:“丹朱岭之败,非尔等之罪,实在是战局过于险恶,军心浮动,以至于此。仗打到这会,我也不愿再骗大家了,上党、晋阳已无回天之力。”
众人静静听着,麻木的脸上没太多变化。
“前有岔路,西行可至长子,北行则回上党。”刘曜又道:“众将士血战丹朱岭,杀伤邵兵近万,不可谓不尽心。事已至此,我也没脸拉着尔等陪葬。何去何从,诸君自择吧。”
“大都督何往?”亲将忍不住问道。
刘曜长叹一声,道:“我自回上党,与李重、侯飞虎周旋。”
“大都督去哪,我就去哪。”亲将说道。
此言天经地义。
主帅的亲军还能去哪?就是主帅要死,也得跟着赴死,不然就是社会性死亡,甚至全家肉体死亡。
亲军之外,诸营败兵之中,响起了激昂的声音:“誓死跟随大都督。”
可惜的是,声音有点稀落,很多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就是大败之际的现实。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愿意慷慨赴死的人终究只是少数啊。
“好!”刘曜突然笑了,一扫之前的颓势,道:“大败之际,仍有如许多的壮士跟随,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走,回上党。”
“回上党。”上千人紧随其后,高呼道。
其他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对刘曜拜了一拜,在各自军校的带领下,往长子县方向奔去。
刘曜走后,陆陆续续又奔回来许多溃兵。
如同之前的选择一样,大部分溃兵趁夜西行,前往长子,少部分人则继续向北。
黑矟军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分抵达了岔路口,他们没有任何迟疑,一路向北追击。
十五日,沿途击溃了两支认不清形势的地方豪强兵马。
当天傍晚,抵达壶关县城外,一通鼓之后,夺占了这座几乎没多少守军的城池。
到了这里,他们稍稍停下了脚步,等待补给以及后续兵马。
刘曜已经无处可逃,没必要追得那么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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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于十二日率部南下,花了一天时间,渡过洞过(同“涡”)水。
十五日晨抵达祁县东北(今太谷区一带),遇到太原王氏的游骑,抓捕之后绷吊拷讯,得知温峤谋夺祁县失败之后,往西南方向狂奔,说降京陵、中都、邬三县。
李重立刻派出信使,绕过祁县,奔往京陵,令温峤举三县之兵北上,攻打祁县,拖住王氏家兵部曲。
随后继续南下入山,沿着蒋谷水(今象峪河)河谷驿道行军,于十六日傍晚抵达蒋谷。
此地有地方豪族武装千余人,奉刘曜之命戍守蒋谷这个连接上党与太原之间的核心枢纽。但他们无甚战意,军到即降。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重才通过降军知晓,侯飞虎已经攻破丹朱岭,正往壶口县方向追击。
几乎与此同时,又一个消息传来:太原王氏以祁县降。
李重听完只是哂笑。
乱世之际,总有人昏头昏脑,做出前倨后恭这种可笑的事情。太原王氏如何发落,不是他能做决定的,得梁公来。
这个家族在北地也算一等豪门,与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河东裴氏等族齐名,乃并州最大的豪门。
他们不但与匈奴纠葛甚深,利益捆绑很紧,还有人南下建邺为官——当年依附司马越之人,如先后当过司马越记室参军、世子司马毗之师、东海太守的王承。
甚至连在洛阳为官的人都有。
分仕各方嘛,世家大族老套路了。
但王氏主脉却依附匈奴。晋阳未破之前多年,王氏就派了相当一部分族人至平阳郡皮氏县定居,购地置庄园,招募流民,发展得好生兴旺。
李重不太看好太原王氏的未来。或许不会整体灭族,但祁县主脉肯定要被狠狠收拾,从今往后,大概只有王氏支脉存在了。
二十日中午,五千大军过轩车岭(今榆社县黄花岭),听闻侯飞虎已克壶关县,休整三四日,补给完毕之后,兵发潞县。
李重下令休整两日,等一等补给。
战至此时,没那么急了。
到了这会,他也拼凑出了上党的战况。令他惊讶的是,刘曜竟然没有西逃,而是选择与上党共存亡。
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以中山王之尊,总揽上党、乐平、太原、新兴四郡战事,一朝惨败,难道不要负责吗?
他就是跑回平阳,多半也是死,甚至会连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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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战死在上党,家人就可得保全。
自己死,活家人,几乎不用犹豫,肯定选择牺牲自己了。
休整的同时,李重也没闲着,而是派出先锋游骑,至南方七十里外的武乡县,顺利招降此县。
上党连接晋阳的驿道,最险要之处就在后世榆社、太谷间。
南北朝时多设关塞,隋唐沿袭。如位于黄花岭的轩车关(这也是蒋谷大道的最高处,与丹朱岭类似),如位于榆社北的石会关。
因西晋时并州战事不如南北朝时激烈,故轩车关、石会关、长平关(丹朱岭上)等皆不存在,却极大便利了战事。
二十二日,大军再度南行,这个时候李重又收到消息:闻后方之败,壶口关守将出降。
“给刘曜钉上了最后一颗棺材钉。”李重闻讯叹息不已。
刘曜的本领其实不算差,这几年没犯过什么明显的错误,他的失败与个人能力关系不大,更多的还是与匈奴国力相关。
壶口关一降,不但羊聃部蜂拥而入,就连梁公都会带着大军进入上党,刘曜已被四面合围,再无生路。
二十五日,大军进入浊漳水河谷,当晚宿营于松门岭之上。
此时,松门岭南三十里的襄垣县已为侯飞虎招降,其余诸县亦纷纷派出使者,接洽投降事宜。
战至这会,整个上党郡就剩治所潞县及西边的长子县未降了。
李重屯于松门岭不动,遣使者飞报梁公,请示下一步行止。
简单来说,他觉得南下没有意义了,不如调头北上,汇合刘灵,尝试围歼刘雅生部数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