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中的时候,年味渐淡。
俟伏侯从连日醉酒中清醒了过来,起身上马,带着一帮亲信,冒雪抵达了闻喜。
闻喜其实也有胡人,主要是单于台管辖之下的巴人。
当然,“巴人”是较为中性的称呼,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称呼他们为“巴獠”或“巴蛮”。不独汉人这么称呼,其他胡人也蔑称他们为“獠”、“蛮”,就连巴人织的布,都被称为“獠布”——说句公道话,獠布的质量其实还不错,算是中上品质了。
至于巴人怎么来的,当然是政府行为了。
前汉时期,就大量迁徙巴獠至江淮一带,加速当地的开发。三百年后,巴人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民族特征,融入江淮汉人群体之中。
后汉末年,夏侯渊镇汉中,驸马都尉杜袭奉命迁徙汉人及巴七姓夷百姓八万余口至洛阳、邺城。
夏侯渊被杀后,曹操再来,刘备死守不出战。曹操无奈,引军还,临走前又大肆搜刮,连山沟沟里的人都不放过,再次迁走巴人万余家,散居陇右、三辅及弘农——成汉李特的祖父李虎就是这时候降曹操的。
蜀汉大将、巴人王平随部落首领一起投降曹操,迁往洛阳。后随曹操征汉中,又投刘备。
迁往洛阳、邺城、弘农等地的巴人早已被同化为汉人,但关中三辅的部落却仍然存在着。
曹魏以及大晋朝压根不怎么管理他们,分几个部落,派点官员监督一下就完事了,巴人内部完全自治。
河东、平阳的巴人来自关中。
有后汉年间就来了的,也有曹魏及本朝因为各种原因迁徙至关中者,刘聪调发了一部分,安置在平阳、河东,为他卖命。
西河及太原西部没有安置,盖因当地是山区,适合放牧,不适合种地。
巴人其实还是以种植业为主要营生,放牧非其所长。
征战十年,巴人的损耗非常严重,以至于后期不太愿意为匈奴卖命了。
当最后一批敢战的巴人在离石与银枪军连番血战,拼光了以后,现在整个河东、平阳境内已无愿为刘汉卖命之巴人——当然,这并不意味他们也愿意为晋人卖命。
俟伏侯对这些巴人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并肩作战过几次。
最近一次则是在上党,他的人与巴帅一起为刘曜效命,最后全军覆没。
都他妈是难兄难弟!
“董武,你们这是要去哪?”俟伏侯远远下了马,看着田野中郁郁葱葱的麦苗,问道:“都不要了?”
“我不去哪,有人去。”董武穿着件黑羔皮裘,硬邦邦地说道:“为刘聪卖命,摊上事了。裴家还告状,指认了不少与平阳来往密切的人。”
俟伏侯静静等着下文。
“所以要迁走不少人。”董武叹了口气,道:“我和几个叔伯兄弟,也要分家,分任乡长、乡佐。”
“乡长、乡佐算官吗?”俟伏侯问道。
“我本来也没有官。”董武啐了一口,道:“刘聪就看不起我们,邵勋也看不起,怎么可能当官?”
俟伏侯张口结舌。
别看他们吆五喝六,在地方上耀武扬威,实力强悍,但与汉人土豪有区别吗?没有。
人家当不了官,你也没官做。九品官人法摆在那里呢,你不符合标准啊。
俟伏侯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家要东迁多少人?”
“不仅我家,总共三姓,要迁走五千户,听闻是去一个叫济北的地方,那里打空了,没什么人。”董武说道:“留下来的还有六千户,自成一乡,我当乡长。”
说完,他看向俟伏侯,笑了笑,道:“你家不也要迁走六千户,什么时候动身?”
俟伏侯脸一黑,道:“就这几天了,我来了就为这事。”
两个难兄难弟一时无语,沉默了下来。
不远处就是巴人百姓的村落。
村落前后都有田地,有的种了冬小麦,有的没有,大概各自参半的样子。总体看下来,巴人的种地水平不低,也善于学习——裴氏庄园几年前开始尝试种冬小麦,他们慢慢学过来了。
“董武,你敢不敢——”俟伏侯压低了声音,问道。
董武菊一紧,直接跳开两步,道:“你想做什么?”
俟伏侯看他那熊样,大失所望,忍不住骂道:“叫你巴獠真没错,傻得可以。人都死在吕梁山了吗?”
董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家在吕梁山死了四个族人,葬送了两千丁壮。你死了几个人?”
俟伏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背叛了刘贤,攻杀了石生,跳来跳去,最后不还是被拿走一半人?”董武不屑道:“你知道么,虽然你投得早,但梁公一定看不起你,因为你太贪、太急、不老实,人还很自大。”
俟伏侯脸腾地一下红了,对董武怒目而视。
董武压根不理他,道:“护夷苏长史已经说了,闻喜董氏可入郡姓,虽然是虏姓,但总算看到了希望。跟着你瞎混,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我还怕你出首告发呢。”
听到“告发”二字时,俟伏侯的脸又急速转白,非常难看。
“放心,我没那么卑劣。”董武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俟伏侯站立良久,然后长出一口气,上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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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喜城北的裴氏庄园外,三万军士扎下了营盘。
庄园之中,行猎归来的邵勋正在观阅从平阳抄录的文档:主要是有关六夷迁徙的部分。刘野那哈着热气,从外间回来。甫一进屋,就感觉如阳春般的温暖,于是脱了皮裘,轻轻走到邵勋身旁,从背后搂住了他。
邵勋放下公函,扭过头亲了女人一口,笑道:“怎么回来了?”
“去外间转了一圈,一直想着你,于是回来了。”刘野那坐了下来,搂着邵勋的腰,看着案几上的公函,问道:“岢岚郡是哪里?”
“去把舆图拿来。”邵勋指了指对面,说道。
刘野那应了一声,松开手臂,去拿地图。
邵勋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比起刚抢回来那阵,刘野那的胸更挺了,屁股更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应该不是。昨晚从她背后双手运球,很明显一上一下两处地方都不一样了。
女人很快把舆图取了回来,然后靠在邵勋身上,静静看着。
邵勋摊开了地图,手指自晋阳向西划,然后再向北,道:“就这片,管涔山,刘曜曾经隐居的地方。”
“已经快到雁门郡了。”刘野那说道。
“是。”邵勋把她抱怀里,轻声说道:“我欲在汾阳故城置静乐县,此县向北一百五十里,可至管涔山之楼烦岭。因山间地狭,赵武灵王曾于此置楼烦关(今宁武县西南十里),现已废,不过却是雁门、太原二郡的交界处。”
管涔山的地域非常大,南接吕梁尾闾,北抵阴山。
主峰位于南端,是汾水、马邑川(恢河)等河流的分水岭,天然郡界——历史上也是北宋与契丹的国界之一。
“我本欲刘昭屯于新兴,现在想来,或可移至岢岚郡。此郡为羁縻郡,民风与中原迥异。”邵勋说道:“暂辖秀容、静乐以及——”
他的手指又戳在后世岢岚县的地方,道:“岚谷,总计三县,治静乐。以刘昭为此羁縻郡太守,但他不能待在静乐县,我会在天池畔筑一城,供其居住。部众就在附近放牧,整军备战。”
羁,马络头也;縻,缰绳也。
羁縻州郡,汉武帝时就有,是中原王朝无奈之下的妥协手段,即让当地胡人自治,名义上臣服汉廷。
到了唐代,广布羁縻州,有的羁縻州还驻军。自治的胡人首领出兵帮唐廷打仗,不定时上供,并派质子到长安、洛阳。
羁縻州不光北边有,南方也很多。
羁縻州汉化得好的,升为正州,派官、驻军、收税。
发展得不好的,也有从正州降为羁縻州的。
晋阳向西一进山,几乎就看不到汉人了,全是各色胡人。甚至平坦肥沃的太原盆地内,胡人也茫茫多,与世家大族杂居——刘渊修筑的大干城,就位于晋阳西南不远。
太原南边的上党、西边的西河,胡人也远远多于汉人。
传统汉地的平阳、河东,在刘渊起事前,就有大量胡人于此生活,他们甚至不是大晋朝时期来的,而是东汉中期开始,朝廷无力抵御,让他们一步步蚕食南下的,毕竟匈奴王廷都设到离石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东汉、曹魏、西晋,快两百年了,胡人仍然自治,至此积重难返,最终出了个刘渊。
到了神龟四年(320)的今天,在并州全部及司州的河东、平阳,算算总人口,汉人才是少数民族,胡人占多数。
现实如此,那就要好好考虑怎么治理了。
胡人肯定不能一上来就用汉人的方式来治理,汉唐不是傻子,朝廷有无数杰出之士,他们摸索出的方法,虽然仍免不了叛乱,但已经是无奈之中的最优解。
邵勋觉得自己面对的情况比汉魏两朝都更加险恶。
因为就连太原这种富饶之地,都已满是胡人,更别说盆地之外的山区了。
他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岢岚郡我就交给你侄儿了。”邵勋说道:“那里匈奴人非常多,还有少许鲜卑、乌桓。我不相信他们,这些人只是迫于形势暂时顺服罢了,如果不管,一定会叛乱。”
“你相信离(刘昭)?”刘野那轻声问道。
“不,我相信你。”邵勋看着刘野那的眼睛,说道。
刘野那“嗯”了一声,把头靠在男人怀里。
邵勋又道:“刘昭统六千户羯人至天池,恐不太够。汴梁还有两万余羯众,再拨两千户给他,于楼烦关南的河谷放牧。听闻那边草木茂盛,地上时有泉水涌出,应不差了。稳定下来后,可向北蚕食。雁门郡乃刘琨私自割让给拓跋氏的,我不认,早晚要夺回,离可提前做好准备。”
“去了这两千户,汴梁还有三千户,如何处置?”刘野那又问。
小富婆的本钱真的很多,叔伯兄弟也各有本钱,只不过因为她是胡女,所以经常被人忽视罢了。
“我会一步步收回汉以来的失地,以后设置羁縻郡乃至羁縻州时,需要自己人。”邵勋说道:“他们就留给孩儿,我们的孩儿。”
刘野那脸有些红,又“嗯”了一声。
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钻出了邵勋的怀抱,道:“边地太苦了,我想孩儿留在汴梁或洛阳。”
邵勋有些惭愧,只含糊道:“以后再说。”
刘野那还是有些不高兴。
邵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岢岚既为羁縻郡,便可有郡姓,岢岚刘氏可为虏姓世族。当羁縻郡升为正郡,岢岚刘就是正经士族了。”
刘野那又抱住了邵勋,满面愁容道:“郡姓不郡姓我不关心,我只想我们的孩儿留在汴梁,我不想他吃苦。”
邵勋哑然。
这女人不为家族考虑,尽想着自己的孩子。得,造人去。